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此間少年(3)

這場談話是怎樣結束的我們不得而知,但它最終的結果卻無疑是塵埃落定的:向晚爸爸同意了。

站在他的角度,實在沒理由不同意。席母開出的薪金,足夠向晚接受比現在更好的教育,席母要他做的事,也不過分。不殺人不放火,她是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求他救女兒。無論如何,這場交易對雙方都是有利無害的。憑心而論,席母賭得更大些,放著一堆專家不請,而相信他一個沒有任何公認執照的平凡人。

席母很快履行她的承諾,向晚迅速轉了學,上了本城數一數二的名校,並且,她安排她住了校,周末他可以接她回家。

「新學校好嗎?」他問。

「嗯!」

向晚點頭,雖然一開始很捨不得以前的老師和伙伴們,但名校的老師那個精英啊,學校環境那個美啊,同學們之間競爭的刺激啊,嘖嘖,真是讓她大開眼界,無法用語言形容,向晚說出來語氣裡都伴著串串鮮花。

「這樣……那就好。」

相對的,他也開始著手席向晴的心理治療事項。

要對一個已經十七歲的問題少女進行心理治療並不容易。尤其是當他拿到席向晴的資料後,他更確信了這一點。席向晴,這個人絕不像她的名字一樣光明晴朗,嗜血、殘忍、孤注一擲,完全可以這麼說,她存在很嚴重的心理扭曲問題。

他毫不懷疑,席母先前已經找過了眾多心理醫生和專家,都失敗了,她才會千方百計找其他人,就這樣找到了他。

他微微一笑。

真是,命運難料啊。

席母的眼光無疑是成功的。

在這個男人的悉心干預下,隨著時間的流逝,席向晴的情況一天天地安穩下來,從以前乖張暴力的狀態漸漸平靜下來。

這場交易就這樣看似平穩地進行著,直到半年後。

他誠實以告,「我對席向晴的心理治療必須暫停。」

席母不解,「為什麼?」

「從一開始我就說過,我反對您要我每天監控在向晴身邊,可是您堅決不同意。心理醫生非常忌諱醫患之間產生任何私人感情,而向晴,無疑已經有了這種傾向。」

她眉頭緊皺,因為她也看出來了。

席向晴一天比一天聽話,但她只聽他的,對他的依賴與日俱增,不是愛情,是更強烈的依賴感,席向晴把他看成她唯一的救贖,不允許任何人搶走他,包括席向晚在內。

「如果現在不停止,我不能保證未來她會發生什麼事。我不會放棄治療向晴,但像現在這樣的密集監控絕對不行。」

席母沉思良久,點頭同意。

然而,他要離開,有人不許。這個人就是席向晴。

三天之後,周五,傍晚是他接向晚回家過周末的時間,這一天爸爸卻沒有出現,並且以後,他都沒有再出現。

失蹤。

這是警方給席家和席向晚的唯一交代。

「目前為止都沒有發現席向晴小姐和席先生的蹤跡,我們會盡量去找……」

除此之外,別無他話。

那一年,她十三歲,席向晚首次嘗到手腳冰冷不知感覺的滋味。

爸爸從不提患者的事,他說過,心理醫生非常忌諱病人和自己的生活產生私人交集。他也只感慨過一次席家的事,說席向晴有一個沒有溫暖的家庭,唯一給她溫暖的只有她的哥哥,可惜她的哥哥自身難保,從小被送去美國,一年之內見不到妹妹幾次,有心無力。聽聞,向晚明白,自此從不打探席向晴的事,她沒有太多好奇心。

她見過席向晴,只一次,是席向晴到學校門口找的她。

漂亮的臉,過分凶狠的眼神,這是向晚對她的全部印象。席向晴是個不多言的人,開口,只有一句話:「我覺得,我和席老師更像是一家人,你不是。」

席向晚那時就豁然,這世上是有那麼一些人,注定了要與爭奪為伍,在一次次流離失所中覓得自身的出路。

並且,其實,根本不存在出路。

席向晴的出路,無非是那一場無可避免並且會因爭奪而變得尤其緩慢的成長。

然而,成長是一種疾病。

一如時間是一種疾病。一如生命是一種疾病。

最後,席向晚淡淡地回應她的話:「但是很抱歉,他是我爸爸,你搶不走。」

一句話,就讓席向晴立於敗境。

此刻想起來,席向晚才知,這怎麼可能是單純的見面?

這分明是一次對峙,一次角力,一次抗衡。

完全以成年人的方式,是成人與成人之間的事情。

然而失蹤兩個字撲面而來時,向晚沿著牆壁滑了下去。

時間一天天過去,流言蜚語鋪天蓋地。有人說席老師綁架了席向晴,也也有人說兩人日久生情私奔,也有目擊者說,有一天傍晚看見有一個少女一個人在海邊巖石上跳舞,一個男人試圖拉她下來,結果被她一起拉著跳進了海裡。也有人說,有打漁船救上了人,只是不知道去向……

茫茫大海,要找人,談何容易。流言蜚語,真假難辨,誰對誰錯,有誰說得清楚?

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她只有爸爸一個親人,一夜之間成為一個人,她甚至不知道爸爸是死是活,這個結果她受不了。

終於大病一場。

傳說當年,紫式部寫《源氏物語》,寫到最後源氏公子去世的那一章,悲痛不能自己,眼淚掉下來,浸染墨跡,行不成文。最終那一章一片空白,只有標題,沒有正文。

爸爸曾經教過她,如果悲傷時,就寫在日記上,把悲傷寫出來就好了。她趴在小台燈下,想用爸爸教過她的方法讓自己少害怕一點。然而一個晚上,她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只有眼淚大顆大顆從眼眶裡滾落。眼淚打在日記本上,紙頁被液體浸透,迅速蜷縮起來。

是要到這個地步她才知,紫式部是對的。人到最痛時,是說不出話寫不出字的。

高燒說來就來,來勢洶洶。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覺得昏沉中有人敲門,最後門被人強行踢開,有人進來。他直直走向她,叫她名字,摸了摸她額頭,下一秒就攔腰抱起她。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聞到他身上乾淨的青草味,透著令人安心的氣息。

他抱她去醫院。

在醫生扎針的時候抱住她喊疼的身體,這個動作像極了爸爸曾經疼愛她的姿勢。一瞬間她錯覺爸爸回來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再不肯放他走,以為可以挽留一切。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就這三個字,她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呻吟。雙目潮濕,之後眼淚就滾落下來,他的襯衫袖子被她緊攥在手裡,救命稻草似地,要將其中暖意攥出來,此生攜帶。

他就這樣陪她。一整晚一整晚地陪。

在她昏睡之際不斷對她說,向晚對不起。

對不起,向晚,我回來得太晚,終至悲劇發生。

對不起,向晚,求你不要恨向晴,恨一個人太可怕了,我不想看見你變成第二個向晴。

對不起,向晚,讓你遇到這種事,因為我們家的悲劇,連累無辜的一個你。

整整五天,他在她身邊分寸不離。

也不睡覺,也不學習,也不工作,也不休息,只是陪在她病床前不離開,握著她的手靠在床沿邊,把額頭靠在她掌心,像是贖罪,又像是作出了一個要寵愛的決定。

直到她醒來。

朦朧中她聽見有人在說話。

「少爺,您從美國回來後就一直在警局聯系人找席老師和向晴小姐,抱向晚小姐來醫院後也沒有休息過,睡一下吧,不然不行的……」

「出去。」

「是……」

她被聲音打擾,覺得困,但還是想醒來。

緩緩睜眼,一抬眼,就見到他。

這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臉。

是的,男人,她十三歲,他十八歲,但一身的氣質已經不能用男孩來形容,基本上,他已具備男人的一切基本要素。

他撫過她退燒的額頭,眼神純淨如水,對她溫柔地說話。

「你好,我是席向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