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尾聲 我們

  至此,我們已經從空間的深層結構旅行到了已知的宇宙邊際。在課程結束之前,我想回過頭來談談自己。

  在現代物理學為世界描繪的這幅宏大畫卷中,我們這些能夠感知和決斷、有著七情六慾的人類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如果世界是一大團轉瞬即逝的空間和物質的量子,一幅由空間和基本粒子組成的巨大拼圖,那麼我們是什麼?難道我們也只是由量子和粒子構成的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們的個體存在感和自我意識從何而來?我們的價值、夢想、情感以及擁有的知識又是什麼呢?在這個無邊無際又五光十色的世界裡,我們到底算什麼?

  我根本沒想過在這寥寥數頁中真正回答上述問題。這個問題太難了。在現代科學的巨幅畫卷中,我們不懂的東西太多,而其中懂得最少的問題之一就是我們自己。然而,如果迴避這個問題或對其視而不見,我認為會讓我們忽略一些本質的東西。我嘗試從科學的角度描述這個世界的面貌,而我們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我們」,也就是人類,首先是觀察這個世界的主體,是我試圖完成的這幅實景照片的集體創作者。我們每個人都是交流網絡上的節點,圖像、工具、信息和知識就通過這張網傳遞,這本書就是一個例子。但我們也是我們所感知的這個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非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我們身在其中,我們的觀察來自內部。我們由原子和光信號構成,同山上的青松和星系中的群星間交換的原子和光信號並無區別。

  隨著知識的不斷增長,我們越來越瞭解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我們只是宇宙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裡,這一事實日漸清晰,而在近一百年間尤為明顯。我們曾經以為自己居住的星球位於宇宙中心,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曾經以為自己是動植物家族之外的獨特物種,後來卻發現我們同我們周圍所有生物由共同的祖先繁衍而來,我們與蝴蝶和落葉松有著共同的祖先。我們就像獨生子一樣,在長大的過程中逐漸懂得,世界並非像我們小時候以為的那樣,只圍著我們轉。我們必須接受自己只是萬事萬物中的一員這個事實,參照他者來認識自己。

  在德國唯心主義思想的鼎盛時期,謝林(Fried-rich Schelling)認為人是自然的頂峰,因為人類能夠意識到自身。如今,從我們當下對自然界的認識來看,這個觀點不禁令人莞爾。如果說我們有什麼與眾不同的話,也只是自我感覺層面的,如同每個母親之於她的孩子。對自然界的其他事物而言,我們並沒有什麼特別。在宇宙浩瀚的星海中,我們身處一個偏僻的角落;在構成現實世界的無窮無盡、錯綜複雜的花紋圖案中,我們不過是其中一朵花飾。

  我們建構的宇宙圖像存在於我們心中,在我們的思維之中。在這些圖像——我們能夠借助有限的手段重構和理解的事物——和我們身為其組成部分的真實世界之間,存在著無數濾鏡:我們的無知,感官和智力的侷限。正因為我們是主體,而且是特殊的主體,才會讓這些條件影響了我們的經驗。但這些條件並不像康德認為的那樣具有普適性,他由此錯誤推導出,歐幾里得的空間和牛頓力學都應該是先驗為真的。其實,對我們這一物種的心智進化來說,這些東西是後驗的,而且還在不斷演進。我們不僅要學習,還要逐漸更新我們的概念框架,使之與我們的認知相匹配。我們嘗試瞭解的是我們身處其中的這個真實世界,儘管這一過程緩慢而又猶疑。我們構建的宇宙圖景存在於我們心中,在我們的概念空間裡,但它們多多少少描繪了我們所處的這個真實世界。我們要循跡前行,以便更好地描繪這個世界。

  當我們談及宇宙大爆炸或空間的肌理時,並不是在延續幾十萬年來,人們圍坐在夜晚篝火旁講述的天馬行空的故事。我們要延續的是另外的傳統:先人們注視黎明第一縷曙光的眼力,他們可以借此發現熱帶大草原塵埃之上一隻羚羊留下的足跡,通過觀察真實世界中的蛛絲馬跡來發現那些我們無法直接看到卻有跡可循的東西。認識到我們可能會不斷犯錯,因此,一旦有新的跡象出現,我們要能隨時改變方向,同時我們也清楚,如果我們足夠聰明,就會做出正確的判斷,找到我們追尋的東西。這就是科學的本質。

  編故事和追尋蹤跡發現事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類活動,把這兩者混為一談,是當代文化中科學不被理解和信任之肇始。二者之間的分別很微妙:黎明時獵獲的羚羊和前晚故事裡講的羚羊神相距並不遙遠。界限是模糊的,神話與科學相互滋養。但知識總是有價值的。捉到羚羊,我們就能填飽肚子。

  因此,我們的知識反映了真實。無論多寡,知識都反映了我們棲居的這個世界。

  並不是我們與世界之間的交流使人類從自然界中脫穎而出。事實上,世間萬物都在不斷相互作用,彼此身上都會留下對方的印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所有事物都在不斷地交換信息。

  一個物理系統擁有的其他物理系統的信息,不包含任何精神的或主觀的東西,只是受物理規律支配的某一事物狀態與另一事物狀態之間的聯繫。一滴雨水包含著天空中一片雲的信息;一束光包含著發光物質顏色的信息;一塊表包含著一日時間的信息;一陣風攜帶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暴風雨的信息;一個流感病毒攜帶著我易受感染的鼻腔的信息;我們細胞中的DNA包含著遺傳密碼的所有信息,讓我長得像我父親;我的大腦滿滿都是我在人生經驗中積累的信息。我們思想的本質就是極其豐富的信息的集合,它們被積累、交換和不斷加工。

  就連我家暖氣的溫度調節器都能「感覺」和「瞭解」我家的溫度,獲得相關信息,在室溫夠高的時候,自動關掉暖氣。那麼,溫度調節器和能「感知」冷熱、自主決定是否關掉暖氣並知道自己存在的我之間有什麼不同呢?自然界中連續不斷的信息交流是如何塑造我們和我們的思想的呢?

  這是一個極具開放性的問題,目前有許多精妙的答案在討論中。我認為,這是科學領域最有趣的前沿之一,將會有重大進展。如今,通過新的科學儀器我們可以觀察大腦的活動,並且非常精確地繪製出大腦中錯綜複雜的網絡。就在2014年,新聞報導說,第一幅介觀(mesoscopic)尺度下的完整細緻的哺乳動物大腦結構圖已經被繪製出來。人們正在討論,這種大腦結構的數字形式如何與意識的主觀經驗相對應,參與討論的不僅有哲學家,還有神經科學家。

  比如,在美國工作的意大利科學家朱利奧·托諾尼(Giulio Tononi)提出了一個有趣的數學理論,叫作「整合信息理論」,試圖界定系統要有怎樣的量化結構,才能具有意識。比如,描述我們清醒(有意識)時和睡著但無夢(無意識)時,大腦物理層面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這個理論還在發展中。關於我們的意識是如何形成的,這個問題目前還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確定的答案。但我認為,迷霧正在漸漸散去。

  還有一個與我們自身息息相關的問題,經常使我們困惑不解:假如我們的行為只能遵循自然既定的法則,那麼自由地做出決定又意味著什麼呢?難道在我們的自由感與世間萬物運行的嚴謹規律之間就沒有任何矛盾嗎?也許我們身上有一些逃避自然法則的東西,讓我們可以用自由的思考來扭轉或偏離自然的法則?

  不,我們身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逃過自然法則。假如真有那樣的東西,那我們早該發現了。我們身上並沒有違背事物自然表現的東西。整個現代科學,從物理學到化學,從生物學到神經科學,都在鞏固我們的這一認知。

  這個困惑的解答在別處。當我們認為自己很自由的時候,我們確實做得到,因為我們的行為由身體內部的大腦決定,不受外部因素左右。但是自由並不意味著我們的行為不受自然規律的支配,而是說明自然規律通過大腦的運作來決定我們的行為。我們的自由決定,是我們大腦中數十億個神經元相互作用的結果,其交互極為豐富,無比迅速。我們的抉擇固然自由,但卻不可能超出神經元的相互作用。

  這是否意味著當我做出決定的時候,那個決定的人就是「我」呢?對,當然是這樣,難道「我」還能做出與我的神經元不同的決定嗎?那也太荒謬了。正如17世紀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Baruch Spinoza)極為清楚地認識到的那樣,這二者是一回事。其實並沒有「我」和「我大腦的神經元」之分,這兩者本是一碼事。一個人就是一個程序,複雜而又極其完備。

  當我們說人類的行為難以預料時,我們沒說錯,因為人類的行為過於複雜,尤其是讓我們自己來預測就更難了。斯賓諾莎早就一針見血地指出,與我們身體內部發生的複雜過程相比,我們的自我認知和印象實在是太粗糙了,正因如此,我們才感覺自己擁有真切的自由。令我們感到驚訝的一切,其實都來源於我們自己。我們的大腦中有億萬個神經元,多得如同銀河中的繁星,而這些神經元可能產生的關聯與組合會是一個更加龐大的天文數字。然而對所有這些我們都是沒有意識的。構成「我們」的是這整個錯綜複雜的過程,而不僅僅是我們能意識到的那一小部分。

  那個做出決定的「我」就是這個通過自我觀照而形成的「我」,這個通過在世界中自我呈現而形成的我,這個以不同視角來理解自身而形成的我,這個通過能處理信息、情景再現的強大大腦形成的我,雖然形成方式尚不能完全明確,但我們已經能夠隱約看到了。

  當我們感受到是「我」在做決定時,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不然還能是誰呢?正如斯賓諾莎所言,我就是我的軀體、我的大腦和心中發生的龐大複雜活動的總和。

  我在這本書中講述的世界的科學圖景與我們對自身的感覺並不矛盾,與我們在道德和心理層面上的思考,以及我們的情緒和感情也不矛盾。世界是複雜的,我們用各種各樣的語言來捕捉它,它們一一對應於我們所描述的過程。每一個複雜的過程都可以在不同層面上以不同的語言被處理和理解。這些語言,如同它們描述的過程一樣,穿插交錯,彼此豐富。通過瞭解大腦中的生物化學過程,我們的心理學研究更精進了。我們生命中的熱情與情感,也能滋養理論物理的研究。

  我們的道德價值、情感和愛是再真實不過的了,它們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人類與動物界共享的財富,是我們這個物種通過千百萬年的進化確定下來的。它們因其真實而更顯珍貴。這些都是構成我們複雜存在的真實事物。我們的真實就是哭泣與歡笑,感恩與奉獻,忠誠與背叛,是困擾我們的往昔,也是安詳與寧靜。我們的真實由我們的社群構成,由音樂引發的情感構成,由我們共同創造的錯綜複雜的常識網絡構成。這一切都是我們描述的「自然」的一部分。人類是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就是自然,是它數不勝數、千變萬化的表現形式之一。當我們對世間萬物的認識不斷增長時,我們逐漸意識到了這一點。

  讓我們成為人類的那些特性並不意味著我們要與自然分離,它們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在我們這個星球上,自然可以進行無盡的組合,它不斷調整,並使其各部分之間相互影響、彼此關聯、交換信息,而人類只是它選取的一種形式。天曉得在宇宙無窮無盡的空間中存在著多少或哪些特殊的複雜性?也許是我們無法想像的形態……宇宙中的空間如此遼闊,認為在一個不起眼星系的邊緣地帶存在著什麼特別的東西,不免天真。地球上的生命只是宇宙中可能發生的一個嘗試,我們的靈魂也許只是一個小小的樣本。

  我們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物種,在一個由至少十來個好奇心強的物種組成的屬(人屬)中,我們是唯一存活下來的一支。種群中的其他物種都已經滅絕。其中有些物種消失的時間並不長,比如尼安德特人,也就滅絕了三萬多年。我們這個種群在非洲進化,近似於等級分明、相互爭鬥的黑猩猩,而更接近倭黑猩猩(bonobo),也就是小而安靜的黑猩猩,它們愉快地聚居一處,地位平等。作為一個不斷走出非洲、去探索新世界的種群,我們走得很遠,遠到巴塔哥尼亞高原,遠到月亮之上。好奇並不違反自然,我們的天性就是會好奇。

  十萬年前,或許正是出於這種好奇心,我們這個物種從非洲出發,學著眺望遠方。夜晚,我在飛越非洲大陸時浮想聯翩,假如在我們這些遙遠的祖先中,有一個站立起來,朝著北方的曠野行進,他仰頭看天時,會不會想到在遙遠的未來,他的一個子孫正在這片天空中飛行,思考著事物的本質,而起因正是與他一樣的好奇心。

  我認為,我們這個物種不會延續很久。我們似乎沒有烏龜的那種本事,能夠幾億年來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樣子,那可是人類存在時間的好幾百倍。我們屬於一個短命的物種,所有的表親都已經全部滅絕。而且我們一直在破壞。我們已經造成氣候和環境的惡化,恐怕自己也難逃惡果。對地球來說,這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挫折,但我認為,人類將很難安然無恙地渡過這個難關。更糟的是,公眾輿論和政治觀點傾向於把頭深埋在沙子裡,無視我們正在面臨的危險。在地球上,我們也許是唯一知道我們的個體必將死亡的物種,我害怕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也會成為唯一一個眼睜睜看著自己末日到來的物種,或至少是見證自己文明滅亡的物種。

  就像我們或多或少都知道該如何面對個體的死亡一樣,我們也知道如何面對我們文明的覆滅。並沒有太大的不同,這當然不會是第一個覆滅的文明。瑪雅文明和克里特文明,還有許多其他文明都已經成為過去。我們的生死如同星辰的生滅,個體如此,全人類也是如此。這就是我們的現實。生命正是因為短暫才寶貴。誠如古羅馬哲學家盧克萊修(Titus Lucretius Carus)所言:「我們對生命的胃口是貪得無厭的,我們對生命的渴求是永不滿足的。」(《物性論》卷三,第1084行)

  自然塑造了我們,指引著我們,我們沉浸其中,並非無家可歸,並非懸在兩個世界之間,以為自己只有一部分屬於自然,眷戀著旁的東西。不,我們就在家中。

  自然是我們的家,在自然中我們就是在家。我們探索的這個奇妙世界,五光十色,令人驚異,在這裡空間是顆粒狀的,時間是不存在的,物體也可能不在任何地方,但它並未使我們遠離真實的自我,只是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向我們展示了我們的棲居之地,展示了我們由什麼構成。我們與世間萬物一起,是由同樣的星塵塑造的,無論我們沉浸在痛苦之中,還是煥發出喜悅的光芒,我們都必須承認,我們是世界的一部分。

  盧克萊修用美妙的詩句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我們都來自同樣的種子;

  擁有同一個父親,

  如母親般哺育我們的大地,

  接收清澈的雨滴,

  產出明亮的麥穗,

  繁茂的綠樹,

  還有人類,

  和各種野獸,

  供給食物,滋養生靈,

  過著幸福的生活,

  繁衍子嗣……

  (《物性論》卷二,第991-997行)

  我們的愛與真誠與生俱來,我們天生就渴望懂得更多,渴望不斷學習。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在不斷增長。在知識的邊界,我們的求知慾在燃燒。我們渴望探索空間紋理的細微之處,探索宇宙的起源,時間的本質,黑洞的現象,以及我們思維的運行。

  現在,在人類已知事物的最前沿,我們將要航行於未知的海洋,世界的奧秘與美麗熠熠生輝,讓我們目眩神迷。

  《七堂簡單物理課/SETTE BREVI LEZIONI DI FISICA》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