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二日大早,我從床上爬起來將自己簡單洗涮了,捧了半杯濃茶,邊喝邊向洞門口挪,等夜華來拖我陪他一同去林子裡散步。也不知他這是個什麼癖習,每日清早定要到狐狸洞周邊走上一遭,還死活拉上我,叫我十分受罪。

狐狸洞周邊也沒什麼好景致,不過幾片竹林幾汪清泉,走個一兩回尚可,多幾趟未免乏味。可這麼十天半月走下來,他卻仍能樂此不疲興致勃勃,叫我十分佩服。

方踱到洞門口,外面淅淅瀝瀝的,才知道是在下雨。我強忍住心花不怒放出來,將茶杯往旁的桌案上一擱,便樂顛樂顛地回廂房繼續蒙頭大睡。

也不過將將有些睡意,便察覺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我睜開眼睛來望著立在床前的夜華,沉痛道:「今日不知哪方的水君布雨,出門恐淋壞了夜華君,便暫且在洞裡好生呆一日罷。」

夜華唇邊噙了絲笑,沒接話。

此時本該熟睡在床的小糯米團子卻呼地從夜華身後冒出來,猛撲到我床榻上。今日他著了件霞光騰騰的雲錦衫子,襯得一副白嫩嫩的小手小臉益發瑩潤。我被這花裡胡哨的顏色晃得眼睛暈了一暈,他已經來摟了我的脖子,軟著嗓子糯糯撒嬌:「父君說今日帶我們去凡界玩,娘親怎的還懶在床上不起來。」

我愣了一愣。

夜華順手將搭在屏風上的外袍遞給我,道:「所幸今日凡界倒沒有下雨。」

我不知道夜華是個什麼想頭。

若說凡界他不熟,須得人領著,那拘個土地神帶路便是。雖說我在昆侖虛學藝時隔三差五便要下一趟凡,但卻從不記路,愣要我一同去,委實沒必要。然小糯米團子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水盈盈將我望著。我也不好意思再尋什麼托辭。

騰下雲頭,我搖身一變,化作個公子哥兒,囑咐小糯米團子道:「這幾日你便喚你父君阿爹,喚我做個,呃,做個乾爹罷。」

小糯米團子不明所以,然他素來很聽我的話,倒也乖乖應了。

夜華還是那副摸樣,只將外袍變作了如今凡界的樣式,看著我輕笑一聲:「你這麼,倒很瀟灑。」

終歸有兩萬年本上神都活得似個男子,如今扮起男子來自然水到渠成。

我拱起雙手來與他還個禮,笑道:「客氣了。」

此番我們三個老神仙青年神仙小娃娃神仙落的是個頗繁華的市鎮。

糯米團子一路上大呼小叫,瞧著什麼都新奇,天族體面蕩然無存。夜華倒不多拘束,只同我在後面慢慢跟著,任他撒歡兒跑。

這凡界的市集著實比青丘熱鬧。

我信手搖扇子,突然想起來問夜華:「怎的今日有興致到凡界來,我記得昨天打早伽昀小仙官就抱來一大摞公文,看他那神色,也不像是什麼閒文書。」

他斜斜瞟我一眼:「今日是阿離生辰。」

我升調啊了一聲,遂啪地合上扇子,儼然道:「你也忒不夠意思,這般大事情,也不早幾日與我說。見今手邊也沒帶什麼好東西,團子叫我一聲娘親,他過生辰我卻不備份大禮,也忒叫人心涼。」

他漫不經心道:「你要送他什麼大禮,夜明珠?」

我納罕:「你怎的知道?」

他挑眉一笑:「天宮上幾個老神仙酒宴上閒磕牙,不意說起你送禮的癖好。據說你這許多年來積習不改,送禮從來只送夜明珠,小仙就送小珠,老仙就送大珠,十分公平。我以為縱然那夜明珠十分名貴,阿離卻人小不識貨,你送他也是白費,不如今天好好陪他一日,哄得他開心。」

我摸了摸鼻子,呵呵乾笑一回:「我有顆半人高的,遠遠看去似個小月亮,運到團子的慶雲殿放著,保管比卯日星君的府邸還要來得明亮。那可是四海八荒獨一……」

我正說得高興,不意被猛地一拉,就跌進他懷裡。身旁一趟馬車疾馳而過。

夜華眉頭微微一皺,那跑在車前的兩匹馬便頓然停住,揚起前蹄嘶鳴一陣,滑得飛快的木輪車原地打了個轉兒。車夫從駕座上滾下來,擦了把汗道:「老天保佑,這兩匹瘋馬,可停下來了。」

方才一直跑在前頭的糯米團子一點一點從馬肚子底下挪出來,懷中抱著個嚇哭了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因比團子還要高上一截,看上去倒像是被他摟了腰拖著走。

人群裡突然沖出個年輕女人,一手從團子手裡奪過女娃,哇地大哭道:「嚇死娘了,嚇死娘了。」

這情景無端令人眼熟,腦子裡突然閃過阿娘的臉,哭得不成樣子,抱著我道:「這兩百多年你倒是去了哪裡,怎的將自己弄成這幅樣子……」

我甩了甩頭,大約魔障了。即便當年我在炎華洞裡差點同墨淵魂歸離恨天時,阿娘也不曾那般失態,況且我也從未擅自離開青丘兩百多年。唔,倒是五百多年前擎蒼破出東皇鍾,同他一場惡戰後,我睡了整兩百一十二年。

糯米團子蹭蹭蹭蹭跑到我們跟前,天真且無邪地問道:「阿爹,你怎的一直抱著乾爹?」

因才出了一場驚嚇,原本十分熱鬧的街市此時清淨得很,就襯得團子的童聲十分清越。

街兩旁原本還在唏噓方才那場驚馬事件的攤販行人立刻掃過來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我哈哈乾笑兩聲,從夜華懷中掙出來理了理衣袖道:「方才跌了,呵呵,跌了。」

糯米團子松了一口氣道:「幸好是跌在了阿爹懷裡,否則乾爹這樣美貌,跌在地上磕傷臉,阿爹可要心疼死了,阿離也要心疼死了。」他想一想,又仰臉問夜華道:「阿爹,你說是不是?」

先前那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瞬時全盯住夜華,他不以為意,微頷首道:「是。」

旁邊一位賣湯餅的姑娘神思恍惚道:「活這麼大,可叫我見著一對活的斷袖了。」我啪一聲打開扇子,遮住半張臉,匆匆鑽進人群裡。小糯米團子在後頭大聲喊乾爹乾爹,夜華悶笑道:「別管她,她是在害羞。」

我甚惆悵,害羞害羞,害你媽個頭啊害羞。

近午,選在街盡頭一座靠湖的酒樓用飯。

夜華挑揀了樓上一張挨窗的桌子,點了壺酒並幾個凡界尋常菜蔬。阿彌陀佛,幸好沒魚。

幾絲湖風飄過來,頗令人心曠神怡。

等菜的閒隙,糯米團子將方才買來的大堆玩意一一擺在桌上查看。其中有兩個面人,捏得很得趣。

菜沒上來,酒樓的伙計倒又領了兩個人上來同我們拼桌。卻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年輕道姑,身後那低眉順眼的僕從有些眼熟。我想了想,似乎正是方才街市上駕馬的馬夫。

小伙計打千作揖地陪不是。

我以為不過一頓飯而已,況且樓上樓下客人確實滿了,便將糯米團子一把抱到身邊同坐,讓了他們兩個位子。

那道姑坐下自倒了茶水,飲了兩口才看向夜華,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倒無怪她,此時夜華又是個冷漠神君的形容,全不復他抄了鏟子在灶台前炒菜的親切和順。

我幫著糯米團子將桌上的玩意一件一件兜起來。

那道姑又飲了一口茶,想是十分緊張,還好此番總算是將話抖出來了。

她道:「方才集市上,多虧仙君相救,才叫妙雲逃過一場災劫。」

我訝然看向她,連夜華也轉過臉來。

妙雲道姑立刻低下頭去,臉一路紅到耳根子。

這道姑不是個一般的道姑,竟能一眼看透夜華的仙身,且還能曉得方才是夜華使了個術法。想是不過十數年,便也能白日飛升了。

夜華掃了她一眼,便又轉過臉去,淡淡道:「順手罷了,姑娘無須客氣。」

妙雲道姑耳根子都要滴出血來,咬唇輕聲道:「仙君的舉手之勞,對妙雲卻是大恩。卻不知,卻不知仙君能否告知妙雲仙君的仙號,他日妙雲飛升之後,還要到仙君府上重重報答這恩情。」

呃,這道姑,這道姑,她莫不是思春了吧?

此番我突然想起昆侖虛收徒的規矩,不拘年齡不拘出身,卻只不要女仙。想是墨淵早年也頗吃了些苦頭,後來方悟出這麼一個道理。

他們生的這一張臉,委實招桃花得很。

夜華喝了口茶,仍淡淡地:「有因才有果,姑娘今日得了這好的果報,必是先前種了善因,與本君卻沒什麼關係。姑娘不必掛在心裡。」

這番道理講得很不錯,妙雲道姑咬了半天唇,終是沒再說出什麼來。

方巧我正同糯米團子將這一干占桌面的玩意兒收拾乾淨,抬頭對她笑了笑,她亦笑了笑回禮,看一旁的團子眼巴巴等著上菜,便輕言細語誇贊道:「這位小仙童長得真是十分靈秀動人。」

我謙虛道:「小時候長得雖可愛,長大了卻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形容。我家鄉有位小仙小時候長得真是形容不上來的乖巧,過個三千年,稍稍有了些少年的摸樣,姿色卻極普通了。」

小糯米團子拉拉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地將我望著。

呃,一時不察,謙虛得狠了。

夜華端起杯子與我似笑非笑道:「男孩子長得那麼好看做什麼,譬如打架時,一張好看的臉就不及一雙漂亮的拳頭來得有用。」喝一口茶,又續道:「何況都說女肖父兒肖母,唔,依我看,阿離即便長大了,模樣也該是不差的。」

糯米團子眼看著要哭要哭的一張臉立刻精神煥發,望著夜華滿是親近之意,還微不可察地朝他挪了挪。

我咳了一聲作憐愛狀道:「不管團子長大後成了個什麼樣子,總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我總是最維護他的。」

小糯米團子又立刻轉過頭來熱淚盈眶地望著我,微不可察地朝我挪了挪。

夜華低笑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先上的酒,不多時菜便也上來了。小伙計很厚道,一壺桂花釀燙得正是時候。

卯日星君當值當得很好,日光厚而不烈,天空中還胡亂飄了幾朵祥雲,與地上成蔭的綠樹十分登對。

這番天作的情境,飲些酒作幾首酸詩都很有趣味,奈何妙雲道姑與她那馬夫都不喝酒,夜華與我飲了兩三杯,也不再飲了,還讓伙計將我跟前的杯盞也收了,叫人十分掃興。

用飯時,夜華遭了魔風也似,拼命與我布菜,每布一道,便要柔情一笑,道一聲:「這是你愛吃的,多吃些。」或者「這個你雖不愛吃,卻對身體很有好處,你瘦得這樣,不心疼自己,卻叫我心疼。」雖知曉他這是借我擋桃花,卻還是忍不住被肉麻得一陣一陣哆嗦。

對面的妙雲道姑想必也聽得十分艱難,一張小臉白得紙做的一般。那馬夫看著不對,草草用了碗米飯便引了他主人起身告辭。

夜華終於停了與我布菜的手,我長松一口氣。他卻悠悠然道:「似你這般聽不得情話,以後可怎麼辦才好?」

我沒理他,低了頭猛扒飯。

飯未畢,伽昀小仙官卻憑空出現。好在他隱了仙跡,否則一個大活人猛地懸在酒樓半空裡將芸芸眾生肅然望著,卻怎麼叫人接受得了。

他稟報了些什麼我倒也沒多留意。大致是說一封急函需得馬上處理。

夜華唔了一聲,轉頭與我說:「下午你暫且帶帶阿離,我先回天宮一趟,晚上再來尋你們。」

我包了一口飯沒法說話,只點頭應了。

出得酒樓,我左右看看,日頭正盛,集上的攤販大多挪到了房簷底下做生意,沒占著好位置的便收拾收拾回家了,甚冷清。

方才結賬時,跑堂伙計見我打的賞錢多,頗殷勤提點我道,這時候正好去漫思茶聽評書,那邊的茶水雖要價高了些,評書倒真是講得不錯。

我估摸天宮裡並沒有設說書的仙官,便牽了糯米團子,要帶他去見識一番。

漫思茶是座茶肆,說書的乃是位須發半百的老先生。這一回是在講個野鶴報恩的故事。

小糯米團子忒沒見過市面,雙目炯炯然,時而會心微笑,時而緊握雙拳,時而深情長歎。我因在折顏處順書順得實在太多,對這個沒甚想象力的故事便提不起什麼興致來,只叫了壺清茶,挨在桌上養個神。

一晃眼就是半下午。待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道一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時,窗外華燈已初上了。

我昏昏然睜眼尋糯米團子,他原本占的位子如今卻空無一人。我一個機靈,瞌睡瞬時醒了一半。

好在隨身帶了塊水鏡。水鏡這物什在仙鄉不過是個梳妝的普通鏡子,在凡界卻能充個尋人的好工具。我只求糯米團子此番是在個好辨識的地界,若是立在個無甚特色的廂房裡,那用了這水鏡也不過白用罷了。

尋個僻靜處將糯米團子的名字和著生辰在鏡面上劃一劃,立時放出一道白光來。我順著那白光一看,差點摔了鏡子栽一個趔趄。

我的娘。

糯米團子此番確確是處在一個廂房裡,這卻是個不同尋常的廂房。

房中一張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正同臥了對穿得甚涼快的鴛鴦。上方的男子已是半赤了身子,下方的女子也只剩了件大紅的肚兜。凡界的良家婦女斷是不會穿這麼扎眼的顏色,我暈了一暈,勉強撐起身子拽住一個過路人:「兄台,你可曉得這市鎮上的青樓在哪個方向?」

他眼風裡從頭至尾將我打量一遍,指向漫思茶斜對面一座樓。我道了聲謝,急急奔了。

背後隱隱聽得他放聲悲歎:「長得甚好一個公子,卻不想是個色中惡鬼,這是怎樣絕望且沉痛的世道啊。」

雖曉得糯米團子是在這青樓裡,卻不清楚到底是哪間廂房。為了不驚擾鴇母的生意,我只好捏了訣隱個身,一間一間地尋。

尋到第十三間,總算見著糯米團子沉思狀托了下巴懸在半空中。我一把將他拽了穿出牆去,彼時床上那對野鴛鴦正親嘴親得很歡暢。

我一張老臉燒得通紅。

方才那出床戲其實並不見得十分香艷。當年在昆侖虛上做弟子,初下凡時,本著求知的心態,曾拜讀了許多春宮。尋常如市面上賣的三文一本的低劣本子,稀罕如王宮裡皇帝枕頭下藏的孤本,男女甚或男男的,均有涉獵。那時我尚能臉不紅心不跳,淡定得如一棵木樁子。今次卻略有不同,乃是與小輩同賞一出活春宮,不叫老臉紅上一紅,就著實對不起他那一聲順溜的娘親。

廂房外頭雖仍是一派孟浪作風,令人欣慰的是,總歸這幫浪子們衣裳都還穿得妥帖。

這座樓裡委實找不出一個清淨處。

一個紅衣丫鬟手中托了碟綠豆糕裊裊娜娜打我們身邊過。糯米團子抽了抽鼻子,立時顯了形追上去討,我在後頭也只好跟著顯形。那丫鬟見團子長得可愛,在他臉上摸了兩把,又回頭雙頰泛紅對我笑了一笑,將一盤糕點都給團子了。

我將團子拉到樓道的一處死角,想了半日該怎麼來訓他,才能讓他知錯知得很愉快。今日是他生辰,夜華著我好生哄他,這樣日子讓他鬧心,也確確不厚道。

我在心中細細過了一遭,終究堆出一個笑臉,十分和順地問他:「那評書說得不錯,你初初聽得也很有興味,一個晃眼,怎的就跑到了這麼一座,呃,這麼一座樓子來?」

團子皺眉道:「方才有個小胖子在大街上公然親一個小姐姐,這個小姐姐不讓小胖子親,小胖子沒親到就很生氣,招了他身邊幾個丑八怪將小姐姐圍了起來。小姐姐臉上怕得很,我看著很不忍心,想去救她。等我跑下樓,他們卻沒人影了,旁邊一個大叔告訴我,那小姐姐是被那小胖子扛進了這座花樓。我怕他們打她,就想進來找她,可把在門上的大娘卻不讓我進,我沒辦法,就隱了身溜進來。唔,不曉得那大叔為什麼說這是座花樓,我將樓上樓下都看了一遍,可沒見著什麼花來。」

我被他唔後面那句話嚇得小心肝狠狠跳了三跳,團子哎,你可沒看到什麼要緊東西罷。

團子這年歲照凡人來排不過三歲,仙根最不穩固,很需要呵護。他父君帶他帶了三百年都很平順,輪到我這廂,若讓他見些不該見的事,生些不該有的想法,動了仙元入了魔障,他父君定然要與我拼命。

我咽了口口水聽他繼續道:「等我尋到那小胖子時,他已經直挺挺躺在了地上,小姐姐身旁站了個白衣裳的哥哥將她抱著,我看沒什麼了,想回來繼續聽書,沒想到穿錯了牆,進了另一間廂房。」

是了,想當年因推演之術學得太不好,我同十師兄常被墨淵責罰,來凡界扯塊帆布,化個半仙,在市井上擺攤子與人算命摸骨。那時,三天兩頭的都能遇到良家婦女被惡霸調戲。若是個未出閣的婦女,便必有路過的少年俠士拔刀一吼。若是個出閣的婦女,便必有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她的丈夫拔刀一吼。雖則一個是俠士,一個是丈夫,然兩者定然都穿了白衣。

糯米團子摸了摸鼻子再皺一回眉續道:「這間廂房裡兩個人滾在床上纏成一團,我看他們纏得很有趣,就想姑且停一會兒看他們要做什麼。」

我心上喀噠一聲,顫抖著嗓子道:「你都見著了些什麼?」

他沉思狀:「互相親啊親,互相摸啊摸的。」半晌,期期艾艾問我:「娘親,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我望了一回天,掂量良久,肅然道:「凡人修道,有一門喚作和合雙修的,他們這是在,呃,和合雙修,雙修。」

團子了然道:「凡人挺一心向道的麼。」

我哈哈乾笑了兩聲。

剛轉過身來,卻不著意迎面撞上一副硬邦邦的胸膛,從頭到腳的酒氣。

我揉著鼻子後退兩步,定睛一看,面前一身酒氣的仁兄右手裡握了把折扇,一雙細長眼睛正亮晶晶將我望著。一張面皮還不錯,髒腑卻火熱熾盛,皮肉也晦暗無光。唔,想是雙修得太勤勉,有些腎虛。

扇子兄將他那破折扇往我面前瀟灑一甩,道:「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本王好生仰慕。」

咳,倒是一位花花王爺。我被他扇過來的酒氣熏得晃了晃,勉強拱手道:「好說好說。」便牽著糯米團子欲拐角下樓。

他一側身擋在我面前,很迅捷地執起我一只手,涎笑道:「好白好嫩的手。」

我呆了。

就我先前在凡世的歷練來看,女子拋頭露面是容易遭覬覦些,卻不想如今連個男子也甚不安全。

糯米團子嘴裡含著塊綠豆糕,目瞪口呆地瞧著扇子兄。

我也目瞪口呆地瞧著扇子兄。

扇子兄今日福星高照,竟揩到一位上神的油水,運氣很不得了。

我因頭回被個凡人調戲,很覺新鮮。細細瞧他那張面皮,凡人裡來說,算是很惹桃花的了,便也不與他多作計較,只寬宏大量地抽回手來,叫他知趣一些。

不成想這卻是個很不懂事的王爺,竟又貼近些,道:「本王一見公子就很頃心,公子…… 」那手還預備摟過來摸我的腰。

這就出格了些。

我自然是個慈悲為懷的神仙,然凡人同我青丘畢竟無甚關係,是以我慈悲得便也很有限。正欲使個定身法將他定住,送去附近林子裡吊個一兩日,叫他長長記性,背後卻猛地傳來股力道將我往懷裡帶。這力道十分熟悉,我抬起頭來樂呵呵同熟人打招呼:「哈哈……夜華,你來得真巧。」

夜華單手摟了我,玄色袍子在璀璨燈火裡晃出幾道冷光來,對著茫然的扇子兄皮笑肉不笑道:「你調戲我老婆,倒調戲得很歡快麼。」

我以為,名義上我既是他將來的正宮帝後,那便也算得正經夫妻。此番卻遭了調戲,自然令他面子上很過不去。他要將我摟一摟抱一抱,拿住調戲我的登徒子色厲內荏地訓斥一番,原是很得體的事。我便裝個樣子在一旁看著就好,這才是我唱的這個角兒的本分。

糯米團子咽下半只糕,舔了舔嘴角,甚沉重與扇子兄扼腕道:「能將我阿爹引得生一場氣,你也是個人才,就此別過,保重!」

說完十分規矩地站到了我身後。

扇子兄惱羞成怒,冷笑道:「哼哼,你可知道本王是誰麼?哼哼哼……」

話沒說完,人便不見了。

我轉身問夜華:「你將人弄去哪了?」

他看了我一眼,轉頭望向燈火闌珊處,淡淡道:「附近一個鬧鬼的樹林子。」

我啞然,知己啊知己。

他看了那燈火半晌,又轉回來細細打量我:「怎的被揩油也不躲一躲?」

我訕訕道:「不過被摸個一把兩把麼?」

他面無表情低下頭來,面無表情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口。

我愣了半晌。

他面無表情看我一眼:「不過是被親個一口兩口麼?」

……

本上神今日,今日,竟讓個比我小九萬歲的小輩輕,輕薄了?

小糯米團子在一旁捂了嘴吃吃地笑,一個透不過氣,被綠豆糕噎住了……

夜裡又陪團子去放了一回河燈。

這河燈做成個蓮花的模樣,中間燒一小截蠟燭,是凡人放在水裡祈願的。

團子手裡端放一只河燈,嘴裡念念有詞,從六畜興旺說到五谷豐登,再從五谷豐登說到天下太平,終於心滿意足地將燈擱進水裡。

載著他這許多的願望,小河燈竟沒沉下去,原地打了個轉兒,風一吹,倒也顫顫巍巍地飄走了。

夜華順手遞給我一只。

凡人祈願是求神仙保佑,神仙祈願又是求哪個保佑。

夜華似笑非笑道:「不過留個念想,你還真當放只燈就能事事順心。」

他這麼一說,倒也很有道理。我便訕訕接過了,踱到糯米團子旁邊,一同放了。

今日過得十分圓滿。

放過河燈,團子已累得睜不開眼,卻還曉得嘟囔不回青丘不回青丘,要在凡界留宿一回,試試凡界的被褥床鋪是個什麼滋味。

須知彼時已入更,梆子聲聲。街頭巷尾凡是門前吊了兩個燈籠上書客棧二字的,無不打了烊閉了門。

這市鎮雖小,來此游玩的人卻甚多。連敲了兩家客棧,才找到個尚留了一間廂房的。團子在夜華懷裡已睡得人事不知。

仍半迷糊著的掌櫃打了個呵欠道:「既是兩位公子,那湊一晚也不妨事,這鎮上統共就三家客棧,王掌櫃和李掌櫃那兩家昨日就定滿了,老朽這家也是方才退了個客人,將將勻出來這麼一間。」

夜華略略點了個頭。老掌櫃朝裡頭喊了一聲。一個伙計邊穿衣服邊跑出來,兩只胳膊剛胡亂攏進袖子裡,便跑到前頭為我們引路。

二樓轉角推開房門,夜華將糯米團子往床上一擱,便吩咐伙計打水洗漱。碰巧我肚子叫了兩聲。他掃我一眼,很有眼色地加了句:「順道做兩個小菜上來。」

小伙計估摸十分渴睡,想早點伺候完我們仨方好回鋪上躺著,於是上水上菜都十分利落快捷,簡簡單單兩個葷的一個素的,鹵水牛肉、椒鹽排條、小蔥拌豆腐。

我提起筷子來扒拉兩口,卻再沒動它們的心思了。

我對吃食原本不甚講究,近日卻疑心吃夜華做的飯吃得太多,品出個廚藝的優劣高低來,嘴就被養得刁了。

夜華坐在燈下捧了卷書,唔,也極有可能是卷公文,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桌上的三道菜,道:「吃不了便早些洗漱了睡罷。」

這廂房是間尋常的廂房,是以有且僅有一張床。我望著這有且僅有的一張床躊躇片刻,終究還是和衣躺了上去。

夜華從頭至尾都沒提說今夜我們仨該怎的來分配床位,正經坦蕩得很。我若巴巴地問上一問,卻顯得不豁達了。

團子睡得很香甜,我將他往床中間挪了挪,再拿條大被放到旁邊,躺到了最裡側。夜華仍在燈下看他的文書。

半夜裡睡得朦朧,仿佛有人雙手摟了我,在耳邊長歎:「我一貫曉得你的脾氣,卻沒料到你那般決絕,前塵往事你忘了便忘了,我既望著你記起,又望著你永不再記起……」

我沒在意,想是迷糊了,翻了個身,將團子往懷裡揉了揉,便又踏實地睡了。

第二日清早,待天亮透了我才從床上爬起來。夜華仍坐在昨夜的位子上看文書,略有不同的是,此時沒點蠟燭了。

我甚疑惑,他這是持續不間斷看了一夜還是睡過後在我醒轉前又坐回去接著繼續看的?

糯米團子坐在桌子旁招呼我:「娘親娘親,這個粥燉得很稠,阿離已經給你盛好了。」

我摸摸他的頭道了聲乖,洗漱完畢喝那粥時,略略覺得,這口感味道倒有些像夜華燉的。抬頭覷了覷他,他頭也沒抬道:「這間客棧的飯菜甚難入口,怕阿離吃不慣,我便借了他們的廚房燉了半鍋。」

阿離在一旁囁嚅道:「從前在俊疾山時,東海的那個公主做的東西我也吃不慣,卻沒見父君專門給我另做飯食的。」

夜華咳了聲。

我既得了個便宜,便低頭專心地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