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政航忙跟著簡妍進了屋子,見著外間長案上擺著一架瑤琴,笑道:「這是誰有了心思弄琴?」
簡妍轉身進了屋子裡,不搭理他。
莊政航臉上的笑一僵,那邊金枝忙道:「是如夢姑娘送的,如夢姑娘今日搬出去了。另有一玫玉珮,是如夢姑娘贈給少爺的。」
莊政航點了點頭,心想安如夢這輩子倒是當真不恨他了,又想簡妍果然是要發火的,於是揮手叫金枝出去,道:「外頭的葡萄,叫阮媽媽好好收拾了。」
金枝笑道:「少爺怎知阮媽媽會做葡萄酒?」
莊政航催著她快些出去。
金枝見此,便掀了簾子出去了。
莊政航正要進了裡間,就見一靠枕砸了出來,接了靠枕,莊政航進去,靠著牆壁道:「你方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簡妍盤腿坐在炕上,冷笑道:「到嘴的肥肉沒了,你說我能好好的?」
莊政航道:「若換了你,二嬸口口聲聲拿著一家子的口糧逼你,你能說了什麼話?」
簡妍恨聲道:「所以我不是都算計好,叫你討好了老祖宗嗎?老祖宗得了的木頭,定會將賬目推到大老爺頭上。你倒是給我說說,這點子小事都做不了,你還有個什麼用?」
莊政航拿了靠枕向她砸過去,咬牙切齒道:「你倒是算無遺策。只是辛苦你了,你的試題我用不上了,那嫁妝都扔到水裡也是我自己個的。不勞你操心!」
簡妍看也不看摸了桌上描金雕漆游魚戲蓮杯就扔過去,莊政航忙伸手接住杯子,光噹一聲撞到盆架子上,濕了衣裳不說,腰上也撞了一下,面目一下猙獰起來。
簡妍扔了那杯子,心裡也後悔了,見他猙獰著面孔,唯恐他那人缺心眼,一惱就當真將杯子摔了,忙坐起身來,道:「還我杯子。」
莊政航拿著那杯子在手裡轉著,冷笑道:「這杯子是幾十兩一個的吧?一套起碼幾百兩吧?往日裡你都是用細瓷的,今日拿了這杯子,可是要給如夢用的?」
簡妍下了炕來搶杯子,莊政航避讓到一邊,道:「你摔了,我撿了,這杯子就是我的。」
「你還我。」簡妍瞪著莊政航道。
莊政航將手舉起來,道:「你瞧不上我,正好,我也不高攀你,咱們一拍兩散。嫁妝全是我的,關你什麼事?你自己個瞎操心,誰又……」說著,卻覺簡妍抬腿去掃他的腿,妄想將他絆到,腿忙避開,心道他還就不信他降服不了一個婆娘,於是一手抓著杯子,一手攔腰將簡妍抱起扛在肩上,怒道:「你信不信我敢將你扔出去?」
「你試試!」簡妍道,頭垂著,向他後背咬去。
莊政航背上一痛,身子轉了轉,因就在門邊,簡妍頭掃在簾子上,順手扯了一把簾子,簾子被扯下來,莊政航順勢向後倒去。
只聽到砰的一聲,門外阮媽媽攔著眾人,自己進來看,只見著簡妍壓著莊政航,莊政航呲牙咧嘴地一手伸手攬著簡妍,兩人撕扯著,莊政航人雖躺著,一手依舊高舉著一隻赤紅的杯子。
那塊松柏綠織金錦簾子也壓在地上。
阮媽媽一時急得掉眼淚,忙道:「兩位祖宗,可沒有這樣的,這要是叫旁人看見了,算是什麼事?」
簡妍強忍住心頭的怒火,從地上爬起,拍拍身子道:「媽媽放心,我逗他玩呢。」
阮媽媽忙道:「少夫人這是什麼話,女子當以夫為天,那天是能逗著玩的?再說又不是小姑娘家了,如何能隨便就摔打在地上,若是不小心傷了……」
簡妍勉強笑笑,催促道:「媽媽出去吧,等會子再叫人弄這簾子。」
阮媽媽也知兩人不好意思,嘆氣道:「好好的日子不過,你們這究竟是要鬧什麼啊?」
莊政航坐在地上道:「媽媽去吧,多放了糖在葡萄裡頭。」
阮媽媽嘆了氣,只得出去。
莊政航呲牙咧嘴地起來,將杯子塞到簡妍懷裡,又進了屋子,將衣裳脫掉,對著穿衣鏡照照,就見後腰上青了一塊,回頭瞪了眼簡妍,什麼話也不說,去衣櫃裡自己拿了衣裳換上,然後又拿了秦尚書給他的嫁妝單子,往炕上一扔,人就出去了。
簡妍拿了那嫁妝單子往地上一扔,狠狠地踩了踩,終究又拿起來,看著上頭列著的東西,忍不住煩躁起來,心想可不是,自己這麼著急著算計做什麼,嫁妝全到了她手上還好,若是沒到她手上,可不是要給人做嫁衣?又想自己管那樣多做什麼,只管凡事不管不問,好好過自己清閒的日子就是了。便是到時候抄家,也只管捲了包袱走人。就是花了銀子找個小白臉,也比跟著莊政航過強多了……想著想著,心裡就恨自己要這個強做什麼,又不頂什麼用。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抬頭,就見莊政航拉著一張臉又進來,大刀闊斧地坐在炕邊上。
「你怎麼回來了?」簡妍冷笑道。莊政航拉著臉道:「我不回來,我能去哪?」說完,見她雖冷言冷語,一雙眼睛卻紅紅的,臉上還有水跡,實在可憐,開口道:「將臉洗了,母親為了銀子吐了幾次血,滿府裡先還誇她賢良的,如今誰不說她叫金錢迷了心竅,為銀子命都不要。這一家子上下清高的很,將銀子掛在嘴邊都嫌人俗氣。你先叫我孝順,如今你紅著眼,誰見了不疑心你是放不下那嫁妝?」
簡妍伸手摸了下臉,見自己果然不知何時氣哭了,又坐著不動,瞪著一雙眼睛道:「你讓我咬一口。」
莊政航冷笑道:「一把年紀的人了,論理連孫子都該有了,你鬧什麼鬧!你瞧瞧,我這後腰上青了一塊還沒處找人說呢。」說著,作勢又要掀了衣裳給她看。
「你讓我咬一口!」
莊政航咬咬牙,須臾撇過臉去,將一隻手臂隔著炕桌遞過來。
簡妍抓著他手臂,一掀袖子,就用力地咬下去,待嘗到血腥味才鬆口,猶自不甘心,又抱著他的手臂連連咬了三四口,然後忍不住哭了起來。
莊政航瞧著她,半日不吭聲,隨後拿了帕子給她擦臉,雖知道差子出在自己身上,但也不肯就低頭認錯。
簡妍自己扯了帕子過來,抹了下臉,依舊哽咽。
莊政航沉默了一會子,道:「……要不你再咬一口?」
簡妍不理他,到了外間,叫阮媽媽拿了水進來,不許旁人進。
莊政航揉了揉手臂,見自己一條白白的手腕上叫咬出幾個血印子來,盯著簡妍看,因想說兩句譏誚的話來,舌頭猶如僵住一般,只是說不出。
過了好大一會子,阮媽媽端了水進來,瞧見簡妍哭過,有心要說一句,又想莊政航好歹又回來了,若是說得過了,將他又逼走,那可就是得不償失了,於是什麼話也不說。
簡妍伸手試了試水,低頭聞了聞,道:「這不是往常用的粳米湯,似乎是舊年的秈米。」
莊政航本要刺她一句,說她如今連洗臉水也這般挑剔,洗臉用米湯就罷了,還要粳米湯,但因阮媽媽在,便住了口。
阮媽媽道:「我忙著端水,倒是沒注意到,許是小丫頭去廚房提水拿錯了吧。」拿了帕子濕了水遞給簡妍,自己探著頭聞了聞,依稀也聞到味不對。
簡妍洗了臉,對阮媽媽道:「這怎麼會出錯?怕是二嬸新官上任,要責令府中節儉呢。媽媽叫院子裡的人都小心些,不可浪費奢侈。若用,也只用咱們自己的。便是公中的一碟小菜,一張紙也不許多用。小心被二嬸抓了,拿了立威。我的洗臉水,日後或者拿了清水,或者用粳米茶葉藥材自己在院子裡煮。」
阮媽媽忙應了,端了剩水出去,又拿了清水進來,回頭又親自進來將地上的積水收拾了。
簡妍對著鏡子梳洗,見一雙眼睛不是十分紅,可以見人,於是放了心,正要梳頭,見莊政航接了梳子,伸手將他推到一邊。
莊政航沉默不語,又因心虛,自知這次是自己壞了事,於是討好地搶過梳子給她梳了梳頭髮。
簡妍梳妝之後,就到炕上坐著看嫁妝單子。
莊政航不敢說話,心想簡妍這麼快就醒過神來了,論理應該傷神兩天的,好心道:「你歇一會,睡醒了吃了晚飯再看。」
簡妍瞪了他一眼,莊政航不敢說話,只坐在炕上陪著她一起看。
簡妍手指放在上頭的傢俱道:「這些東西是大件,價值有限,應當還是有的。」
莊政航點了頭。
簡妍又指著上頭的古董玩物,道:「這些東西,你當了一半,還有一半在大夫人庫房裡頭。」
莊政航依舊點了頭,這些東西他也不甚清楚。
簡妍蹙了蹙眉,見嫁妝單子上還有一萬兩現銀,心想這銀子不用問,也是沒了的,最後手指指到地契。
莊政航忙道:「這地契我是不記得的,起先還記得嫁妝在大夫人那邊,後頭拿著銀子花,也忘了自己拿了多少,最後就將這地全忘了。」
簡妍道:「這地怕是沒了。」
莊政航急道:「怎麼會?古董玩物還好,沒了還有個由頭,這地……」
簡妍道:「你這嫁妝單子裡,看著古董傢俱花樣最多,瞧著最好,實際上,真正值錢的就是這地,我的水田都……更何況你這水田,是早年就買下的,都是蘇州最上等的良田,如今要買,也沒有人肯轉手的。」
莊政航忽地道:「你嫁妝單子上寫的是四十畝水田,二十畝旱田,可最後我偷偷瞧見的不止這麼些,你可是偷偷藏了?」
簡妍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自己個積攢個私房還不行嗎?難道你要用這事告我偷竊不成?若這樣,你就拿了這條休了我就是,誰攔著你了?」
莊政航道:「你別拿這話堵了我的嘴,自己做了那藏藏掖掖的事,便是我依著七出之條休了你,也是你自己理虧,怨不得我無情。」
簡妍冷笑道:「別說的你多目下無塵一樣,我藏著自己的東西礙到你什麼事,難不成你還想著拿了出來花用?」
莊政航道:「誰要拿了你的東西來用?再者說你嫁了我,那東西本該就是我的了……」
「如此說,你母親的東西便是你父親的,你母親沒了,那東西你父親愛給你繼母,就自然是你繼母的?」
莊政航被她噎住,半日不語,隨即道:「就事論事,你這般藏著掖著行事,就當誰算計你一樣……」
簡妍冷笑道:「你這話說的就跟沒人算計我是的,你瞅著吧,再過些日子,不說大夫人,就連三姑娘也要算計到我頭上。日後大夫人費盡心思要我借了銀子給她救急的日子多的是呢。不說旁人,就說你,你難道不曾算計過我?」因說到這,簡妍嘆了口氣,心想人善被人欺,果然她臉皮厚一些,旁人才知廉恥;不然她若是跟上輩子年輕時一般面薄,豈不是叫人欺負慘了。
莊政航臉上漲紅,哼了一聲,道:「你別將人小瞧了,我如今可訛過你銀子?」
簡妍譏誚地笑了兩聲,拿著眼睛睨向他,隨後道:「你敢說沒有?不過是給我捏一下肩膀就要銀子,難不成我往日裡伺候你,你不該也給了我銀子?」說著,又覺說這些話沒有意思,嘆道:「跟你說兩句話又要吵,說我有什麼意思?只說你們家的姑娘,只怕到時候也不能將所有的東西都寫在單子上。」
莊政航笑道:「你這話不對,到時候怕是我們家恨不得將沒有的東西也寫上去。」說著,因想莊家的五個姑娘,嫡出的不說,庶出的頂多也就兩千兩的陪送,倒是當真恨不得多寫一些。
因想到簡妍上次說嫁妝誰都不給,心想就有些覺得可惜,於是半真半假地嘆道:「你嫁妝這樣多,想來簡嫙幾個庶出的也不少吧?依我說,不管嫡庶,這些總該是差不離的。」
簡妍笑道:「你又從哪裡有了這般感慨?嫡庶自然不同,若是父親多給了簡嫙她們幾個陪送,管它是明面給的,還是背後補的,若是漏出一點風聲,不用我打上門去,我哥哥就會替我鬧一場,這內外親疏,我哥哥可比你清楚。」
莊政航默然,心想難怪簡嫙心機那麼深沉,若是稍稍痴傻一些,又有這麼個嫡出的哥哥姐姐……只是憑簡嫙如何聰慧,在簡家裡,也是個從頭到尾都沒有出頭過的,正如莊採芹,雖嫻雅貞靜,最後也不過是兩千兩銀子,叫莊大夫人打發走了。可見這庶出的就沒有好過的。
於是一時唏噓起來,暗道蝶衣肚子裡的孩子出來,怕是也要這般艱難度日了。正感嘆著,就見簡妍似笑非笑地看他。
莊政航一怔,問:「你笑什麼?」
簡妍搖搖頭,嘆道:「我在想,若是太陽打西邊出來,蝶衣肚子裡那個出來,你能陪送她多少銀子?五十?一百?但願不是個二百五!」
莊政航拍了桌子,站起來道:「你莫狗眼看人低!」
簡妍笑笑,只管盯著他看,等著他說出什麼豪言壯語來。
莊政航心裡醞釀了一會子,終究又坐下,坐下後,心想誰說就一定是女兒了。又望了眼正看嫁妝單子的簡妍,心道若是簡妍不管,難道自己就當真養不起嗎?
「你為何說這地怕是沒了?」
簡妍伸手拿了盤瓜子,邊嗑邊道:「要是地還有,大老爺不至於挪用這麼多銀子。」
莊政航點頭,心想也是,又恨聲道:「當真是黃蜂尾後針!如今那地沒了,父親那又沒有銀子,母親又叫父親攔著身後,不能去逼著她要銀子,不然一兩句叫她吐血死了,我哪裡還能夠活命。且叫古太傅等人瞧見,我又有個前後不一的嫌疑。可見那地當真跟我沒緣了。」
簡妍道:「這話可不一定,地契沒了,地還是在的,去衙門也能查出地如今在誰手頭上。只是要去江南,來回也要一個多月。這事交給我哥,我答應給我哥二十畝水田,既然給了水田,叫我哥多做一件事也是應該的。」
莊政航腦子了哄得一聲,如響了炸雷一般,半響咬牙道:「你這個敗家娘們!怎麼能……你這才是不分內外,如今你該是跟我最親的。你又不知你那個哥哥是個最無情無義,只認錢財,卑鄙……」
簡妍聽莊政航在那邊唾罵,只是嗑著瓜子,靜靜地看他,待他停下,才道:「你說的雖是實情,但他是我哥,一母同胞,給了他總比給旁人強。再說,我哥辦事比你強上百倍,給了他銀子,他必定會給我一個交代。」
莊政航冷笑道:「我就不信他能將地要回來。若是能,不管他要回來多少,我都給了你。」
「當真?」簡妍歡喜不迭道。
莊政航見她笑了,心裡後悔起來,怨道:「何苦都將地弄到江南去,就在眼前豈不好?」
簡妍笑道:「江南的水田最差的一畝也能換兩三畝京城的旱田,你說為什麼都要去江南買地?就說二嬸從大夫人那邊搜出來的十畝旱田,雖說就近在眼前,但折算起來,也不值幾個錢。」因說著,就想從沒有見過為了女兒當真將自己私房搬空的人,況且還有莊敬航、莊采瑛在身邊,如此想著,越發認定莊大夫人將錢財搬到外頭去了;又打定了主意,心想今日就叫人去莊族長那送禮,問問到底水田莊子還有沒有的,若等著人送了嫁妝來,不知又要耗上幾日。
莊政航依舊要反悔,又聽外頭人說朱姨娘與五姑娘來了。簡妍忙站了起來,向外去,走到門前,心裡依舊不甘心,又回頭來踹了已經站起來的莊政航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