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他一頭紅髮,有著深深陷入眼眶的眼睛和高高挺立的鼻子。此時,他似乎正在有些滯然地看著冬允,或者是看著我,或者透過我倆看著更遙遠的什麼地方。沉默了半晌,我突然想到,自己與冬允這樣的姿勢,確實有些奇怪。於是,我匆匆推開冬允,向那位紅髮的青年道謝。

  那一刻,他的雙眼彷彿才聚焦到我的身上。他揮手叫老闆娘上了些酒菜,又示意我們坐下。

  老闆娘見怪不怪地一邊指揮人把倒在廳裡的屍體拖了出去,一邊擦地,一邊又叫人上了些酒菜。冬允一直沒有說話,似乎為剛才沒能夠幫到我而感到不開心。我道謝了幾次,那個紅髮的男人也對我愛答不理,我於是心裡不由也有些壓抑,有些自暴自棄地喝起酒來。

  偌大的廳裡只有我們三個人。

  酒杯碰撞桌子的聲音和筷箸敲擊碟子的聲音。

  他總算開口,聲音因內力而低沉渾厚,其中又帶著一點異域的口音。他說他叫砂磬,原本是西域人,但是長期住在中原。

  他說了一半,我就有點訝異地打斷他,「你不會就是西疆砂磬?」

  他皺皺眉,似乎並不喜歡我這樣叫他。

  我嘆了口氣,「難怪鷲峰在你面前宛若孩童。」四大高手的實力,我也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看過之後,就更覺得自己差得太遠了。心情有些低落,但我又頓了頓,「你來蝶谷也是為了極音?」

  他酒杯已經送到了嘴邊,聽我問了這句話,他看向我,半晌,又將酒一飲而盡,「是。」

  我有些討好一般地又幫他把酒斟滿,「為什麼大家都想要殺死蝶谷極音?」

  他繼續喝,「皇家重賞。」

  我一聽不由有些著急,「你也是來殺極音的?」

  他把杯子重重放下,杯底敲在木桌上,漸漸地,白瓷兒的身上裂開了一道細碎的痕。

  然後,過了好一會兒,他說,「不。我只是來找他。」

  我鬆了一口氣,然後連忙又給他倒滿酒,「我也在找極音。大俠能不能帶我一起?」我看他一個勁兒地喝悶酒,心裡不由有些緊張,我不由拉住他的袖口,彷彿怕他跑了一般,又繼續說了下去,「我也不是要殺他。我只是要找到極音。大俠……」

  我話正說了一半,他伸出另一隻手示意我別再說了。我抬頭一看,他的臉上已經有點紅了,深棕色的眼睛不確定地看著我,「別叫我大俠。」

  原來是不好意思了。我看著這世上絕頂高手有些靦腆的笑容,自己也不知不覺就跟著笑了。

  那一刻,室外似乎掛起了猛烈的風,客棧破舊的窗門激烈地拍打著,隨即猛地向裡面翻開,發出彭彭的聲音。一直不知躲在哪裡的老闆娘大驚小怪地跑出來,一邊去關窗戶一邊囔囔著,「哦喲喲這是怎麼了,明明天氣挺好的噢。」

  我正回頭想看個究竟,一直靜靜坐在一旁的冬允站了起來,臉上依然是淡淡的,沒有什麼表情。但是他看起來卻顯得更加蒼白了。他一句話沒有說,起身向二樓走去。一路上從不離身的琴,就被他那麼扔在桌邊。也難怪,剛才看了那麼血腥的一幕,他肯定已經開始覺得不舒服了。

  我心裡有些擔心,便想追上去。剛起身,卻發現自己的手被砂磬緊緊地拉住。

  我臉一紅,剛想說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話,他卻先開口了。

  「為什麼要找極音。」

  我愣住,他卻順勢起身,原本拉住我手的手總算鬆開,可緊接著,他卻扣住了我的肩膀。他的手指結實有力,此時就似乎掌握不了力度一般,緊緊地扣進我的肩膀,我甚至能感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地顫抖。

  然而,若砂磬用了真力、哪怕是三成力,我的肩膀怕是早就不在了吧。

  他又問了一次,「為什麼要找極音。」

  我頓了一下,「我有事想要拜託他幫忙。」

  聽到這樣一個答案,他彷彿有些驚訝。砂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彷彿我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你……」

  「我知道,我不認識極音,我也知道他是絕世高手,也是出了名的魔頭。但是這件事只有他可以幫到我……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找到他,拼拼運氣。」砂磬比我高了足足有一個半頭,此時他又扣著我的肩膀,居高臨下地逼問著我,他巨大的身體在我的頭頂投射出了一個黑黑的影。我說起話來不由有些沒有底氣。但是我依然保持著冷靜,沒把最關鍵的事情告訴他。

  因為若我告訴了他,他一定會覺得我瘋了。

  他似乎要嘲笑我一般,剛想開口,我卻用上了吃奶的勁兒,硬是從他手裡轉開了身子,抱起冬允扔下的漁歌,盡我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退到了樓梯口,「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找到極音。」

  像怕聽到他的回覆一般,我逃命一樣地向二樓跑去。已經記不得老闆娘配給了我哪間屋子,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門就衝了進去。卻直接撞上了冬允。

  琴重,身體容易失去平衡,我差點向後摔去,所幸冬允伸手扶住了我。

  冰涼的手指彷彿透過我的衣衫碰觸到了我的皮膚。冬允的眼睛是細長的形狀,而蘊著靜靜光芒的烏黑雙眼彷彿能看透一切。他長得實在是太美麗。面對著他,我總是莫名的緊張。我穩了穩情緒,逕自地說了起來。

  我說剛才的場景確實太血腥,冬允以後出了事不用自己跑下來很危險。又說那個救了我的人是西疆砂磬,所以一切都沒事了。

  冬允只是靜靜地聽著我說,我覺得他似乎太鎮定了一點,於是就很擔心地向他湊過去了點,「冬允,你真的沒事嗎?」

  他依然只是看著我,不回答。他的眼睛彷彿是對我無言的拷問。我就只好繼續說,「有件事我蠻對不起你。其實我坐上那馬車不是為了去上京。我的目的地就是蝶谷。我要找到極音。但是找到極音可能要花很多時間,蝶谷就算散開了霧也非常危險。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出來。所以沒有辦法帶你去上京了。」

  對著他的沉默,我只能一直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你為什麼要找極音?」

  他的聲音沉穩、寧靜,如同山澗裡靜靜流過的雪水,讓人不由會仔細聆聽。而短暫的失神過後,我才意識到他問了一個與砂磬一樣的問題。我偏過頭去,不願回答。

  他並未與砂磬一樣又問我,只是淡淡地說,「我同你一起去。」

  我連忙拒絕。將漁歌放到他座椅的旁邊,認真地說,「很危險,你帶著漁歌,去你該去的地方吧。我會給老闆娘留足夠的錢,讓她找幾個武藝高強的人送你去上京。」

  冬允幾乎沒有停頓,只是轉身來看向我。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從他微微踅起的眉頭,我似乎能感到一股痛徹心肺的哀傷。

  哀傷,哀慟,哀思。

  好像鈍鈍的刀子,慢慢地劃著我。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與之相當的悲慼,隨即轉化為一個瘋狂的念頭。

  想要伸手碰觸他。

  擁抱他。

  為了前往蝶谷,我從左源搭了前往上京的馬車。而馬車停在了凌州。似乎是為了我見到他,為了此時我能夠張開雙臂,將這個被莫名哀傷團團籠罩的人緊緊擁在懷裡。

  但是我仍然是有理智的,我並沒有向他伸出手,我只是把漁歌狠狠地推到了他的胸前。

  他沒有伸手去接,彷彿根本不在乎這舉世名琴。只是任由沉重的琴身壓在他的胸膛。我看著漁歌,他看著我。

  這一刻,我忽然厭恨起他這雙美麗的眼睛。我快速地起身,再不解釋,匆匆地摔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