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番外四:燕不獨返

  一條巷子裡,一女子持劍逼近一男子,那男子步步退縮,那女子步步緊逼。

  這本是很詭異蹊蹺的事,但因為那女子貌美,那男子英俊,如此詭異的情景就平生出幾分旖旎繾綣來,偶然飄來的幾朵梧桐花,也讓那寶劍的光芒柔和了幾分。

  倘或有旁觀者,那旁觀者望著如此情景,定然能臆想出無數愛恨情仇。

  但此時沒有旁觀者。

  然身在其中的人,卻也不是對這旖旎繾綣毫無所覺。

  恰有雙飛燕在天際呢喃,燕曾望著持劍斜睨向他的簡妍,只見劍光耀在她臉上,將她細膩肌膚照耀成明珠一般,更見她一雙眸子灼灼生輝,不禁想起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時」來。

  待簡妍將劍遞還給他,燕曾卻不伸手去接,一邊笑著說:「小弟身上沒帶銀子,這劍就送給嫂子吧,權當小弟為將嫂子的轎伕嚇走賠得不是。」說著,又請了簡妍做回轎子裡。

  簡妍笑道:「我跟莊王八已經沒有關係了,衙門發的和離書可做不得假。這聲嫂子我可受不住。」

  燕曾聽了,心裡越發歡喜,只覺春風吹來,風中隱隱的花香就如自己此刻的心,饒是歲歲年年將春花看遍,卻獨眷戀上了這一年的花香。

  「姑娘請上轎,小生立時送了姑娘回家。」

  燕曾說完,看著簡妍上了轎子,立時叫自己那幾個還在盡職盡責扮演賊人的隨從趕緊過來抬轎子。

  待看著她的轎子起來,就自己上了馬,不時回頭望眼轎子,恍惚間,只覺得自己就如送妻子回門的郎君一般,一時間忍不住將笑意展露出來。

  待送了她回家,瞧見她進了門,燕曾心裡忍不住失落起來。回了家,在家中靜靜坐了半日,再看不下書,再靜不下心,只記得她笑靨如花,眼眸燦如明星。

  熬至第二日傍晚,待西邊映出漫天雲霞,燕曾拿著簫領著隨從去了她家門外,在市井來往的目光下騎在馬上拿著簫,吹出一曲纏綿的曲子。

  沒有明月清風古廟槐樹,一人一馬一蕭立在巷子裡。

  當局者迷,馬上的英俊男子只當自己是孟浪的少年,卻不曾去注意自己此時的滑稽可笑。

  沒多久,簡妍叫了人請了他進去,待請他坐下後,就道:「這曲子我聽過。」

  燕曾笑道:「姑娘胡說了,這曲子是在下所做,姑娘從哪裡聽來的?」

  簡妍笑道:「莊家家廟裡頭,那日隱約聽說廟後頭鬧鬼了,說是有人瞧見樹上有個人影子,然後咻地一下,樹上影子就沒了。因正趕著超度太夫人,廟裡就不許人再提這事。」說著,想起往事,依稀記得那日莊政航與陳蘭嶼幾個胡鬧去調戲小尼姑,她聽旁人提起,只能強作歡笑,隨著空中飄來的簫聲落淚。

  燕曾乾笑兩聲,道:「可見這就是緣分。」說著,將自己的扇子展開,待要感慨一聲「相見恨晚」,卻又聽簡妍道:「這字我也認得。」

  燕曾想了想,不記得自己給莊政航寫過字,就道:「姑娘莫要胡說,這字是在下的字,姑娘身在閨閣,怎會見過?」

  簡妍聽燕曾如此說,想了想,道:「約莫是燕少爺送了某人,那某人又送給了莊王八。」

  燕曾一愣,心想自己雖時常行走於相思樓、淑情雅聚,卻不喜那些女子身上的風塵氣,是以不曾留了字給她們。如此看來,那邊是誰家的少夫人移情別戀,又與莊政航好上了,於是細問:「不知那字是寫在哪裡的?」

  簡妍支著頭想了想,道:「彷彿也是把扇子,扇面上畫著幾朵……」

  燕曾試探地問:「秋芙蓉?」

  簡妍點了頭,問:「燕少爺知道是誰轉送給莊王八的了?」

  燕曾蹙眉想了想,因他素來省事,扇子俱是一樣的,一時間也想不出是哪個,只試探地問:「莊二哥、不,莊王八可是跟忠勇王府世子妃來往甚密?」

  簡妍驚訝道:「竟然是世子妃轉送的?」隨即嘲諷地笑道:「我當他只是去那些下流的地方罷了,不想他竟然勾搭良家婦女。」

  燕曾臉上一熱,但看簡妍那模樣,雖不見她對莊政航還留有餘情,但心裡卻忍不住一酸,開口道:「你不知,莊王八做下的事可不止是去花天酒地。」說著,又將莊政航在相思樓裡將個妓女捧上天,偷偷摸摸混進人家與有夫之婦通姦之事無鉅細,和盤托出。

  簡妍聽他說了半日,問:「燕少爺怎知道這些事?」

  燕曾試探地問:「你可聽說過『燕不獨返』?」

  簡妍搖搖頭。

  燕曾笑道:「小弟最看不上那些拖家帶口之人在花樓裡虛擲光陰,蹉跎歲月,置妻兒父母於不顧,因此特特去那些地方有意與人爭風吃醋,還叫那些男兒在窯姐兒面前受挫,知道戲子無情,還叫他們早早地回了家去。」

  簡妍聽了燕曾這胡編的話,只是笑。

  過了兩日,燕曾又藉口捨不得寶劍,來簡妍這邊「探望」寶劍。

  簡妍瞧著燕曾小心翼翼地拔開寶劍,問:「燕少爺,咱們如今可是像話本裡說的那樣在談情說愛?」

  燕曾臉上一紅,忍不住有些羞澀,細想想,除了說了莊政航的壞話,自己尚且不曾與她談過情愛,於是故作正人君子地道:「自然不是,在下將姑娘引為知己……」

  「寡婦門前是非多,我這幾日正盤算著叫媒婆給我招個上門女婿呢。若燕少爺無意與我,這日後就莫要再來往了。這劍你也請收回,日後不用再親自來探望這寶劍了。」

  燕曾臉上忍不住又是一紅,心恨自己在紅塵裡打滾了忒多年月,怎今時今日就比不得一個女子大方,於是略有些緊張地道:「也不知道怎地了,在下對姑娘一見鍾情……」

  「那你可會娶了我?」

  燕曾忙道:「那自是當然?」

  「明媒正娶?」

  「當然!」

  簡妍笑道:「我聽說一頂轎子,四盞紅燈籠抬進小門也叫娶。」

  燕曾道:「我燕某人娶妻怎會那般敷衍?」

  簡妍笑道:「你這人當真好說話。」

  燕曾見簡妍笑,就盯著她看,在她眼神裡看出了戲謔,忽地明白方才那些話,不過是她在逗他,心裡忽地就惱怒起來,恍然明白一見鍾情的是自己,簡妍只怕是將自己當成了一個樂子。

  因原本想的兩情相悅原來不過是一廂情願,燕曾就失落起來,接連幾日,不曾再去簡妍那,忽地一日想起她說招上門女婿的話,就忍不住再次上了她的門;在門外徘徊許久,打聽到簡妍並沒有尋了媒婆嗎,於是又鼓起鬥志,將往日使過的手段一一回憶一番,送花送扇子,吹簫吟詩……將所有手段對簡妍施展一番,卻見她不管他做什麼,總是在笑,就如她親眼看見他在牆頭瀟灑地吹簫前,那爬上牆頭的狼狽身影。

  頂著十幾年「燕不獨返」的名,燕曾頭回子知道能時時惹得一個女子發笑,也是條叫那女子愛上他的法子。

  於是燕曾引著簡妍笑了大半年,然後狀似不經意地問:「若叫了媒人上門,可要叫人去尋了簡家人給你做主?」

  「出嫁從父母,再嫁由自己。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就好。」

  燕曾小心翼翼地道:「那你別出門,過兩日媒人就上門。」

  簡妍笑道:「你可曾支會了你父母?」

  燕曾想了想,道:「你再多等我幾日。」

  於是,燕曾平生第一次既有擔當地去說服了家中父母,再與家人鬧了幾日後,他再去簡妍的院子,就聽簡妍道:「最近媒婆常上門,還有簡家一個遠房的老婆子上門,說她替我做主給我說了門好親。」

  燕曾想了想,就知是燕家人的把戲,道:「你萬萬不可答應了。」

  簡妍嗤笑一聲,道:「八竿子打不著的老婆子也想做了我的主,當我是軟柿子?你與你母親說,要麼她勸你死心,你死心了,我自然也死心;要麼她打斷你的腿攔著你不見我,不然她再這麼著叫人來煩我,我就閹了你,我不好過,她也別想好過。」

  燕曾陪著笑臉,忽地覺得從頭回子見面自己被嚇得後退那時起,自己就有兩分懼怕簡妍,彷彿這女子比自己還像男兒一般。

  回去後,燕曾並沒有將簡妍的話轉給燕夫人,反倒是自己提著劍要割了頭髮去做和尚,雖那劍是沒有刃的,但是燕家人也不敢犯險,於是在與父母討教還價後,兩方各讓一步,他在祠堂裡發誓要考取功名,父母答應叫她進門。

  倘若不成親,燕曾不會知道原來若要作踐人,會有那樣多的法子。從嫁衣的顏色,進入燕家的門,到祭拜燕家列祖列宗,一樣樣都要與母親爭個半天才能叫他滿意。

  於是,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情中,燕曾終於迎娶了簡妍進門。

  成親之後的歲月,就似一副淡墨暈染的山村美圖,雖是人間煙火,卻無冗雜瑣碎,不見財迷油鹽,只見裊裊炊煙。

  見簡妍也會讀書寫文章,燕曾更是驚喜萬分,他們兩人一人開題,一人破題。志同道合之餘,燕曾更忍不住感嘆相逢恨晚。

  倘若沒有莊政航的出現,倘若能第一個娶了她,或許,他們會成為一對神仙眷侶。

  只可惜,他終究是晚了他一步。

  在得知她早傷了身子不能生育後,燕曾小心翼翼地隱瞞這這事,既怕簡妍知道了這事傷心,又怕燕家人知道了刁難簡妍,在心裡,又不忍不住開始懷疑簡妍先前說的話。

  簡妍說他與莊政航話不投機,本無多少情誼。他卻得知她身子受傷乃是因屢屢小產。不由地,他就在心中想,倘若簡妍與莊政航彼此無情,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起溫存親暱,以至於一而再再而三地毀損身子。

  因心裡有了懷疑,耳朵裡眾人的閒言碎語似乎就成了實證,於是他想或許簡妍是嫌貧愛富,才在莊家遭難之後與莊政航和離;他想或許簡妍早從莊政航那邊知道自己的身份,於是乍一見面,就有意與自己接近。

  因這般想著,燕曾也忍不住如旁觀者一般,「清醒」地看到簡妍一個再嫁之人能夠在燕家登堂入室需要多少心機。

  心裡有了嫌隙,面上再怎樣假裝親密,也帶了幾分疏離。

  於是,在不知不覺間,在他們還日日形影不離的時候,他們之間的親密,就有了「相敬如賓」的樣子。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終於簡妍傷了身子的事還是叫外人知道。

  因她不能再有身孕,那一直冷眼等著瞧笑話的燕家族人自然不肯放過這嘲諷挖苦的時機。

  於是,在旁人眼中與他不般配的她,自然成了眾矢之的。

  在燕家父母的威逼中,燕曾第一次向後退了一步,納了妾。待新人進了他的院子,他清楚地看到她眼中迷茫,在那迷茫中,他猜到她心裡起了離開他的念頭。因為她的念頭,他憤怒之中,更嫉妒起那與她結髮之人,因對莊政航的熟知,他不禁想,他不過只納一妾,莊政航卻成年累月花天酒地,她容忍了莊政航,卻不能容忍了他,可見,在她心裡,她最鍾情的人不是他。

  嫌隙既然已經有了,兩人就再不能裝作若無其事。

  有時,望見父母相敬如賓,瞅見旁人夫妻和睦,他不禁想,為何旁人三妻四妾,照樣能與妻子恩愛非常,為何他們不過多了一個人,夫妻間就生疏起來。歸根到底,是她對他的情淺。

  有一就有再,當別人送了姬妾,他有意收下,然後去試探她,見她眼中不再迷茫,只剩下一抹疏離,他心中對莊政航的嫉妒再次翻湧起來。

  見著莊政航時,他心中是痛快的,昔日俊美的公子哥,如今成了落拓的說書人。

  只是這痛快沒有持續多久,就又變成了刺痛。

  莊政航口中說出的話,刺痛了他男人的尊嚴,那刺痛與心中的嫉妒融合,就成了滔天的憤怒,在外勉強維持著風度,不輕不重地反駁了莊政航幾句,回去,對著她,再掩飾不住心中的怒火。

  平生第一次打人,燕曾也不知自己下手怎就那樣重了。

  一巴掌下去,燕曾看見簡妍撞在櫃子上,看見她在地上坐著伸手向自己腦後摸去,然後慢慢起身,獨自向外走去。

  櫃子邊,落著一支斷掉的玉釵,看見昔日親自給她戴在頭上的玉釵染血,他才驚慌起來,待奔向門外,就見她早已癱坐在外間,一雙眼睛無神迷茫地向他的方向看了看,舒展開手掌中,有她原本藏在掌心的血跡。

  不過是一次夫妻爭執,不想他就毀了她的眼睛,讓往日故意在他面前扮作膽小怕黑的她永遠陷在了黑暗中。

  自此之後,他再也不敢去看那雙因為明亮讓自己對她一見鍾情的眼睛,唯恐自己的身影倒影在她無神的瞳孔裡。

  於是他情願四處求醫,也不願陪在她身邊,他情願親自煎藥,也不願聽她說一句話。

  因普渡寺方丈說過在瘟疫後自戕的何夫人娘家有人能救了她的眼睛,於是他出門前,隔著一道門去看她。

  她並不知他在,只對丫頭道:「將簾子撩起來吧。」

  丫頭回道:「開了簾子,柳絮會飛進來。」

  她堅持道:「開了吧。」

  他先不知她為何會有那般舉動,待那丫頭撩開簾子,就見一對燕子呢喃著,雙雙飛入屋子內,那一刻,他再次為自己曾經的嫉妒後悔,最後看她一眼,轉身就踏上了尋找大夫的路。

  待他從京外請了大夫回來,家中早已沒了她的蹤影,望著空空的屋子,空空的燕巢,他心裡不由地想起她曾經的戲言。

  可恨梁間燕子太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