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山,乾坤陣樓。
無量宗太上長老隕落之後,宗門內修士散了大半,唯有陣符殿還留了些人,可謂是勢單力薄,實力一落千丈。
後來各門各派盯上了陣符殿,掌門閉關置之不理,陣符殿日益艱難,連陣圖都險些沒保住,幸得有神秘人相助,使得他們隱入結界,不管世事,殿內弟子潛心修煉,研習陣法結界,想要重現當年老祖峨長光所在時的榮光。
如今,已過去了十余年。
乾坤陣樓內修士不過千數,且大都在各自洞府之中閉關修煉,平日裡冷冷清清的,整座山都難見幾個人影。
平日裡有事找不到長老,想討論陣法找不到師父,轉來轉去能找到的人,只有常年累月不管風吹日曬雨淋,都坐在陣圖底下的小師弟方定遠了。
方定遠是乾坤陣樓內最後入門的弟子,名副其實的小師弟,但他天賦極高又肯刻苦鑽研,如今修為已經是築基中期,最重要的是,他眼中隱有金芒,對乾坤陣眼有了些許領悟,也不枉他每日坐在陣圖之下,十年來除了師父召喚,幾乎不曾挪動一步。
因為有了對乾坤陣眼的領悟,大家陣法上遇到什麼問題難以破解也會主動去問他,而方定遠脾氣好且不藏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讓很多人都受到了啟發。
到後來,他每月初三十五都會專門為大家講解答疑,倒成了許多修士的小師父。
這日傍晚,晚霞燒紅了天邊。
付離穿著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裙幅褶褶猶如染了天上紅霞的彤雲,隨著她的走動泛起波瀾。
她是方定遠的師妹,當年一同入門的幾個弟子當中,與方定遠算是關系不錯的了,卻也一直不遠不近,付離離覺得,她似乎走不進師兄的心裡。
她今天盛裝打扮,烏雲般的秀發綰了朝雲近香髻,上面只綴了幾顆珍珠,珍珠光滑圓潤晶瑩飽滿,於黑發之中也格外顯眼,更襯得青絲如瀑,綴著晶瑩水珠。她臉頰緋紅,唇不點兒而赤,此時微微抿著,俏麗中又多了一絲嫵媚。
「方師兄。」付離藏於袖中的手已經捏了一手的汗,她鼓起勇氣喚了人,還未開口,臉已漲紅。
方定遠如今早已不是從前那小少年,他身材高大,臉若刀削,線條剛毅,劍眉星目,站起來的時候挺拔猶如青松,付離個子也算高的,然此時卻只能到他胸口。
他平時裡講解陣法的時候都是坐著,語氣溫和,如今突兀站起來,倒讓付離覺得更加緊張,就像是一座山擋在那裡,擋住了夕陽,在她身上投下了一片陰影。也讓她心裡咯登了一下。
早已准備好的話,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忽然就有些說不出口了。
他並不喜歡自己的。
否則的話,他怎麼會這麼疏遠。
付離眼睛熱熱的,她嘴唇越抿越緊,瞧著方定遠皺眉,她心頭更是一酸,低著頭道,「沒事,今天謝謝你教我解那陣法。」
說罷,她轉身飛跑,曳地長裙隨風而動,猶如天上流動的雲霞。
待人走遠,方定遠坐了下來,他背靠著陣圖,忽然輕輕笑了一下。
「你笑什麼?」一個低低的聲音從陣圖之中傳來,那聲音細微輕柔,像是一陣清風吹過,把她的聲音送到了他耳邊,送進了他識海。
「當初我第一次見你,你穿的也是這樣的裙子。」像是東海龍女,踏波而來。
方定遠以為李馨眉已經死了。
他那時候很難過,他想變成她那樣的人。
所以他整日整夜參悟陣圖,一刻也不願意離開,哪怕神識耗盡,也不願意停下來休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呆在陣圖旁邊,就像是在這裡扎了根。
後來有一天,方定遠窺見了一絲陣圖真諦,就像是看似繁復的結,一旦找到了開頭,後面的都變得簡單起來。
他想起了當初李馨眉手指劃過的那道細細的線,他以此為支點,去解開其他的奧秘。而等他全身心的沉浸在陣圖之中的時候,他發現了隱藏在其中的元神。
無比虛弱的元神。
當年李馨眉強行服用提升神魂的丹藥,借助無量宗護山大陣把無量宗攪得天翻地覆,而她那時候神魂與陣圖相連,機緣巧合之下,元神並未徹底消失,而是棲身於陣圖之中,得陣中靈氣滋養,使得她元神並沒有徹底湮滅。
然她肉身早已落入禁天涯封印之下,已然無處可以寄托。如今的她,就相當於陣圖的靈。
長久下去,她會變成陣圖真正的陣靈。若陣圖有損,她也會煙消雲散。所以方定遠就守在這裡,片刻都不願意離開。
他喜歡她。
有時候會輕輕地撫摸陣圖上那些雕刻的符文,心裡有著別樣的旖旎念頭。然這陣圖人人皆可參悟,每當有其他人駐足停留,甚至伸手觸摸的時候,方定遠都會臉色難看,擺出幾個高階陣法,讓人參悟,把別人的注意力從陣圖上給拉過來。
久而久之,來同他探討陣法的就多了。
久而久之,他也就被迫成了所謂的小師父。
「你當初不是很討厭我的麼?」李馨眉問道。
方定遠後背輕輕靠著陣圖,他側過頭輕笑一聲,「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當初年少輕狂,見到別人比自己更強就心有不甘,哪裡是討厭,只是因為距離太大而有些執念。若是那時候李馨眉願主動跟他說話,他堅持不了幾個回合,就甘願為她做牛做馬了。
只是那時候的李馨眉也不愛說話,平素對誰都冷冷淡淡的,才讓他覺得,她心高氣傲不好相處,更是多了攀比之心。
說到底,還是因為在意。
在意有那麼美的少女踏波而來,視線卻不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這個時候,他哪裡會承認當初討厭她。方定遠伸手摸了摸陣圖,只覺得自己手指尖兒都在發顫。
卻在這時,他聽到她又道:「付離喜歡你。」
她每逢初三十五都會來,平日裡也經常偷偷過來看他,心思不言而喻。
此時金烏墜入山澗,夜色微微濃。
「你知道她喜歡我?」方定遠詫異地抬頭問,他背抵靠著陣圖,此時陣圖上有星星點點的光,就像是頭頂上夜空裡一閃一閃的星辰。
「恩。」依舊是低低的應答,軟軟綿綿的聲音,讓方定遠臉上都有了薄紅。
「那你知道我喜歡你嗎?」他臉上帶著笑,心裡卻格外的緊張。
陣圖裡的人沒有應答,他雖有幾分失落,卻也沒有表現出來,而是站了起來,伸出手指順著當年李馨眉畫出的那一道細線,從左到右,輕輕抹了過去。
靈氣游走,陣圖上像是畫出了一幅畫,奇巧遒勁的枝幹上開出了一朵一朵的碎花,開在了陣圖上,也開在了她心上。
良久,她才微微歎息了一聲。
當年她喜歡過一個人。那種喜歡只是默默藏在心裡,從未說出口。因為他救過她和婆婆,因為他是她情竇初開時唯一有過一些接觸的男人。
然方定遠喚醒了她。
之後又是日日夜夜的陪伴。她如今沒有身體,只是個陣圖,他會因為旁人在陣圖邊駐足停留而惱怒,會因為別人的觸碰而不滿。
他會細心地打掃陣圖,不讓陣圖上留下一絲塵埃。
他會擔心她寂寞,跟她講許多故事。他小時候那些可笑的荒唐事,他已經變著法兒講了許多次。
當初得知她最終也沒救下婆婆的時候,李馨眉心裡有多難受,她已經不願再去回憶,她只知道,每一次回憶,都是滿滿的難過。
是方定遠,讓她從悲傷裡走出來。
曾經心裡的那一絲喜歡已經漸漸淡去,變得陌生而遙遠。柳飛舟那個人的樣子,在記憶裡都變得模糊了。
在她受到傷痛,在她孤寂無援時,方定遠讓她心安,給了她長久的陪伴。
可她如今沒有了身體,元神寄於陣法之中。
千言萬語無法敘說,唯有一聲輕歎。
而那歎息過後,方定遠沒有說完,只是離陣圖更近,他輕輕落下一吻。
她在陣圖之中,她感覺得到。
可他還是要問,「你感覺得到嗎?」
李馨眉元神縮到了陣法一角,她覺得若是有身體,自己這會兒肯定一張臉都燒起來了。
方定遠等了許久沒有應答,直接坐到地上,背抵著陣圖,而那個時候,陣圖裡的李馨眉微微往前曲起,她伸出手,想要抱住那個寬闊的後背。
只是一個動作,便讓她覺得心中滿足。
是的,她早已習慣相伴,她也喜歡他。
……
蘇停雲趕到了原來無量山的位置。她沒瞧見任乙,在昆侖神木那呆了快一個月的時間,任乙沒呆在無量宗等的話,就應該是回了拭劍樓吧。
又或者,他又跳崖了?蘇停雲暫時不打算管白承雨,她要先找到小眉。分離了這麼久,她一刻也不想再耽誤了。
陣符殿所在的那片地方一片荒蕪雜草叢生,珍寶閣的修士並沒有在那裡設下結界收錢,此時正是夜裡,四周無人,她攜帶著玉牌小心翼翼地進入其中,眨眼之間,就見天地變幻,而她整個人,已經換了地方。
蘇停雲其實並沒有來過陣符殿。
但她聽李馨眉說過許多次,陣符殿裡有什麼,她心裡都有個譜,如今見了,發現跟記憶力相差不大。
她掏出引魂等,順著石階往上走,一步一步,隨著那燭火指著的方向,走向了陣圖。
而此時,方定遠猛地睜眼,他怎麼都沒想到,如今結界內的乾坤陣樓,還會突然有外人闖入,且神不知鬼不覺,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注。
她到底是如何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