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觀忙站起身,請鄭寶安坐下了,笑道:「說曹操,曹操便到。寶安妹妹,我們正說你呢。」
鄭寶安微笑道:「我估到你們要說我。兩位大幫主,你們的手下可消氣了麼?」
趙觀一邊替她倒酒,一邊笑道:「這當然了,他們不但消氣,還服氣得很。只是幫中人人在問:這位鄭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咱們快派人去問問,看她可願意來坐鎮我們青幫?若能請到這麼一位年輕漂亮又聰明能幹的姑娘來做幫主,那姓趙的小子就可以讓一邊去啦。」
鄭寶安笑道:「哎喲,誰不知你這是在胡說捧我?青幫中人只要不惱我恨我,我就該偷笑啦。」趙觀搖頭道:「我哪有胡說?丐幫中人也對鄭女俠佩服萬分,小三兒,你說是不是?」
凌昊天當著鄭寶安的面,幾乎說不出話來,勉強一笑,說道:「那自然是了。」
鄭寶安笑道:「兩位哥哥太寵我啦,我怎麼當得起?」說著拿起酒壺替二人斟滿酒,說道:「讓我敬你們一杯,略表謝意。」三人相對乾了一杯。
趙觀喝完了酒,便站起身道:「寶安妹妹,小三兒,我今晚得趕著上路,這就得去啦。小三兒,你送我幾步路可好?」
凌昊天便送他出門。趙觀出了門口,停下步來,低聲說道:「小三兒,你好不容易又見到了寶安,別忘了我在大漠上勸過你的話。」
凌昊天這才醒悟:寶安正是趙觀特意約來的。他嘆了口氣,說道:「我沒忘了。」
趙觀一笑,說道:「你記得便好。我只怕你仍要避著不敢見她。」
凌昊天不知該如何回答,便問道:「趙兄,你回湖北後有何打算?」趙觀道:「我得回總壇處理些事情,之後便要上北京去,探查修羅王的事。」凌昊天道:「我也正打算去北京一趟。不如我們下月中在北京會面。」
趙觀道:「甚好,一言為定。」又向他眨眨眼,往門內一指,才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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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色已暗,秋夜蕭瑟。凌昊天轉身走回內室,但見鄭寶安身披青色棉袍,站在門口,火光掩映下,她的臉頰較前次在虎山上見到時稍稍豐潤了些,只眉目間仍帶著一股難言的傷感。凌昊天怔然望向她,不由得想起少年時與她在虎山上攜手同遊的歡樂時光。如今人兒依舊,情景不在,往昔再熟悉親近不過的友伴,此時卻如隔著千山萬水般的遙遠陌生。他心中激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鄭寶安微微一笑,說道:「離別總是難的。別掛心了,你和趙家哥哥很快就會再面啦。」
凌昊天定了定神,說道:「是。寶安,趙兄弟告訴我當時是你託他帶我離開中原,真是……真是多謝你了。」鄭寶安搖了搖頭,說道:「你謝我做甚麼?我們都該謝謝趙家哥哥才是。」眼光停留在凌昊天臉上,忽然噗哧一笑,說道:「你曬黑了這許多!塞外日頭很烈吧?」
凌昊天望著眼前這多年來千百遍思念憶想的人兒,望著她臉上的那抹微笑,她如往昔一般柔和親切的眼神,心頭不由自主生起一股溫暖,暗想:「寶安還是寶安,她一點兒也沒有變。」臉上露出微笑,沒有回答,只點了點頭。
鄭寶安微笑道:「你回來就好了。師父這兩年來日夜掛念著你,臉上少有笑容。她這幾日都在龍宮,我先前沒跟你說,因她教我莫在人前透露她的行蹤。你快去見她吧。」
凌昊天喜道:「原來娘就在龍宮!我這就去見她。爹爹呢?他老人家可好?」鄭寶安道:「義父都好,他昨兒也剛來到龍宮。他前陣子為了二哥的事十分傷心,現在稍稍釋懷了些。他也一心等著你回來呢。」
凌昊天聽她提起二哥,忍不住問道:「二哥他……我聽說他離開了。他去了哪裏?」
鄭寶安輕嘆一聲,說道:「二哥的事,我遲早須跟你說的。你在爹媽面前,便盡量少提此事吧。」
二人回入酒館坐下,鄭寶安靜默了一陣,才緩緩說道:「那時我在龍宮住了一陣,慢慢發現了大哥出事的真相。那時玉修蓄意安排,在大霧之中讓二哥出手誤殺大哥,又要他推罪於你。」
凌昊天早已知道內情,這時聽寶安親口說出,仍不禁震動。
鄭寶安續道:「二哥當時知道我心裏有數,便起心殺我滅口。他邀我到後山談話,突然拔劍想殺我,我趕緊招架,交了數十招。可能因為他有些心虛吧,我劍術雖不及,他卻始終無法殺了我。不料當時二嫂也跟來了,突然從暗中跳出,想偷襲我,沒想到二哥心神不寧,反被她嚇了一大跳,回身揮劍向她砍去。我連忙出劍去攔,卻沒來得及,二哥這劍便劃在二嫂臉上,毀了……毀了她的容貌。二哥又驚又愧,霎時間整個人崩潰了,跪倒在地,哭著向我們說出了真相,還說了許多關於玉修的事情。」
鄭寶安頓了頓,又道:「二哥也說出了許多他心裏的話。他說他身為師父和義父的兒子,自幼以家世為傲之餘,也感到伴隨而來的巨大壓力。自出道來,江湖上人人都知他是凌霄燕龍的兒子,他戒慎恐懼,一步也不敢行錯,卻仍感到無法達成大家的期望。他致力參與龍幫幫務,一心想成為幫派中的領袖,藉以揚威江湖,卻沒想到這竟是他行錯的第一步。玉修看準了他想成名、想爭一口氣的意圖,便以此引誘相脅,終於逼他走上了歧途。」
凌昊天聽到此處,心中不禁激動。他何嘗不知道家世的壓力,他自幼任性頑劣,無法無天,但在山下胡鬧時從來不敢說出自己姓凌,生怕丟了爹媽的臉。一直到十八歲因寶安之事下山,他仍不願透露自己的身世,一來是不肯仗著家世傲人,二來也實是因為知道自己當不起凌霄和燕龍的兒子。他一直萬分佩服大哥:凌比翼是個天生的英俠,劍術超絕,為人豪爽,行止光明,自然而然便讓人欽佩尊重;他和二哥永遠也不能像大哥一樣,能夠這麼坦率光明、當之無愧地說出自己是虎山凌家的兒子。凌昊天在大漠上沉潛兩個年頭,才漸漸明白大哥為何能擔當得起:那是因為大哥原本便懷著隱逸出世之心,全不在意身外虛名,是以他儘管名震江湖,卻寧願回歸虎山,與意中人寶安相守,平靜度日。因此他可以舉重若輕,安守自在。二哥選擇入世,汲汲於追求地位名聲,宣揚家譽,卻因此被家世負擔所擊垮。那麼他自己呢?他自己又是如何?
鄭寶安望著他的臉,似乎能看透他心中的一切念頭。她親眼目睹了這三兄弟身上背負的家世壓力,她明白大哥的出世和二哥的入世,也清楚凌昊天和哥哥們的不同:他既不出世也不入世,他只隨著自己的一念真心,任意而為。她懂得小三兒靠著與生俱來的狂氣,靠著目空一切的傲氣,來挺受一切的逆境和考驗。負擔再大,他都能不當一回事,他都能撐過去。如今他終究回來了,他畢竟熬過了這段冤枉屈辱的日子,狂傲不減,而三兄弟只剩下了他一個。
她想到此處,忍不住眼眶濕潤,心中刺痛。不知多少次,她曾想像,在那不曾真正發生過的一日,天下英雄之前,凌家三兄弟並肩而立,彼此攬肩談笑,傲視群雄。他們是當世最瀟灑的英俠,最出色的幫會首領和最狂傲不羈的豪傑。然而這一日將永遠不會出現:大哥喪命,二哥沉淪,於今只剩下在她面前,孤獨而倔強的凌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