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再相逢(二)

  「少將軍,」走進將軍府邸的傅友德迎面碰上了公子石羽,他急急地一抱拳就想離去,卻被石羽伸手攔住:「傅叔,你匆匆而來,可是城門那裡出了什麼問題?」傅友德微怔,心說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石羽一向自恃是將府公子,對待石老將軍麾下將官視同自傢俬僕,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平日裡對自己就算客氣的了,也只是稱呼一聲傅將軍而已。

  不管心裡怎麼詫異,生性謹慎的傅友德絲毫不敢託大,言語間愈發客氣:「少將軍有傷在身,還如此憂慮國事,末將敬佩,城門那裡一切安好,高句麗人暫時沒有再度發動攻擊的跡象,想來他們的攻城車被壕塹所擋,正在頭痛吧。」說到壕塹時傅友德發現石羽的臉色略變,心思靈動的他立刻想起之前的傳言,有人說,掉下城牆的驃騎士兵是被石羽故意撞飛的,而正是那個人想出了壕塹阻敵的辦法……

  想到此節,傅友德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且不管那些高句麗狗在想什麼,末將此番前來卻是有好消息要稟告老將軍,陽盛府的援軍來了!」「喔……」神情有些恍惚的石羽漫應了一聲,跟著才反應過來傅友德在說什麼,他驚喜外分:「真的嗎?援軍來了,來了多少人?他們在哪兒?!來的是誰?!」

  強忍著不去擦拭石羽噴在自己臉上的吐沫星子,傅友德微笑著回答:「來的是前鋒,只有數十人,他們剛剛被吊上城牆,顧將軍正在和他們討論戰況,末將則立刻趕來稟報將軍大人,軍情緊急,末將失陪了。」傅友德邊說邊一拱手,大步向內廳走去。

  石羽眼珠轉了幾下,對自己親信揚揚下巴:「去,給我備馬,咱們去城門那裡瞧瞧。」

  「少爺!」親隨嚇了一跳,趕忙伸手阻攔,「您忘了剛才老爺說什麼了,您要是再敢踏出將府一步,他就打斷……」「打斷什麼?」石羽不耐煩地一甩手,那親隨登時倒退了幾步,「你要再廢話,我就先打斷你的腿!」說完他大步向門口走去,倒霉的親隨喊著護衛們都跟上。

  親隨自認為很瞭解石羽的想法,以為他只是想去湊熱鬧,但卻不知道此時石羽內心的驚惶諱忌,石羽忘不了戰事結束時,顧邊城看他的那一眼。那是顧邊城第一次正眼瞧他,原本石羽很憤怒於顧邊城對自己的「輕慢」,但現在他寧願這位神將大人一輩子也不要注意到自己。頭盔下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眸彷彿刺穿了自己,眼神淡淡的讀不出任何內容,就好像在看……想到這裡,石羽狠狠地抽了胯下戰馬一鞭,他就好像在看個死人。

  「早知道你們有這等辦法阻敵,我們何苦緊趕慢趕,累個半死,」謝之寒半靠在城牆上,向下觀察著那道看起來沒什麼特殊之處的壕塹。「那還真是抱歉了。」顧邊城微微一笑。他們早就約定好如何再相見,今晚王佐一聽到熟悉的鷹嘯,立刻去通知顧邊城。果然沒過多久,十幾個黑影潛了過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吊上城牆。

  「謝大人,我軍將士拚死守城,且邊民塗炭,我等身為軍人,食朝廷俸祿,理當竭盡全力趕來,驅敵虜於河山之外,神將大人請勿介懷。」旁邊一個長得濃眉大眼的年輕無武將很嚴肅地說,顯然他聽不出這是謝之寒和顧邊城之間的玩笑話。

  聞言,謝之寒望向夜空翻了個白眼,這個動作還是跟水墨學的。一路上他差點被這個嚴肅,古板,似乎每根汗毛都長得橫平豎直的趙君正鬱悶死。此人不懂風月,不知變通,也不畏權勢,只要認為是對的,他就會堅持,不起眼卻堅韌,就像一面盾牌。他已在軍中服役數年,卻依然是一個小小的偏將,全然想不到他曾是武舉的榜眼。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跟他同科的狀元還有探花,一個任兵部參事,另一個則在江南任水軍副將,都是職位上佳,前途遠大之人。

  「趙將軍所言甚是,」顧邊城微笑著點點頭,趙君正恭敬的拱手回禮。顧邊城在天朝年輕武將眼中,不啻於軍神一樣的存在,現在能和「偶像」面對面的交流,趙君正難掩心中激動,但他性格自律,表情看起來還是很嚴肅。謝之寒舔了舔乾澀的唇皮,遠處隱有火光閃動,那裡正是高句麗大營……方才顧邊城已經告知,壕塹出自水墨的主意,而現在,這小子掉下城牆已被擄往高句麗營地,不過,羅戰應該在他身邊……

  回頭正想相詢,謝之寒就聽見幾聲大笑傳來,隨即鎧甲和武器撞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雖然天色已晚,可石老將軍剛一露頭,謝之寒已將他看了個通透。「二郎,聽說援軍已到,老夫坐困松岩城,有失遠迎,真是慚愧,是哪位……」他話未說完,正對上謝之寒似笑非笑的眼,步伐一頓,立刻快步上前,恭敬地行了個軍禮,臉上帶著三分驚喜兩分惶恐,十分地到位:「王……呃,謝大人,沒想到竟然是您親自前來!老臣惶恐!」他知道去搬救兵的是謝之寒,但沒想到這天潢貴胄居然再度親臨前線。

  謝之寒和顧邊城對視了一眼,人沒動,只是伸手虛扶:「老將軍免禮,邊關有您這樣的老將鎮守,才能保我天朝寸土不失啊。」「您過獎,老臣慚愧,此次事發突然,誰知高句麗人竟不顧先帝天恩,背約攻城,幸得神將大人從天而降,才能堅守至今,回頭還望謝大人在皇上面前為我等邊防守軍解說一二啊。」石老將軍一副抱愧的樣子。謝之寒一扯唇角:「好說。」

  「謝大人,陽盛府尹周大人和劉督軍是否已向朝廷報備?」石老將軍問。謝之寒點點頭:「不錯,二位大人已派出『急腳兵』持金牌向朝廷告急,同時劉督軍在整飭戰備,隨後帶大軍趕到,我自告奮勇為先鋒,先行返回。」「謝大人不愧為國家之棟樑,有您在前線督戰,兒郎們定會搏命,」石老將軍先拍了謝之寒一記馬屁,又道:「陽盛府駐軍近五萬,此番前來的高句麗狗不過三萬人,再加上與我們數日征戰的損傷,看來將他們趕回老家指日可待了,呵呵。」

  「老將軍,文智極善用兵,今天謝大人和趙將軍帶人潛伏進來,他很快就會發現,雖不懼高句麗攻勢,但強攻畢竟不是上策,而且,還有謝大人還帶來了另外一個情況,」顧邊城溫言道。「唔?敢問謝大人是何狀況?」石老將軍很感興趣的樣子。謝之寒沒說話,依舊懶洋洋地靠著城牆,只嘬唇呼哨一聲,幾個人影立刻顯現。

  石老將軍眯眼看去,那幾個穿黑衣的彪形大漢肯定是驃騎無疑,他們中間那個矮個子雖然一身漢服,但看他眉眼,石老將軍還是有所頓悟。「這位是?」不等石老將軍問完,矮個男子邁前一步,特別恭敬地行了天朝禮儀,「小人車力,見過石老將軍。」「車?」石老將軍吃驚地一揚眉頭,「那,車永申尚書是……」「正是家主,老將軍果然如傳言中一般精明過人。」車力笑得分外諂媚。

  石老將軍心中得意,臉上卻不肯帶出,只是轉頭看向顧邊城和謝之寒,感慨似的說:「謝大人竟會碰到車家的人,還真是巧,想來是被大人一舉擒獲的。」謝之寒心中冷笑,這老頭對燕秀峰真是死忠啊,都快自身難保了,還不忘給自己和顧邊城扣屎盆子。「老將軍誤會了,是小人跑去陽盛府報信之時,才遇到謝大人的,」車力主動解釋道:「因為文智在松岩城附近看守嚴密,小人只能繞路,所以才有些耽擱。」

  「哼,看來你確實繞了很遠的路,可惜你家尚書報信兒已無半點用處,現在是來看熱鬧的吧?!」石老將軍指了指城外高句麗軍營,聲音漸冷。車力嚇得臉色蒼白,連連搖頭,「不是,不是,將軍您誤會了,我帶的消息不是這個!」「那是什麼!」石老將軍怒喝道。

  車力剛要張嘴,突然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謝之寒和顧邊城。石老將軍花白的眉頭微蹙,這高句麗矮子顯然在看顧,謝二人的臉色,謝之寒暫且不提,難道在他心中,顧邊城要比自己重要的多不成?壓制著心中過的不滿,石老將軍捋著鬍子沉吟不語。敏銳如顧邊城自然猜得到他在想什麼,在心中嘆了口氣,他只能故作不知地將車力叫到身邊,讓他小聲告訴石老將軍那個秘密消息。

  「李……」石老將軍驚訝之下差點脫口而出,謝之寒冷冷的眼神卻讓他立刻閉上了嘴。不用顧邊城再多說,石老將軍做了手勢,傅友德立刻帶著眾人退下。他靠近顧,謝低聲說道:「如果那李振真的在大營中,我們可是抓了條大魚,想當初,要不是因為天氣惡變,補給不濟,寒枝城早就歸我天朝治下了,如何能讓他有機會休養生息。」

  石老將軍越想越興奮,先帝功績彪炳,現在的皇帝卻因為性子軟,身體弱,一直被外戚和朝臣壓制。如果自己能幫他立下如此大的功勞,那……謝之寒突然笑著指指高掛城牆的人頭:「老將軍,聽說這是你親自下令砍下來的,果然好決斷,想必高句麗人士氣大受影響吧。」石老將軍自得一笑:「慈不掌兵,老臣也是出於無奈啊!」

  「是啊,聽說高句麗大君和這位高月公主從小青梅竹馬,也不知是真是假?」謝之寒笑嘻嘻地問顧邊城。顧邊城一哂:「大戰當前,想這些風花雪月作甚。」「沒什麼,」謝之寒搓了下鼻樑:「我只是好奇,李振親眼看著高月被砍頭心中是什麼滋味。」他話未說完,石老將軍已變了臉色。

  謝之寒和顧邊城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幾句話就讓石老將軍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別看現在和高句麗人打得你死我活,誰知道接下來是戰是和呢,武力永遠屈從於政治需要。若是死戰,還則罷了;若是和,當著李振的面,下令砍了高月腦袋的石老將軍很可能會惹上個大麻煩。

  「好了,軍情緊急,謝大人,二郎,看樣子你們已有對策,老夫洗耳恭聽。」石老將軍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好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一樣,微笑相詢。本想開口的顧邊城眼光一閃又閉上了嘴,石老將軍正納悶,就聽謝之寒問道:「那舉止可疑的小子是何人?」

  石老將軍回首看去,眼睛立刻瞪了起來,石羽不顧親隨的勸阻,正對這邊探頭探腦。暗罵一聲小畜生,方才趕他回家,竟然還沒有走。現在沒時間管教兒子,石老將軍只能苦笑著說:「讓您見笑了,乃是犬子,他雖無軍籍,但大戰當前,暫讓他負責軍糧供給。」

  「喔……」謝之寒微眯了眼,王佐說把水墨那倒霉小子推下城牆的就是他……

  ※※※

  石羽雖然注意到了自家老頭兒的不滿,但他身為石家獨苗,仗著府中太夫人的寵愛,倒也不怎麼把石老將軍的怒氣放在心上,反正他想要教訓自己的意圖從沒成功過。若不是忌諱顧邊城就站在來客身邊,他早就大搖大擺地走上前去弄清究竟了,饒是如此,他努力地抻長了脖子,想要看清來者何人。

  陽盛府乃是天朝位於東北部最大的邊關首府,其繁華興盛遠非松岩城所能比,若不是因為戰火驟起,來不及逃走,石羽一月裡倒有半個多月是留在陽盛府的。名義上是在府學中跟著大儒們讀書習理,實際上三天打魚兩日曬網,學問沒學到多少,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大堆。

  戍邊軍士的薪餉在軍隊裡算高的,但要想在陽盛府恣意享受還是遠遠不夠。石老將軍鎮守邊關多年,喝兵血吃空額那是約定俗成,私下裡他更是和高句麗人做起了走私生意,不少天朝禁止出關的器具,礦產和種子都敢交易。只不過他生性謹慎,出面辦理的商人都不知道背後的大老闆是誰。

  因此石羽家中算得上豪富,他出手也分外大方,著實籠絡了一批人,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陽盛府最高軍事指揮官,督軍劉成的侄子劉飛。此人天生神力,武勇過人,生父早亡,被只生有一女的叔父劉成帶回家中教養,雖然武藝超群,但頭腦簡單,不喜讀書,在石羽刻意討好下,兩人成了莫逆。督軍劉成為人正直剛硬,清廉自守,薪俸封賞雖然豐厚,但因征戰多年,身邊親衛將領死傷無數,這些錢大都拿去資助他們的家人了,自然沒有多少余財供劉飛揮霍。石老將軍表面上假作不知,實則早就派人跟在兒子身邊,借由他的手來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同時在劉成的身邊埋下一步暗棋。

  石羽自然不知道石老將軍的盤算,只一心想要在人群中找到劉飛高壯的身影。按他想來,陽盛府既然派出援軍,肯定非前鋒官劉飛莫屬,歷來如此。石羽曾親見酒醉後的劉飛跟蠻牛角觝,近千斤的蠻牛被他生生折斷了尖角然後摔了出去,顧邊城雖然號稱神將,這幾日見他不過是射箭功力了得,也沒什麼出奇的。要是近戰,未必是劉飛的對手。石羽心中冷笑,劉飛生平從未遇過敵手,平日裡對顧邊城的「傳奇」也多有不屑,自己定能挑撥劉飛主動約戰。

  劉飛與人相鬥從來都是不死不休,顧邊城輸了自不必說;要是他贏了,最好是傷了劉飛性命……一想到那般境況,石羽忍不住興奮起來,他的目光越發急切地在人群中遊走,直到與一雙清亮的眼眸相碰。他不禁呆住了,半張著嘴,痴痴地看著那人,連身後親隨的拉扯都感覺不到了。

  謝之寒似笑非笑地看著石羽的醜態,並沒有生氣的樣子,油滑成精的石老將軍身上卻忽然一冷,他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跟被誰踢了一腳似的,跳起來幾步走到石羽跟前,「啪」的一擊耳光就扇了過去。正在發痴的石羽那想得到父親會突然下此狠手,全無防備的他直到摔落城下,才慘叫起來。石老將軍猶在恨恨罵道:「小畜生,此為軍機重地,豈是你隨便來得?來人,將他打二十軍棍,然後送往府中面壁思過!誰若求情,軍法處置!」

  將軍府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動手,石老將軍類似的重話說得太多,但從沒見他實現過。石羽摀住臉掙紮著站起身來,嘴裡咸乎乎的好像有異物,呸呸兩聲,一顆大牙竟滾落地上,從未經歷過這些的他不禁呆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跟著猛的跳起來大吼,「爹!你瘋了!我要去告訴太婆,你……」「我什麼?」石老將軍面無表情地說道,手慢慢扶上腰刀。

  原本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傅友德發現石老將軍的舉動也嚇了一跳,但看到謝之寒表情之後,他立刻明白了石老將軍的用意,趕忙跑下了城牆,一把攔住甩開侍從正要往上衝的石羽。「姓傅的,放開我,你不要命了!」被羞辱感充斥全身的石羽已經急紅了眼,他毫不猶豫地手腳並用,攻擊傅友德。

  他的那些花拳繡腿哪放在傅友德眼中,巧妙地一個翻腕擒拿,石羽已動彈不得,傅友德順勢在他耳邊飛快說道:「老將軍是在救你的命!勿再多言!」他近乎凶狠的口氣讓石羽愣住了,傅友德趁機拉著他迅速離開這裡。面無表情的石老將軍這才鬆了一口氣,他握刀的手心裡全是冷汗。一想到那些似是而非的傳聞,石老將軍就不寒而慄,如果讓兒子說出或做出什麼蠢事來,不用謝之寒親自動手,恐怕那人就饒不了他。

  「嘖,真是人老奸,馬老滑,怪不得你如此防備,」謝之寒冷冷地看著石老將軍的表演,嘴唇微動。顧邊城似乎早就知道了結果,「你想借刀殺人,怕是難了。」謝之寒心中早有打算,因此不以為意,只是半開玩笑地問:「難道饒了那小子不成?」顧邊城沒有回答,只扭頭看了看身後的高句麗大營,謝之寒卻微微一怔,他從沒見過顧邊城這樣的眼神。不及多想,石老將軍已然返轉,謝之寒立刻嘴角含笑,換回了先前的憊懶表情。

  「讓二位見笑了,老夫埋頭公務,不想卻對犬子失於管教,慚愧啊……」石老將軍一臉的無奈。謝之寒一哂,「老將軍一心為國,眾人皆知,我看令公子著實不錯,雖不在軍職卻不畏前線危險,奮勇爭先,說不定以後還得借他的力呢,哈哈。」知道自己越這樣說,石老將軍越是不安,看見他勉強乾笑著應和自己的樣子,謝之寒心中冷笑,欺負我的人?就是欺負我的狗,你兒子配嗎?樂子的還在後頭呢……

  「二郎,你方才說已有對策,快說來聽聽,這些日子兒郎們實在被高句麗人壓迫的苦不堪言,該給他們一個教訓了!」石老將軍藉機轉移了話題。顧邊城蹲下身,隨意撿了幾塊碎石佈陣,石老將軍也只能跟著蹲下,聽他將之前和謝之寒商量好的辦法說出。石老將軍越聽越心驚,這個辦法很冒險,同時也是最有效的,可一旦某個環節出了差錯,那眼前這兩人豈不是……這可怕的想法讓他既興奮又膽怯。看著石老將軍摸著鬍子假作沉吟,但眼神卻閃爍不定顯然在盤算著什麼,一抹森然掠過謝之寒眼眸。

  「謝大人,二郎,此法雖然高明,但實在危險,如果出了任何意外,這……這要老臣如何跟皇上,公主交代?」石老將軍皺眉搖頭說道。「食君祿,忠君事,老將軍不必介懷,此行動謝大人已與劉督軍議好,我們分頭行事即可。」顧邊城言語依舊平靜。

  「罷了,罷了,你們正當盛年卻不畏生死,老夫耄矣,又有何懼!」石老將軍突生豪氣,猛地一拍大腿站起。顧邊城一抱拳,「我們即刻去準備,雖然謝大人已做了一番佈置,但還是早點動手為好,以免被高句麗人發現錯過良機。」石老將軍連連點頭,「你們放心,我親自在這裡接應劉督軍,配合你們行動,不過……」石老將軍面帶真誠地提醒道:「二郎,高句麗人狼子野心,你雖心存善念不願戰禍延綿,但他們未必肯領情呢,行事勿心軟,以免傷了自己。」要是能把李振殺掉就最好了,永絕後患!石老將軍想。

  轉身欲走的顧邊城聞言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笑容,雪白的牙齒在月色下閃著微光:「老將軍放心,邊城心中有數,神將之名雖愧不敢當,但絕不是用以德報怨換來的!」說完他恭敬抱拳,大步走開。看著石老將軍突然凝固在臉上的笑容,謝之寒大笑離去……

  「天神,竟然真的有……」一個高句麗人小心地把針從磁石上取下,幾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在燭火下微芒閃爍。「該死!」老耳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咒罵。取針的高句麗人乃是宮裡專職養馬的官員,李振的寶馬當然由他伺候。那匹白色戰馬自打回廄後一直躁動不安,養馬官也不明所以,直到老耳突然出現,說出自己的懷疑,他才半信半疑地用磁石從馬尾根處吸出了這幾根銀針。

  老耳手指一捻,幾根針已被他收起。「你知道規矩,別多嘴!」離去前他冷冷吩咐了一句。那養馬官嚇得連連躬身,指天發誓的,再抬頭,老耳已經不見了,他這才敢擦擦自己額頭上的冷汗。

  中軍大帳內,李振玩味地拈起一根銀針搓弄了半晌才開口:「老耳,看來那女人確實跟奸細有關了。」老耳恭敬地回答:「看來應是那從城牆上跌落之人,不過老奴真的不明白,名聲赫赫的驃騎軍裡怎麼可能有女人存在?而且還會上陣守城?」

  「奇怪嗎?」李振薄唇微哂:「問問不就清楚了。」「是,老奴這就去辦!」老耳彎身行禮。又聽上面說了一句,「帶到這兒來。」老耳不禁一愣,忍不住問了一句:「主人,您要親自審訊嗎?」李振抬眼看向老耳,他驚覺自己多言了,趕忙低頭,只聽李振淡淡地說:「不,我要釣魚。」

  出了大帳的老耳只覺得背後陣陣風涼,才發現剛才竟出了一身冷汗,他有些愣怔,大君的威儀越發重了。「老耳,你看,這是我抓到的,你說月會喜歡嗎?肯定比他抓的好!」年幼的李振跑的一頭大汗,那樣興奮地跟自己訴說著……「嗯哼!」一聲刻意的乾咳打斷了老耳的回想,迅速收斂心神看去,文智正客氣地對自己點點頭。「大將軍!」老耳啞聲喚道,不等文智回答,已自行離去。文智身邊的將官們對這枯乾老頭的狂妄行為很不滿,文智卻只是微微一笑,隨即朗聲請求覲見。

  「啊!放開我……求求你……不!」女人各種聲調的尖叫讓這些高句麗人更加興奮。狼多肉少,水墨苦笑著想,調戲婦女居然也要排隊!方才被帶去的女人們被圍在了中間,有兩個漂亮的已被帶走,想來是送給大官的去享受了。水墨方才坐在了「茅廁」之地,雖然女人們身上的味道都不好聞,但她的更顯別緻,只要是沒喝昏了頭的高句麗人,下意識總會離她遠些。

  水墨仗著身手靈活些,味道特別些,只是被人在屁股大腿上捏了幾把,比起那些衣衫半褪,裙子被撕的一條條的女人們,她幾乎沒有什麼損失,當然,是暫時沒什麼損失。這些高句麗士兵在不停地喝酒,眼睛襯著火光,發出血紅的光澤,裡面充斥著獸慾,讓人看了毛骨悚然。水墨相信,別說自己只是沾上了大糞,就算剛從糞坑裡撈出來,也會有人「喜歡」的。

  水墨眼珠都快轉成風車了,也沒看見羅戰的影子。怎麼辦?跑?往哪兒跑?!不跑?看著這些醜陋與粗魯並重,酒水與哈喇子齊飛的高句麗野獸們……「嘎嘎嘎。」幾聲鴨叫傳來,驚慌失措的女人們沒人注意,她們只是拚命地擠成一團,躲避著男人們的毛手毛腳。

  被裹在人群當中的水墨卻眼睛一亮,她迅速地循聲找去,不遠處的暗影裡放著個籠子似的東西,裡面有黑影活動,應該就是那些鴨子。水墨大喜,原本巧妙躲於人群中的她開始奮力向外擠。「你瘋啦!」之前在營帳裡冷言冷語的那個阿彌忍不住叫道,別的女人則不管不顧,巴不得有人讓開位置。

  水墨幾乎是踉蹌著摔了出來,一個高句麗士兵登時嬉笑著迎上前來,嘴裡嘀哩咕嚕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周圍的男人都大笑起來,看向水墨的眼光也愈加不懷好意。兵士一把抓住了水墨的胳膊,水墨強忍著沒有反抗,卻在他把臭烘烘的嘴伸過來之時,一個膝撞,男人慘嚎著摀住了下身,水墨趁機往外衝。

  這一幕雖然讓高句麗士兵們有些吃驚,但深知水墨跑不掉,他們也沒有立刻攻擊她,反而嘲笑自己同伴的醜態。兩個高句麗士兵過去攙扶咒罵連連的倒霉蛋兒,另外一個則大步追了過去,奔跑中的水墨奮力一撲,籠中的鴨子們差點被她嚇死,嘎嘎嘎叫的聲嘶力竭。水墨不管不顧地掀開籠子就抓了一隻出來,抱在胸前,受驚的鴨子則拚力掙扎,硬嘴喯的水墨胸口生疼,可她還是疼死也不鬆手。

  追來的高句麗士兵愣住了,其他正在嬉笑怒罵的高句麗士兵也安靜了下來,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水墨偷偷地吐了一口氣,喜歡跟人聊天打屁的魯維探聽來的消息果然沒錯,這些高句麗人祖先是中國扶餘族,又被稱「鳧臾」,俗意為野鴨子,並以野鴨為圖騰。舉凡沾過這些「聖鳥」的女人,他們都不會碰觸的,怕被天神懲罰。

  真有趣啊,一直在暗中觀察的老耳咧開了乾癟的嘴唇,看來大君說的沒錯,這女人一定是個好餌兒……

  以為意圖逃跑的水墨必死無疑的女人們大都閉上了眼睛,有人默默祈禱,有人卻麻木不仁,只要那些野獸暫時不來凌辱自己,別人的死活哪裡還顧得上。唯有那個阿彌一直死死盯著水墨的一舉一動。發現高句麗士兵竟然拿抓著鴨子的水墨沒了辦法,她吃驚地張大了眼睛。

  「天朝的賤女人,你居然敢碰觸我們的聖鳥!放開!」終於醒過味兒來的高句麗士兵惱羞成怒,他反手抽出了腰間的短匕,毫不留情地朝水墨的脖子抹了過去。水墨大驚失色,鴨子確實能讓高句麗士兵不碰她,卻不能保她不被殺!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根本無法閃躲的水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寒光襲來,瞬時間腦海一片空白……

  「啊!」一聲慘叫驟然響起。水墨呆滯地轉動了一下眼球,視力漸漸恢復,一張枯樹皮似的臉就出現在她上方,目光渾濁卻讓人窒息。還來不及慶幸自己躲過一劫,水墨的心登時又沉入湖底,是他,那個在樹林裡追殺自己和羅戰的老頭。

  不知道他施展了什麼手段,那個高句麗士兵蜷縮在地上哀嚎著,其他高句麗士兵動都不敢動。

  「唔!」水墨咬緊牙關才將那聲痛叫忍了回去,這乾癟老頭突然伸手扯住了她的頭髮,將她從地上一把拉起,然後跟拉著牲畜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水墨拽走,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阻攔。

  就在水墨覺得自己的頭髮和頭皮馬上要分家的時候,一股力道傳來,她踉蹌著往前衝了幾步,雖拚力想穩住自己,可還是重重地跪倒在地。看到水墨明明已經狼狽至極,居然還死死地抓著那隻鴨子不放,老耳覺得有些可笑。他剛邁前一步,就看水墨迅速翻身,一手掐上了鴨子的長脖子,惡狠狠地威脅說:「你再靠前一步,我就擰斷它的脖子,你要是不怕遭報應,你就試試!」

  急病亂投醫的水墨也顧不得這老樹皮是否能聽懂她在說什麼,反正只要他沒瞎,應該能理解自己動作的含義。果然,老耳隨即站住了腳,水墨乾嚥了一下,喉嚨有如火燒,沒等她想清楚下一步該怎麼辦,就聽他沙啞地說:「想要用聖鳥威脅我,你最好找只活的!」他的漢話竟然講的很好,好得超出了水墨的想像,楞怔之後水墨突然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低頭看去,那隻可憐的鴨子果然已經斷了氣,身體漸冷,想是方才自己看到匕首殺來太過緊張,將它捏死了而不自知。對於自己的背運水墨欲哭無淚,正不知如何是好,勁風襲來,「啪!」她被一記耳光打得歪倒在地,腦袋嘭的撞上了什麼。

  老耳看看跌落在地的鴨子半晌,伸腳將它挑起,踢飛到了一旁的草叢裡。看見水墨捂著臉,驚異不定地看著自己,他乾癟的嘴唇微微咧開,疑似是個笑容,但水墨只看見他發黑的牙床,「我的神,不是它!」那嘶啞的聲音如針般戳刺著水墨的心。

  「洗!」老耳似乎沒了再跟水墨廢話的興趣,簡單地下了個命令。聽到他這麼說,水墨才發現他將自己帶到了類似馬圈的地方,但除了難聞的氣味,還有一個大木桶似的傢伙擺在一旁,竟然有淡淡的白霧升起,剛才她的頭就是撞上了那裡。

  明白了老耳的意圖之後,水墨的臉色越發蒼白。熱水澡,對於她早就成了奢求,除了在太平關那幾日在魯維的幫忙下洗過一次熱水澡,接下來不是行軍就是打仗,她早忘了熱水拂過肌膚是什麼滋味。可是在這裡,四面漏風,敵人環伺,更何況還有這個老頭盯著,雖然他看起來像木乃伊,可也是公的啊,自己怎麼洗?!

  見水墨瞪大雙眼,緊抓衣領卻一動不動,老耳也不多言,摸到腰際手腕一抖,一根細細的長鞭登時在空氣中甩出一聲脆響。「啪,啪,啪!」水墨只覺得身上涼了幾下,跟著火辣辣的開始燒痛,她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就這麼幾鞭,她身上的衣物已經七零八落,水墨強忍疼痛,抓住桶邊一個翻身,「噗通」……

  老耳眼睛微眯,垂下了手,遠遠看著好像雕像一樣,可浸在水中的水墨知道,他一直在盯著自己。身上的鞭傷被熱水一浸,水墨全身的肌肉都痛得哆嗦,偏這時老耳又說了句:「洗不淨,死!」跟著水聲輕響,一塊帶著香氣的凝脂扔進了桶裡,熱水濺入眼中,一肚子火的水墨再也按捺不住,轉身背對著老耳,一邊努力的往下蹲坐擦洗自己,一邊痛罵老耳八代祖宗。

  老耳恍若什麼都聽不見,心裡卻在納悶,天朝各地方言沒有他不懂的,可這個女人一直在法克,法克的,不知是哪種語言,但用腳趾想,也知道不會是好話。對於水墨這種無用功,老耳也懶得理會,他看似心神都在水墨身上,實則一直監視著周圍,他堅信這女人的同夥一定就在附近,現在需要的是耐心……

  雖然環境不對,時機不對,可這難得的熱水還是讓人感到很舒服,水墨心中苦笑,以後再也不隨便祈求上蒼。之前在城牆上還曾玩笑著跟魯維說,要是現在能洗個熱水澡,自己寧願少活十天,被王佐他們聽到還嘲笑自己娘們兮兮……現在倒好,澡果然洗上了,可貌似下半輩子都搭進去了,這可如何是好。水墨狠抓著自己頭皮,拚命開動腦筋思考怎樣逃命。

  「別浪費時間,」老耳淡淡地說了句,就看見水墨露在桶外的細白肩膀一僵。若不是大君性有潔癖,哪輪得到這個女人如此「享受」!老耳心想,也罷了,死之前做個乾淨鬼,也算她有福氣。看見水墨洗的差不多了,老耳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套衣服扔在了桶邊。水墨心知他不會紳士地閉眼轉身讓自己穿衣,可當著他的面穿戴,水墨一想到那場面就噁心。

  如果再拖延下去,天知道這老頭會怎麼整自己……已有些不耐煩的老耳發現水墨猛的將衣服高舉,同時開始左右搖晃撞擊水桶,正不明她何意,水桶已然倒下,水流嘩的流了個乾淨,水墨舉著衣服的手卻縮了回去。沒一會兒,穿著雖然狼狽,但包裹得嚴絲合縫的水墨鑽了出來。一時間,老耳也有些目瞪口呆……

  躲在山坡上暗影裡目睹一切的羅戰突然有點想笑,他板起臉,無聲地縮回身體,小心翼翼向後退去。突然他動作一僵,跟著猛然翻身,毫不留情地向身後踹去……

  高句麗人的衣飾顯然傳承自天朝,大部分都很相似,只是衣裳的帶子高了些,直接系在胸下。這倒不要緊,可這衣服實在太薄了,現在可是初春!水墨披著長髮跟在老耳身後,身上除了這套外衣長裙,只有一件濕漉漉的古代版內褲。老耳看似步伐緩慢,實則速度很快,他半點也不擔心水墨會偷襲自己。剛才出手試探他早就知道,這女人無非手腳靈活些,腦子轉的快些,但半點武藝也不懂。

  到了大帳,老耳停下腳步,水墨也乖覺地站住。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水墨剛才洗澡弄出的那點熱乎氣都已蒸發,才聽老耳啞聲說:「大君,老奴已將……」「阿嚏!」一個響亮的噴嚏打斷了他,同時點點飛沫落進了他脖領,老耳的手突握成拳。「進來吧。」帳內傳出的聲音雖冷,卻讓帳外兩個人再度動了起來。

  一進大帳,那種溫暖如春的溫度讓水墨的鼻子再度發癢,她趕忙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好不容易將噴嚏壓了回去,跟著就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抬頭望去,對上一雙冰冷的眼,是之前揮刀割自己衣服的那個男人。雖不知李振真實身份,但那些高句麗人對他如此恭敬,他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物。

  水墨發現自己是被帶來見這個人,心中大概猜到,高句麗人應該是懷疑自己的身份了,甚至有可能想通過自己找出羅戰。水墨垂下眼睫,假作害怕的樣子,實則在心裡開始快速地編瞎話,想著如何才能糊弄他們呢……

  李振細長的眼眸微眯,這個女人果然有些怪異,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但雙手紋絲不動,沒有絲毫顫抖。洗乾淨的臉顯得很清秀,襯著火光,露出的皮膚尤其細膩。「你叫什麼名字?」李振突然開口。他清冷的聲音讓水墨心跳驟停了一下,命令自己要鎮定,她開始拚命搖頭不答,好像怕得已經失語的樣子。「家住何方?」李振再問。水墨還是搖頭擺尾加哆嗦的好似抽風。

  水墨這點把戲如何瞞得過李振,他眼皮微闔不再搭理水墨,而是繼續翻看手中的書。老耳無聲地咧開嘴,一伸手,那條鞭子跟變戲法似的再度出現在他手上。水墨在心中大罵一聲,我靠!跟著全神戒備老耳的動作。看著突然變成刺蝟的水墨,李振冷冷一笑,勾了下手指,老耳手腕微動,水墨只覺得自己腰上一緊,然後天翻地覆,再想掙扎時,人已經摔倒在那個男人腳下。

  她下意識地想逃開,但身體卻一動不能動,這個蒼白如冰的男人讓她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彷彿自己只要動一動,他立刻就能讓自己灰飛煙滅。他恍若不覺地翻動書頁,同時拿起一杯熱茶啜飲著。水墨身上唯一能動的似乎只剩下了眼珠,她的目光正對著那男人腰際,一個熟悉的圖案讓她睜大了眼睛。那把莫名出現的匕首,讓高月驚喜痛哭的匕首,彷彿也是這個樣子的,高月?高月!水墨突然想了起來,高月被殺前來到城前的那個男人,好像就是他……

  記得高月臨死前呼喚的是……水墨不自禁地喃喃念出那句她不明其意的高句麗語。

  「喀吧」,李振手中茶杯登時碎成了幾片,熱水和鮮血順著他的手腕緩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