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言重感冒加深,被迫無奈再去醫院掛點滴。即使病著,出門前她也要細細對鏡妝扮,對外保持出最清新亮麗的一面。
不過化妝箱裡的昂貴粉底唇彩已經不多了,就像她預料的荷包那樣,迅速羞澀了下去。
喬言想著心事,取出一盒西瓜粉腮紅,用粉刷輕輕在面巾紙上調和,暈染在臉上。鏡子裡成功製造出紅嫩透明的膚色,她對自己說「笑一個」,那裡面果然牽出一個笑容。
靚容完畢,盛裝出門,她很快就開始感謝自己的這趟妝扮,使她在面對Simona時,不至於讓那枚粉嫩少女在氣場和外形上佔得了上風。
喬言進醫院前沒找到前天的輸液單據,重新再開了一份。她攤開《GQ》等藥袋見底,隨便翻了兩頁,覺得彩頁裡的影星長得好眼熟,很像本市的一個模特,叫什麼尚來著,兩年前她和他一起走過秀。
一個化著粉色唇彩的女孩走過來,翻開小巧手機,嘟起了嘴巴:「你快點呀,我在三樓輸液區,等會要做B超呢……煩死了,才三個月就要我照寶寶,肯定是個男孩啊!」
通常醫生不會透露胎兒性別,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女孩隨隨便便說出懷的是男胎,讓喬言多看了兩眼。
她看到了一個重金包裝的洋娃娃:Styleonme格子紅裙,PinknBabi白色小蝴蝶結上衣,金姬美的鞋子。那女孩穿著靚麗,一身韓系風格的限版名牌,年齡不超過二十歲。她的大眼睛轉到休息區這邊,與喬言對視上,突然哼了一聲:「看什麼看!」
喬言笑了起來。
又是一個溫室里長大的雛兒,就是不知道誰家的。
喬言不理她,大小姐開始挑釁:「喂,我跟你說話呢,你沒長耳朵嗎?」
喬言低頭看《GQ》,女孩大概沒等到隨叫隨到的男朋友,乾脆衝她發飆:「你這女人好奇怪啊,憑什麼看我,我們很熟嗎!!」
喬言豎起中指,衝她噓了聲。那女孩杏眼圓睜,喬言開口問:「您喜歡金在中?」
女孩愣了下,大喊:「你憑什麼喊哥哥的名字!」
果然。喬言又是低頭一笑,不說話。
「喂,我說你怎麼看出來的?」
因為在金在中的粉絲團裡就有這樣的裝扮。喬言並沒有解釋。
「Simona,去拿化驗單。」空曠區域內響起一道熟悉的男聲。
喬言沒有抬頭,想了想這個女孩的名字。Simona,席夢娜,在她所瞭解的葉脈圈裡,好像沒哪家的千金叫這個英文名。
Simona跺了跺腳,轉身氣嘟嘟地走了。
喬言心想房蔚支開了小美妞,估計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話要對她說。
她洗耳恭聽。
但房蔚說的是:「這裡是全國有名的星級醫院,醫療費用不能賒欠。」
喬言優雅地翹起腿,掀過一頁雜誌。
房蔚站在禁止吸菸的標準下摸出煙點燃,猛吸了一口,眯起眼睛:「不准動Simona肚子裡的孩子,聽到了吧?」
喬言馬上抬頭:「您太抬舉我了,也太抬舉您了,我們現在沒什麼瓜葛,我連多看您一眼都需要很大的勇氣,哪裡還有時間去做別的事呢?」
房蔚嘴角浮起一個笑,不冷不熱。他慢慢走近喬言,突然伸手鉗住了她的下巴,朝她的妝容上吐出一口煙霧。
喬言揚起《GQ》朝他臉上扇去,他避開了,手卻不放開。
「聽好了,Simona少了一根頭髮我就來找你,找不到你我就拿住喬遷,從你們身上十倍討回來。」
「您對我太有信心了。」喬言被房蔚箝制死了下巴,後腦已經退到了牆壁上,避無可避。她乾脆揚起眉毛,冷冷看著他:「我沒您那麼喪盡天良。」
房蔚鬆開手指,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喬言這才鬆著肩膀咳嗽,揮手驅趕淡淡縈繞的煙霧。
被他剛才那麼一恐嚇,她突然想起來了一件事:房蔚曾公開表示需要一個兒子,如果孕母達到了他的嚴苛要求,他將提供全市10%的財富給女方。
高學歷、高身材、高素養。
處女、O型血、無任何家族病史。
然而喬言未曾深想,她這個一代和Simona為代表的二代,其實都沒達到要求。
東泉街是百年老街,左接流水右銜開發區,屬黃金寶地。當初喬言建議爸爸在冬泉開廠,因為全部職工都是這裡的原居民,方便往返著上班,但爸爸有他自己的考慮,不答應。
現在工廠沒了,喬家沒了,但人脈仍在。
這多虧於喬言高瞻遠矚,牢牢維持著解聘職工後半段的生活費,不至於讓喬家丟失了人情關係網。這些喬遷自然不關心,全部都由她來操心。
不過巷子深處住著一個讓喬言很內傷的史前大妖怪,那就是她的奶奶,謝書嫻女士。
謝女士今年七十有六,教了半個世紀的書,從民國的恪訓講到文革後的反思學潮,再穿過新中國的改革開放,一生脾氣極為硬朗。
喬言抬頭挺胸走過青石板的街巷,高跟鞋發出篤篤的敲擊聲,一步一步傳到遠方。
巷道深遠,並非深無人煙,而是留守的媳婦輩們對她不屑一顧。
「就是她,賣掉廠子的喬大小姐。」
「喲,難怪老太太不待見她,原來是被男人掃出門,也只落得這副下場喲!」
她們的丈夫據說被套牢在房蔚接手的礦泉水廠裡了,難免生出這麼多怨婦。
喬言揚揚眉,抱臂走過閒言碎語。
她的腦海裡突然浮起奶奶教過的一首詩:「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幃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夕陽遠照,煙霧四起,此情此景該是靜語良言,她能領悟到,少不了又是奶奶熏陶的功勞。
再朝前的待遇又不一樣了。很多叔叔嬸嬸級的人物看見喬言,都笑呵呵地招呼:「小言回來了呀,奶奶身體怎麼樣?」
「還好,死不了。」她也笑著回答。
喬言剛進了紅磚鐵門的院子,一個洋瓷缸子迎面飛來,砰咚一聲砸在了地上。不是她避得快,額頭又得準被砸出個紅疙瘩。
「滾出去!我這裡不歡迎你!」奶奶蒼老激越的聲音從門洞裡傳來,曆數兩年如一日。
喬言抬腳走近洋瓷杯缸,用鞋尖撥了撥,看到是「紡織廠生產大隊」的字樣才放了心。
「奶奶,我前腳剛進門您後腳就砸過來了,是數著日子盼我來吧,要不然怎麼會這麼準呢?」
「滾!」奶奶底氣很足。
喬言站到一邊,抱臂等著。
果然一系列的掃帚、簸箕、小板凳等物品都飛出來了,嘩啦嘩啦像是爆發了家庭大戰。她一聲不吭地站住不動,聽著奶奶的辱罵。
「你這個賤蹄子,你這個騷貨,白貼給男人做生殖工具,喬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你還好意思回到冬泉街?路上隨便拉一條母狗都知道護家,都比你強得多!」
奶奶喘了兩口氣,喬言想了想沒開口,繼續聽她罵:「大學沒畢業就參加什麼露胸大賽,做胸模,拍一些不三不四的照片放在報紙上供男人評頭論足,你還有沒有廉恥啊,喬言,你知道羞愧兩個字怎麼寫嗎?」
「沒露臉,我做的是內衣代言廣告。」喬言插了一句。
「賤人還敢頂嘴了?!是嫌我沒被你氣死嗎?」
喬言低頭,在日暮的院子裡找剛被丟出來的東西,看到一個形狀古樸的酒壺,撿了起來。
奶奶依然叫罵:「做完了胸模還不夠,跑去給壞男人生孩子,你就那麼要錢不要臉,那麼不管不顧地?現在看看你,孩子掉了就被趕出來了吧?沒了那百分之十的財產了吧?你除了一身臭名聲,還有個什麼?」
「你看看你那樣子,明明賤得像個妓|女,還端著大小姐的架子,站在一邊不說話,賣給誰看哪?……」
奶奶罵得夠了,聲音漸漸熄了下來。
喬言彎腰將酒壺放在門檻上:「這個是古董,您留著,別亂扔。」
一隻長滿褐斑的手猛地伸出來,抓起酒壺,狠狠朝喬言頭上砸去。
喬言沒躲避,直愣愣地感受到鈍擊的冰冷,然後傳來的一股火辣。她摸了摸,還好沒流血。
門洞裡許久沒動靜。她輕聲喚了句:「奶奶——」大門突然桄榔一聲響,當著她的面給摔上了。
喬言站了會,在死寂中轉身走開。剛走開十幾米,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趕過來,家裡照顧奶奶的關阿姨攔住了她。
「喬小姐——」
「別叫我小姐,叫我喬言。」
「好吧,小言,有個事我得跟你說下。」
「您說。」
「老太太的藥劑又漲價了,現在要一千一隻——」
「嗯。」
「還有老太太脾氣變得大了,我怕照顧不周到——」
「這樣吧,關阿姨,我給您加護理費,您就別走了。」
關阿姨臉色一紅。「我,我這不是變相要你提薪——」
「不要緊。」喬言溫和道,「奶奶難相處是出了名的,我們都知道。她老人家的日子也不多了,如果不是怕她生氣,我一定都會天天來看她……您就陪她走完這最後一段吧。」
關阿姨雖然點了頭,但站著沒走,喬言疑惑地看了看她。
「這次你還沒給錢……」
「您看我這記性。」喬言馬上道歉,「剛被奶奶一罵,我都忘光了。」
「小言——」
「嗯?」
「別怨老太太……她也是為了你好……」
喬言紅著眼眶笑了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