趙觀一驚,全身發麻,心想:「這老喇嘛莫非是江氏兄弟同好?乖乖不得了,我上回假裝是同好,沒想到弄假成真,今日要被這老喇嘛當作兔兒。」好在那老人只看了看他的臉龐和手臂,便走了開去,跟金吾說起話來。二人說的都是藏語,趙觀一句不懂,只見二人不斷望向自己,指指點點,似乎在爭執甚麼。趙觀心想:「兩個惡喇嘛,多半在商量要怎麼折磨我。」
過了一陣,卻見金吾點了點頭,向自己瞪了一眼,神色中充滿了惱恨憤怒,隨即向老喇嘛行禮,轉身出去。
這時又有六七個喇嘛走進室來。那老喇嘛走到趙觀身邊,臉帶微笑,向他說了幾句話,口氣甚是溫和。趙觀聽他嘰哩咕嚕,半句也不懂,但見他對自己似乎沒有惡意,便擠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
那老喇嘛又笑了,招手要後面幾個年輕些的喇嘛上前,眾人敞開袍袖,一齊向趙觀膜拜下去。趙觀看得有趣,心中忽然生起一股不祥之感,心想:「不好,莫非他們要殺了我做犧牲?供奉給他們的神明,剛才老喇嘛便是問我願不願意,看我點頭答應,才這麼高興。」
眾喇嘛參拜完畢,一個年輕喇嘛走上前來,從腰間掏出一柄小彎刀,趙觀正胡思亂想他們要怎樣整治自己,看到那刀,只嚇得臉色蒼白,卻覺他用刀割斷了自己手腳的綁縛,才鬆了一口氣。另一個喇嘛走上前來,替趙觀披上一件衣服,趙觀正覺寒冷,便讓他們替自己穿上了衣服。穿好後一低頭,才發現身上穿的是件藏紅色的僧袍,外披金色短褂,袖口和領口鑲著紫紅色錦緞,上以金銀絲線繡著花紋,極為精緻。
一眾喇嘛替他穿好了衣服,彎著腰,托著他的手,將他扶出室去。趙觀見外面又是一屋,殿上供了一尊金身佛像,自己竟是在一間寺廟之中。眾喇嘛簇擁著他來到門口,門外艷陽高照,趙觀瞇起眼睛,隱約見到門外大院中已聚集了七八十名喇嘛,見到自己出來,一齊敞開披袍,向自己五體投地做大禮拜。趙觀聽眾人口中同聲誦唸著甚麼,只覺耳中嗡嗡亂響,眼中只見眾喇嘛此起彼落,禮拜不休,恍如置身夢中。
他定了定神,身邊幾個喇嘛已扶他坐上一個寶座,那座位上撐著五彩傘蓋,座墊都是紅色和黃色的錦緞鋪成,佈置得極其華麗。趙觀全身疼痛,只能強忍著坐在那裏,卻見眾僧輪番來到自己身前,額頭碰上自己的座墊,雙手合什,口中唸唸有辭。趙觀不知他們在做甚麼,左右張望,他身旁一個侍者道:「請法王為弟子摩頂加持。」趙觀不明其意,問道:「甚麼摩頂加持?」
那侍者在他耳邊道:「請法王摸他們的頭頂。」趙觀心中莫名其妙,但見自己坐在正中間的高椅上,數十個喇嘛眾目睽睽地望向自己,心想:「摸頭便摸頭,有甚麼了不起了?」便伸手去摸身前那喇嘛的頭頂。那喇嘛不斷祝頌點頭,千恩萬謝地去了,便又有一個喇嘛趨上前來,將額頭碰上座墊。趙觀見後面排了好長一排喇嘛,之後還有一些平民之類,長長地看不見盡頭,也不知有多少人,一個接一個來到他座前,只摸得他手都痠了。他每次彎腰去摸頭,胸口肋骨相擠,便是一陣劇痛,他勉強摸完了幾百個人的頭,侍者才扶他下座,送他去一間房子坐下休息。
趙觀心想:「這些喇嘛折磨人的法子當真古怪得緊。他們到底打算怎樣對付我?」再也忍耐不住,便向身邊一個侍者道:「老實說吧,你們到底在搞甚麼鬼?你們要殺要剮,早點講清楚,沒的讓人受罪!」
一個年輕喇嘛甚是惶恐,跪下道:「弟子該死,請法王息怒。」趙觀奇道:「甚麼法王?」
這時門簾掀開,先前那長髮長鬚老喇嘛走了進來,先向他跪下頂禮三次,才跪坐在他面前,說了幾句話。趙觀瞠目不答,向旁邊的侍者道:「你給我翻譯。」那侍者忙道:「是。這位是貢加仁波切,他說很高興再次見到法王。」
趙觀心中更加疑惑:「這些人怎會蠢到這等地步,錯認我是甚麼法王?他們沒生眼睛麼?」又想:「他們竟不殺我,要我做法王,那也沒甚麼不好,不做白不做。」便點了點頭,露出微笑。那老喇嘛又說起話來,年輕侍者翻譯道:「貢加仁波切說非常抱歉,這麼遲才找到法王,擱延了二十年。他識見短淺,修行不足,一直不能懂得法王的指示,因此直拖到如今,才終於找到了法王的轉世,請法王恕罪。」
趙觀小時候也曾聽母親和情風館的姊姊們說起西藏活佛轉世的事情,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以為我是甚麼活佛的轉世。」不由得好奇,問道:「我……那個,我前生留下了甚麼指示?」
老喇嘛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唸了一遍。侍者翻譯道:「法王前生圓寂之前,寫下了這首詩。詩意是這樣的:『廣大中土之地,東南花柳之城,生於金豬年的獨子,徜徉於江湖山野之間。左臂白花燦爛,白刃與花粉同飛,出身於蓮池污泥,長成如雪中奇葩,重現於城牆關口之中。』」
趙觀先是覺得好笑,心想這老喇嘛定是因為看到自己手臂上的百花印記,才以為自己是甚麼法王的轉世。這印記是他十二歲入百花門時由母親點上,並非與生俱來的,百花門中手臂有印記的至少便有十多人,如何能做為轉世的證明?他忍住笑,隨口問道:「金豬年是哪一年?」
侍者屈指算了一下,說道:「是大明嘉靖六年。」趙觀一呆,自己確是出生於那年,細想詩中的敘述,似乎也有吻合的地方,但要說那指的便是自己,也不能拿得準。他沉吟半晌,最後搖頭道:「我甚麼也不記得,甚麼也不知道。這位前世法王是甚麼人?」
老喇嘛便恭恭敬敬地說了前世法王的事蹟。原來前世法王名叫多達勇傑,乃是第二世的甘敏珠樂法王。他是寧瑪派中修行很高的一位大師,收了上千名弟子,格魯派、噶舉派中的僧人也有很多曾向他請教問法。甘敏法王曾來到中土數次,多半時候都駐錫於西康的孜敏寺。他活了八十一歲才去世,生前顯示多種神通,留下許多聖蹟。他去世後,弟子按照他寫下的轉世遺言入中土尋找他的轉世,多年來都沒有找到符合的人選。轉眼過了二十年,眾人都道法王已登涅槃,不會再回來轉世了。
當時許多花教喇嘛受明朝徵召,入北京城替東廠辦事,有幾個受遣出來關中抄陳家。正逢金吾仁波切擒住了趙觀,命手下脫去他的衣服,趙觀身上多藏毒物,先動手的兩個喇嘛碰到他的衣衫,都中毒昏死了過去。眾喇嘛相顧駭然,只道二人是受了詛咒。後來在金吾仁波切的嚴令下,幾個喇嘛終於脫下了他的衣服。其中一個年老喇嘛當年曾入中原尋找甘敏法王的轉世,熟知法王的詩句,見到趙觀手臂上的花印,大驚失色,連忙通知寧瑪派長老貢加仁波切。
這麼一通知,甘敏法王重現的消息很快便傳開了,法王前世的信徒弟子紛紛趕來關中拜見。金吾仁波切雖惱恨趙觀殺他手下,破壞他的任務,卻知這時已殺不得此人。他原想秘密將趙觀送去京城,卻被幾個前世法王的忠實弟子攔阻住了。加上金吾仁波切的前世也是法王的弟子,他也不敢當真加害趙觀,只將他囚禁起來,拷打逼問陳家眾人的下落。數日後貢加仁波切趕抵關中,親自檢驗趙觀手臂中的花紋,宣佈他便是甘敏法王的轉世,金吾仁波切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憤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