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職五年,祝繁星第一次休年假。
也是迫不得已,因為志遠給她下了最後通牒。
兩個人都要結婚了,雙方父母都還沒有見過面。
祝繁星工作繁忙,去年過年的時候說好了和志遠一起回繁星老家,順便也讓雙方父母見見,志遠父母老早就在催促婚事,他們是老派人,認為應該先主動去女方家裡見見未來的親家,然後提親。
結果公司在美國成功上市,CEO要去納斯達克敲鐘,這事整個公司忙活了幾年,比天還大,全體高管齊刷刷放棄春節與家人團聚,分成好幾撥陸續飛往美國。繁星是CEO最得用的行政秘書,忙前忙後,協調各種行程安排,大年三十的晚上跟著CEO一起飛往紐約。
回家過年的事自然是黃了,志遠對此不是沒有怨言。
祝繁星連續幾天加班,累得夠嗆,在飛紐約的航班上才迷糊睡著幾個小時。CEO對手下人從來大方,本來她級別不夠,但每次出差CEO總是自掏腰包給她升級頭等艙。對此顧欣然很羨慕。祝繁星不以為然,尤其是跨國航線,下飛機通常連時差都不倒就要開會,不躺平了睡一覺哪有足夠精力應付。
敲鐘之前CEO其實還是略緊張,全世界大約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因為他在敲鐘前,如同平時開重要會議之前一樣,隨手把自己手機交給她,她接過手機時,只覺得他手指微涼,祝繁星下意識一抬眼,發覺CEO的眼神裡竟然有一絲難以覺察的焦慮緊張。祝繁星忙中出錯,不由自主嘴角一彎,笑容裡飽含鼓勵和讚賞,像幼兒園阿姨對小朋友的那種眼神,幾近哄勸,CEO不禁錯愕半秒,等半秒後,他已經如常般鎮定自若,祝繁星幾疑自己看錯。
外人眼裡CEO大約是如神祇一般的存在,二十二歲名校肄業,二十三歲創業失敗破產,二十六歲再次創業,三十歲的時候,公司已經佔據全球市場份額的65%,公司內部從上至下也十分尊敬他,雖然技術型公司總免不了爭執,會議室裡吵得不可開交,但最後只要他出面,再倔強的技術人員也會服氣。
在公司,「舒總說過」四個字簡直有魔力,並非因為他是公司創始人,也不是因為他付大家工資,而純粹是一種實力認可。那幫技術宅男才不管技術之外的事情,他們唯一會敬佩的是實力。
舒熠三十二歲,才華橫溢,人還長得眉目端正清俊秀雅,一直低調到幾近隱匿,但因為公司成功上市,閒置多年毫無成就感的公關部苦苦哀求,舒熠難得點頭,公關部心花怒放地將納斯達克敲鐘照片發往各媒體,第二天就上了財經頭條,各方媒體突然發現有如此低調的青年才俊,蜂擁而來想要約訪,這次公關部再怎麼苦苦哀求,CEO也不肯接受任何採訪。
公關部被媒體逼得焦頭爛額,祝繁星見著公關部那個巧舌如簧的經理各種強調公司形象、輿論紅利,舒熠只是靜靜地聽完,說道,這些不是我想要的。公關經理不甘心,說為了公司……舒熠說,公司也不需要這些。
所以外界唯一的照片,就是在納斯達克敲鐘儀式上,一溜兒因為穿不慣西服而顯得有些嚴肅和拘謹的高管中間,就數舒熠笑得肆意飛揚,眉梢眼角是一種輕鬆的愉悅,好似剛剛拿到滿分的大學男生。
祝繁星在這張大合影中忝陪末座,她本來按慣例躲在人群之外的角落裡,但敲鐘現場其實熱鬧而混亂,那個美方的接待人員跟她打了好多天的郵件交道,見面的時候已經自來熟,此刻大大咧咧在她肩頭一攬,說笑得開心點,然後她就也被收入了鏡頭。
鏡頭裡的祝繁星其實一點也沒笑,她拿著舒熠的手機,嘴唇微抿,神色中還是若有所思,一半是因為剛才遞錯了眼神,一半是因為惦記待會兒的答謝晚宴,舒熠邀請了自己當年的導師出席,老人家年紀大了,卻不肯帶助理,獨自飛過大半個美國來赴宴,敲鐘儀式一結束,她要立時趕去機場接機,不知路上會不會堵車,千萬別遲了。
所以難得一張上了頭條的照片,祝繁星卻顯得心事重重。
顧欣然看到這張照片時,一點也沒注意到祝繁星,只是盯著照片中央的舒熠,嚷嚷說,天啊,你老闆竟然這麼年輕這麼帥!一定是Gay。
祝繁星不以為然,其實CEO應該有女友,只不過舒熠不願意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私生活,再加上公司全是技術宅男,各個都不愛打聽閒事,有入職好幾年的高管都不知道CEO是否已經結婚,更遑論其他人。
祝繁星幫舒熠訂過幾次花,還有一兩次只適合情侶的餐廳。還曾經接到一個女聲的電話,十分大方地說:「舒熠手機關機,估計是沒電了,你幫我看一看,他是否又在辦公室睡著了。」
舒熠加班是常態,有時候太累了會躺倒在辦公室沙發裡睡著。祝繁星剛上班時第一次遇見,早上提前到公司,推開老闆辦公室的門準備打掃清潔,結果發現老闆蓋著西服睡在沙發裡,嚇一跳。後來就習以為常,祝繁星在淘寶上訂了一個羊絨毯子,很中性的藍灰色,平時收在自己的儲物櫃,每天晚上下班時,祝繁星都把毯子放在老闆沙發上,好多個早上她輕輕推開門,舒熠都蓋著這毯子,睡得像個嬰兒一般。
那天祝繁星吃完午飯回來,桌子上擱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裡面是厚厚一疊兩萬塊,信封上是舒熠的字跡「毯子」,如同文件簽名一般凌厲飛揚。寥寥兩個字,正如他平時說話一樣簡潔。
祝繁星心想老闆真是不識人間煙火,這毯子淘寶哪能賣到兩萬塊。不過多餘的錢她也沒退,陸續替老闆買了很多零碎東西,比如毛巾牙刷,隔段時間在老闆洗手間裡換上新的。
最新出了聲波牙刷,祝繁星不知道好不好用,立時給老闆買了一支。他試新產品永遠有興趣,如果不好用,第二天會告訴她,再換一支牙刷。
漸漸地祝繁星對市面上高端男性用品瞭如指掌,托老闆的福,還成了好幾個專櫃的VIP,櫃姐每次都是羨慕的口吻,說你對你男朋友真好。
祝繁星笑笑不說話。
志遠有時候頗有微詞,因為他住城市另一邊,在大城市裡,這代表兩個人每到週末才有機會見面,如果兩人中有一個人再加班或出差,大半個月見不著都正常。祝繁星也覺得無奈,她和志遠是大學同學,兩個人進校門談戀愛,畢業工作後仍舊感情穩定,只是幾年戀愛談下來,像已經結婚的老夫老妻,未免平淡。志遠只是覺得她沒出息,他們金融專業人才輩出,師兄們有的都已經做到了500強的高層,志遠雄心勃勃,一心打拚積極向上,她好歹也是名校,這行政秘書簡直是……
好在她是女人,女人事業不用那麼強。志遠是這麼想的。
祝繁星不爭辯,從小她並不爭強好勝,成績也是中等偏上,老師喜歡的老實學生,沒有花巧,不走捷徑。高考時發揮超常,竟然進了名校最熱門的專業,夾雜在一群天才中,未免就顯得平庸。學校的各種榮譽自然也輪不到她,畢業時也有500強公司校招,但她偏偏就選了這一家新公司,職位還是秘書。
說來好笑,當初選這個工作,純粹因為這家公司跟志遠簽約的那家500強在同一幢雙子座寫字樓,兩人合計好了,中午吃飯時都能在一塊兒。沒想到的是,大半年後志遠就跟著自己上司跳槽到另一家公司,薪水倒是立時翻了一倍,只是從此離她隔了大半個城市。
遠點就遠點吧,志遠當時也攛掇她跳槽,換掉秘書這個工作,最好離他現在的單位近點,這次她堅定地說不,誰知道志遠還會不會跳槽。
志遠就說她沒出息,害怕改變。
為此兩個人還吵了一架,說是吵架其實是冷戰。祝繁星最害怕冷戰,志遠不接電話,不回信息,也不理她,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條鹹魚,被放進巨大的冰箱裡,到處都是冷冰冰的霜霧,四面密閉四合,特別令人絕望。
特別小的時候,那時候父母還沒有離婚,每天都冷戰,祝繁星回家後連飯都沒得吃,她還不敢說餓,只要一說餓,父母就給一個白眼,瞪她,說:「讓你爸(媽)給你做去!」
父母好幾年不說話,有事只管叫她傳話,最後甚至就給對方寫條子,也不跟她說話了。家裡每天都像冰窖,等到她小學畢業,父母終於離婚。兩個人都不想要她,推來推去,後來父母各自組成新家,她在每一邊的新家裡待一個月。
不用說,每個月都像是從一個冰箱換到另一個冰箱。
祝繁星的小心謹慎,遇事多想,寧可多做也不願犯錯的習慣,就是那時候養出來的。
她進這家公司時,顧欣然最反對,說大材小用,這種創業的新公司,是不是沒幾年就倒閉了啊!你別成天惦記著跟志遠在一塊兒,你為他犧牲太多了!
祝繁星只回答前半句,這家新公司欣欣向榮,一點也不像要倒閉的樣子。
後半句就不搭腔了,顧欣然哪裡知道,她特別想要有個家。
自己的家。
想要一樣東西的時候,自然必須得為之付出,這是她很小明白的道理。比如父母都不肯做飯時,她小小年紀就學著做蛋炒飯,把手燙了也沒人帶她去醫院,就著自來水龍頭沖一衝,不疼了自己搽點藥膏。後來她做得一手好菜,父母雖然依舊冷淡,倒也肯給三分顏色給她看。
到底是有用的人呢。
就如同她勤勤懇懇工作,公司一點也不虧待她,每年給她加薪,上市前還給她期權,那可是很大一筆錢。
不知道為什麼,祝繁星沒跟志遠提期權的事,也沒跟任何人提。其實公司所有資深員工都有期權,她也不好打聽別人有多少,祝繁星按照時價算了算自己那份,竟然價值千萬,她一方面覺得這不是真的,一方面又誠惶誠恐,總覺得這餽贈太大手筆,公司遲早會反悔收回去。
從小就是這樣,太過美好的事物她都不相信是真的,總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後來她看心理學的書籍,說是因為缺乏安全感。
在學校裡,志遠追求了她好長時間,她也不敢答應,怕自己配不上這份愛情。但幸好是,青春熱烈到底戰勝了她心底的怯懦,而且志遠是多麼陽光一個少年,愛踢球愛運動,平時給她買水果買零食,在她生日時跑到女生樓下襬了無數蠟燭拼成巨大的心形。
雖然後來輔導員衝出來拿滅火器把蠟燭給噴熄了,祝繁星沒有親眼目睹盛況,但同寢室的姐妹大膽衝到窗前拿手機拍了好些照片給她看。
祝繁星幾乎是在全樓女生的起鬨聲中接受了志遠的追求,大學時不談戀愛還能做什麼呢?何況志遠也是好學生,她也規規矩矩地去圖書館,認真完成老師佈置的作業和論文,然而也沒有考研的打算。
志遠倒是勸過她考公務員,看她沒興趣,也就算了。
祝繁星最怕是沒錢,公務員太清貧了,那點工資,在這偌大的城市裡,真只夠吃飯的。她怕養不活自己。
不能掙錢養活自己是祝繁星最大的噩夢。
當初肯來做這份秘書工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薪水開價比500強更高。
舒熠出差越來越頻繁地帶著祝繁星,所有高管都喜歡她,有她在,茶水永遠對每個人的胃口,開會開到絕望的時候哪怕要一杯現磨的意式,她都能面不改色端出來。中午即使在會議室吃盒飯也不潦草,她記得每個人愛吃什麼菜,有什麼樣的忌口,能發掘全然陌生的城市裡最接近家常口味的食物,永遠不是那種常見的油膩膩外賣。餐後有水果,洗淨切塊,白瓷小碟每人一份,搭配得顏色漂亮賞心悅目。等到下午正睏乏時,她恰到好處送上熱茶與點心。
技術宅男也是人,也知道什麼舒服什麼不舒服。
有她在,永遠都舒服。
所以難得的,祝繁星完全不懂技術,卻備受公司所有技術宅男的尊崇喜愛。
也有人想要追求祝繁星,但技術宅男畢竟老實,吭哧吭哧糾結著嘗試表白,祝繁星只要說一句我有男朋友了,立時知難而退。
今年公司業績良好,發完年終獎,各部門陸續開始放假。每年老闆總是最後一個放假,她也就成了堅守崗位的燈塔。
今年比較特別,舒熠破天荒地沒有把自己行程排滿到大年三十,提前好多天就讓她訂了清水灣的酒店,包下整幢度假別墅。一應細節都是祝繁星替他安排,由此得知老闆這次特別大手筆,酒店的VIP客服經理在郵件裡給她開列一項項清單,鮮花從北京名店訂好,全部由比利時空運,配的一種香氛蠟燭則從法國特意進口。樂隊專程從上海飛過去,為了演奏服務,同行的還有一位大廚及助手,只是為了做地道的上海菜,另外還有超豪華遊艇出海,甚至還租了一架直升機。
祝繁星鬆了口氣,心想CEO終於打算好好跟女友度假了。
CEO每年加班比她更甚,成年累月如此,有幾個女人受得了?
酒店的VIP客服經理特意給她發各種視頻,偌大的海邊別墅,泳池波光粼粼,草坪綠絨如毯,雞蛋花盛開,私家沙灘椰風搖曳。VIP客服經理一邊走一邊介紹,特意打開主臥的門,高舉手機讓她通過攝像頭看清楚房間細節,嘩,白色的床幔被海風吹得輕微拂動,一切一切,都美得簡直像電影裡的鏡頭,夢幻而浪漫。
說來慚愧,祝繁星還沒有去過三亞。
她對大海的全部印象,還是大一時全班同學自費結伴去大連旅行。
三亞的海,原來完全是不一樣的。繁星不由得為之心動。
她今年的航空公司積分算下來,正好夠換四個免費的國內航線頭等艙,於是立時做了決定,打電話跟志遠商量,不如把雙方父母都帶去三亞度假順便見面,大冬天的,誰不嚮往陽光沙灘?何況三亞空氣清新,對老人甚好。
她的積分,正好可以讓雙方父母全部升艙到頭等,讓老人搭飛機也舒服一點。她和志遠反正年輕,經濟艙擠擠也就行了。
志遠說要問問父母。畢竟老人比較傳統,認為春節是團聚的日子,不見得肯出門去。
沒過五分鐘回過電話來,說父母都答應了。
倒是祝繁星自己父母這邊出了麻煩。
祝繁星的爸爸聽說要去三亞,滿口答應,只是他離婚後就再娶了,給繁星找的這後媽有個兒子,比繁星還大幾歲,早早結婚生子,老祝在家跟繁星後媽一起幫忙帶孫子。如果要去三亞,他得帶著繁星後媽和小孫子,這倒也罷了,沒過兩分鐘,又打電話來,說自己不去了,因為兒媳婦聽說老人要去三亞,頓時不高興甩臉子了。
祝繁星嘆了口氣,自己的爸自己知道,話是沒明說,要麼就不來,要來他們一家子全得來。
可是他們一家子五口全來,自己又算什麼?
更別提繁星的親媽了,聽說要去三亞,興趣缺缺,說飛機要坐好幾個小時,腿都伸不直,憋屈得很,不想去。
繁星只好說自己的積分兌頭等艙,挺寬敞的。
繁星的親媽這才有了興致,說那酒店也要五星級哦,到三亞不住五星級算白去了,一定要海景大套房。
繁星猶未答話,親媽說,我跟你叔叔今年還沒有度過假呢,正好趁著過年放假,跟你叔叔還有你妹妹出來走走。套房才住得下三個人,不然你訂兩個房間,不划算的。
說起來,倒是挺為她考慮似的。
繁星哭笑不得,這位親媽在內退後仍舊是風頭正勁的時髦人物,比如她的那些老閨密們都說出去旅遊啦,只有她說度假,高下立現。
這個妹妹也不是繁星親媽生的,而是那位叔叔跟前妻的女兒,只是繁星媽因為後媽不好當,名聲要緊,所以處處對這前房女兒比親生女兒更和善更客氣,嬌養得十分不像話。繁星每年回老家,哪怕不給自己親媽買禮物,也一定要給這位妹妹買禮物,不然親媽一定會給臉色看的。
繁星只覺得頭痛,她的計畫和預算裡當然沒有這麼多人,當初志遠說要去她老家她心裡就打鼓,自己父母多年積怨,偶爾見面還會吵起來,會發生什麼事她完全無法控制,心裡忐忑。
所以那次過年雙方父母沒能見面,她事後隱隱約約竟然還是鬆了一口氣似的,彷彿逃過一劫。
只是在劫難逃。
這次要真把這兩家八個人弄到三亞,怕不把志遠父母給嚇著?
幸好這麼多年做秘書歷練下來,適應了不動聲色解決棘手問題。首先婉轉地向父親說明,自己實在無法安排他們一家五口前來三亞,春節房源緊張,自己這也是托關係才能訂到房,不如還是按原計畫帶著阿姨和小孫子來,當然了,自己特意給「嫂子」準備了護膚品做禮物,正好托父親和阿姨帶回去。另外給龔阿姨——她始終這麼稱呼後媽,也準備了禮物,希望她辛苦一點,跟老爸一起帶小孫子來。
爸爸勉強答應了,她又轉頭給自己母親打電話。海景大套房真的訂不上了,您天天手機裡看新聞,三亞現在什麼情況您也知道,而且機票只有一張頭等艙,媽你不如跟叔叔一起來,我陪你逛逛,給妹妹買個包包,她剛上班,正是用得著好包的時候。而且每年過年,她不是都
要跟她媽媽回姥姥家麼,她要是來了三亞,她媽媽不高興了,萬一打電話來說什麼,叔叔也跟著不高興。
到底是親媽,聽懂了她話裡的暗示,於是欣然答應了。
說到底,還是用錢解決一切問題。好在公司剛發的年終獎不菲,又事關終身大事,祝繁星早就知道這一關難過,所以大包大攬多多花錢,準備渡過難關。
確定了機票,祝繁星又開始訂酒店,春節是三亞的旺季,她還真怕訂不上。好在公司每年幾次活動,涉及CEO的行程都是由她與市場部協調,市場部的同事替她找了熟人,酒店順利地訂上了。
祝繁星當然沒有把酒店也訂到清水灣,跟CEO住一個地方,那可不是瘋了。哪怕在一個海灣裡都不行,太近。再說了,他住的那酒店,貴!
她選了最穩妥的亞龍灣,而且將父母兩家人安置在兩個酒店裡,兩個酒店還相距甚遠,最大程度避免碰面。
在電話裡祝繁星就講清楚了,來三亞可以帶著叔叔阿姨來,可是去見志遠的父母,當然只得自己父母兩個人,不然怎麼好介紹。
父母總算在這個問題上都沒有跟她多糾葛,大約是因為她許願要帶他們去海南的免稅店買買買,所以花錢有太平。
辦妥了自己父母這邊,祝繁星又給志遠父母訂機票酒店,特意選了亞龍灣裡第三家酒店,正好不偏不倚住在她父母兩家酒店的中間。
最後才是她和志遠的機票酒店。
機票好說,住在哪裡讓她犯了愁,總不能再訂亞龍灣的第四家酒店,不然市場部只怕都要納悶她是不是在做代訂酒店業務了,不然親朋好友為什麼就不能住在一塊兒呢?
可是跟父母兩家哪家住一塊兒都不合適,跟志遠父母住一家酒店,她還是比較傳統,總覺得不妥,糾結了一會兒,到底拿不定主意,只得打電話問志遠。
志遠正開會,走到走廊接電話,聽說是這事,挺不耐煩的。
「你不是當秘書的嗎,這麼點小事都辦不好還要來問我,你們老闆平時是怎麼忍受你的?」
沒等她再說什麼,他就把電話掛了。
繁星沒有跟他生氣,他最近又升職了,薪水是加了不少,可是壓力也大,尤其年底,他們的業績壓力大得不得了,她確實不應該拿這種小事去煩他。繁星想了想,還是決定硬著頭皮拜託市場部同事多訂兩間房,一間跟自己媽媽同一個酒店,她去住,一間跟志遠父母同個酒店,他去住。
機票不好訂,每天都只有全價頭等艙,好幾千塊錢,她有些肉痛。春節期間三亞酒店貴得要上天,她和志遠的相處模式一直是誰出的主意誰花錢,她出主意去三亞,所以她負責全部費用。光酒店的錢就花掉不少,到全價頭等艙這兒,真有點下不去手。
最後繁星到底還是搶到了兩張經濟艙,雖然是早上六點多飛,但是她和志遠早早去三亞,還可以給雙方父母接機,更方便。
CEO飛去三亞的第二天清早,繁星終於和志遠一起,也飛去三亞。
說是一起,其實是去機場碰頭,繁星住得離機場近,五點鬧鐘響了,匆忙洗漱就出發,路上還化了妝。這本事是繁星上班後練出來的,總加班睡不夠,每一分鐘睡眠時間都彌足珍貴,早晨實在困得不能提前起床化妝,終於被迫學會了在出租車上化妝。誰能想得到呢,大學那會兒她連粉底有哪幾種都不知道,如今她手穩又快,趁師傅停個紅燈就能把眼線迅速地描好。
志遠離機場比較遠,好在早上不堵車,他也到得很準時。
春運的機場,人山人海,大清早就安檢大排隊,兩個人站在蜿蜒如長蛇的隊伍裡,沒睡夠的臉,都有幾分慘淡。
不料這天首都機場大霧,航班一直延誤到下午,兩人白起一個大早。本來機場就滿負荷運轉,這一大面積延誤,簡直比戰場還要混亂慘烈,每個登機口都塞滿了人,候機廳座椅早就不夠用了,很多人乾脆席地而坐。
志遠坐在箱子上靠牆養神,繁星比較慘,因為要去三亞她特意穿了裙子和高跟鞋,站了一會兒就腿軟得不得了,又不能像志遠一樣坐在箱子上,更不能坐在地上。
她只好將背靠在牆上,借一點力,可惜行李早就已經託運,不然翻出雙沙灘鞋來換上,還能稍微舒服點。
有人跟登機口的工作人員吵起來了,志遠連眼皮都沒抬,繁星發現他真的睡著了。或許是最近太累了,他住得離機場遠,今天怕不是凌晨四點就起床了。
繁星深悔沒有買全價頭等艙,不過是咬咬牙的事,她卻一時小氣。不然這會兒在頭等艙休息室,起碼有沙發可以讓志遠躺得舒服點,還有計鐘點收費的休息艙可以睡覺。
好容易挨到航班終於起飛,落地之後取完行李一看,父母的航班們已經紛紛要落地,繁星只好當機立斷,拿起手機訂了好幾輛接機的車輛。志遠父母的飛機最先落地,繁星接到他們,通知第一輛接機的車上來,讓志遠先帶他們去酒店check in,她在機場繼續等父母的航班。
幸好做了這樣的安排,因為父母的航班先後落地,在機場一見面就大吵了一架。
原因挺可笑的,繁星特意把他們的航班沒有訂同一班,但沒想到省城的機場也大面積延誤,相隔四個小時的航班竟然差不多先後到。繁星的爸爸心疼老伴帶孫子,讓老伴和孫子搭了頭等艙,繁星的媽媽當仁不讓是頭等艙,落地發現對方也是頭等艙擺渡車上下來的時候,繁星媽自然特別不服氣,冷嘲熱諷繁星後媽佔自己女兒便宜。
繁星後媽龔阿姨年輕的時候有個花名叫「朝天椒」,可見有多厲害,不然也不能這麼多年把繁星爸管得服服帖帖,聽了繁星媽這種指桑罵槐的話哪裡還忍得住,立刻反唇相譏。
兩人在機場到達處就你一句我一句隔空對罵起來,最後到底是繁星媽唸過大學更吃虧,她自詡知識分子,沒法跟這種庸俗的小市民歐巴桑一般見識,所以一見了女兒,繁星媽就恨鐵不成鋼:「你有錢給別人買頭等艙,就不捨得給你叔叔買頭等艙,你叔叔個子有一米八幾,年紀又大了,人又胖,硬塞在經濟艙裡有多難受你知道嗎?」
繁星只好賠笑,說那頭等艙不是自己花錢買的,而是積分兌的,自己也是給爸爸用積分兌了頭等艙,沒給外人買。
繁星媽越發恨鐵不成鋼了。
「給你爸買!你知道你親爹那德性,什麼香的臭的不拿去給狐狸精獻寶?你給他買,你還不如把積分扔在水裡,你怕經濟艙塞不下他那麼大個人是麼?你掙幾個錢容易麼,被他坑了去便宜別人!」
繁星還沒說什麼,龔阿姨已經跳起來罵。
「誰是狐狸精,你罵誰呢?我跟老祝是合法夫妻!老祝心疼我讓我搭頭等艙怎麼了?你心疼你老公,你也掏錢給他買頭等艙啊!你摳門不捨得你還在這兒瞎嚷嚷啥?」
繁星媽氣得渾身哆嗦,眼看就要撲上去手撕龔阿姨,繁星趕緊攔在前頭。一邊朝自己親爹使眼色,一邊說:「爸你們都累了,你看孩子也睡著了,你趕緊帶阿姨上車去酒店吧,這裡空調太冷別讓孩子著涼感冒。司機電話我已經發你手機上了。」
繁星媽被女兒死死拖住,直到上車後還怨恨不休,責怪繁星:「胳膊肘朝外拐,不幫著自己親媽竟然幫著後媽!」
繁星只好滿臉堆笑說假話:「媽,我怎麼能不向著你!」
「那你還讓他們先走!」
繁星:「我這不是要陪著您和叔叔去酒店嘛,能不讓他們先走嗎?」
繁星媽一想,確實,女兒到底還是向著自己的。前夫跟狐狸精可不就得抱著孩子大太陽底下自己去找司機麼?
繁星媽徹底心平氣和了,等到了酒店,繁星本來在這家酒店訂了兩間普通大床,但她跟著CEO常年出差住酒店住成了SPG白金,酒店慷慨地給她本人升級到了豪華海景套房,繁星立刻把這豪華海景套房讓出來給親媽和後爸,自己拿著行李去住了另外一間普通大床。
這下繁星媽喜出望外,沒什麼不滿意了。
繁星一進了房間,趕緊打電話給志遠,得知他父母那邊一切妥當,又趕緊打電話給自己親爹。
「爸,你到酒店了嗎?怎麼樣?房間還可以吧?嗯嗯,我知道……嗯嗯……龔阿姨怎麼樣?那就好,房間水果可以吃,那是我訂好的,不會另外收錢,您放心吧。明天我已經訂好車,司機帶龔阿姨和小寶寶去海洋館和天涯海角……您就放心吧!」
打完這個電話,繁星才顧得上坐下來脫掉穿了一天的高跟鞋,赤腳踩在房間的木地板上,終於鬆了口氣。
結果第二天一早,繁星就被親爹的電話吵醒。原來小孫子昨天半夜就鬧不舒服,上吐下瀉。親爹慌了神,好容易等到一大早,看著孩子還沒好轉,就給繁星打電話。
繁星只好迅速洗漱,趕過去親爹住的酒店,看龔姨急得團團轉,立刻叫了車趕去醫院。醫生診斷是水土不服,開了藥劑,結果剛在急診室裡餵下去,小寶寶又吐了滿地。龔姨急得要跟醫生吵起來,繁星一邊勸,一邊打電話給自己在海南的同學,問清楚最好的兒科在哪裡,又帶著親爹後媽和小寶寶趕過去。
三亞就這麼一家醫院算是頗有名氣,冬季旅行高峰人山人海,排隊的時候還有車禍急診,還沒輪到小寶寶掛的專家號就已經中午了。
本來約了志遠的父母中午吃飯。繁星見親爹實在不願意走,龔姨一個人帶著哭鬧的孩子也確實不行,自己又蓬頭垢面待會兒只怕還要排隊拿藥,只好打電話給志遠父母,再三道歉,撒謊說自己父親身體有點不舒服,將聚餐改到晚上。
志遠父母倒是客氣,問了說是水土不服腸胃炎,還客套了兩句,說要來醫院看望,繁星連忙攔住了。
好容易等小寶寶掛上輸液,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繁星先叫車回酒店換衣服化妝,收拾好了又打電話給後媽龔姨,客客氣氣地問小寶寶好些沒有,還需不需要自己過來幫忙。幸好龔姨會做人,說:「好多了,現在不哭不鬧了,剛才還吃了半瓶牛奶,多虧你一早上趕過來忙前忙後,跟著找醫院又出錢拿藥。你放心吧,一會兒我就叫老祝過去,我一個人應付得了。」
繁星再三道謝。
繁星親爹到底還是遲到十分鐘,繁星媽不由得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責備他在女兒的終身大事當頭還遲到。繁星唯恐親媽跟親爹又吵起來,只好緊緊攥著母親的手。
好在住在無敵海景套房的繁星媽心情甚好,沒有跟前夫多計較,只是當著志遠父母的面,將自己女兒誇成了一朵花。
志遠父母對繁星也是滿意的,志遠家在一個二線城市,志遠父親是當地知名重點高中的校長,母親則是事業單位的小領導,兩個人都挺喜歡繁星。
繁星皮膚白,相貌溫柔,逢人先笑,眉眼彎彎透著和善。說話輕言細語,辦事周到。又是名校畢業,跟自己兒子是同學,能考上名校的姑娘自然不傻,她和自己兒子的基因都這麼好,將來的孫子那還得了,一定是常青籐的苗子。
所以志遠媽媽拉著繁星的手,怎麼看都看不夠,怎麼愛都愛不夠。口口聲聲感謝繁星媽媽,謝謝她培養了這麼優秀一個女兒。
志遠爸爸跟初次見面的未來親家也沒什麼好說的,所以只是微笑勸酒,繁星爸爸一天都沒吃東西,半夜就開始張羅小孫子不舒服的事,空著肚子被他勸得喝了七八杯酒,頓時就臉紅到脖子裡。
繁星媽被未來的親家母這麼一通奉承,不由得得意忘形,誇耀說:「你不知道繁星多孝順,昨天酒店給她升級到海景套房,她立刻就讓給我住,昨天晚上還帶我們去吃了海鮮大餐,哎喲親家母,那個酒店是真的好!桌椅就擺在沙灘上,比韓劇還浪漫呢!一邊吃海鮮一邊吹海風,不知道多愜意,還有菲律賓樂隊在旁邊演奏,哎喲,不瞞您說,活了一大把年紀,我就享這個女兒的福。」
繁星連使眼色也攔不住親媽的誇耀,志遠媽媽猶未覺得什麼,繁星親爹倒不高興起來,因為早起龔阿姨罵他,昨天晚上是他非要去海鮮市場吃海鮮,小寶貝孫子也吃了一整個海膽蒸蛋,一定是海鮮市場大排檔不乾淨吃壞了!他是被龔阿姨降服慣了的,當下不敢頂嘴,心裡也犯嘀咕,他還是好多年前跟團來過海南,這次也是出發前聽人說海鮮市場便宜又好,才帶龔姨和小孫子去的,從亞龍灣打車花了一百多塊呢,結果吃完還挨罵。
這時候聽見前妻炫耀,一口一個我的星星乖女兒,一想自己兩頭受夾板氣,從早上忙到現在,從醫院離開的時候,妻子還好一頓挖苦,冷嘲熱諷趕他走,說別耽擱了前房女兒的終身大事!
酒勁一衝,他就「砰!」將桌子一拍。
「你帶你親媽住套房吃海鮮,就不管你親爹的?祝繁星,你別忘了當年離婚的時候你媽連生活費都不肯給你,你高中學費誰給的?你上大學誰偷偷塞了你一千塊錢私房錢,我還是你親爹嗎?沒良心的白眼狼!」
志遠父母早就愣在當地,繁星媽不甘示弱:「怎麼了?女兒對我好怎麼了?我告訴你,女兒就是跟媽親,誰真心疼她她知道!你個喪良心的東西,這會兒倒跟女兒算起賬來,不就是姓龔的狐狸精挑唆的?果然古人說得好,有了後娘就有後爹!」
繁星趕緊勸,哪裡勸得住,繁星媽還不肯罷休,痛罵前夫:「這是什麼場合,你就沖女兒嚷嚷?你還是個人嗎?老話說虎毒不食子,你簡直連禽獸都不如!」
繁星爹衝上去就要動手,志遠父親連聲叫著「老哥老哥算了」,和志遠一起趕緊攔,沒想到繁星爹喝多了蠻勁大,一甩手一巴掌,「啪」清脆響亮正好打在志遠父親臉上。
繁星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亂響,這一耳光比打在她臉上更難過,她心亂如麻,像被捅了一萬刀,她定了定神,趕緊叫服務員拿冰塊來。志遠終於將繁星爸架到了一旁,繁星接過冰塊,匆忙用餐巾包好,遞給志遠媽媽:「阿姨,您趕緊讓叔叔敷上。」
志遠媽媽看繁星一張小臉都急得慘白,拿著冰塊兩眼焦急淒涼地望著自己,心裡一軟,到嘴邊的一句話就嚥了下去,不作聲接過冰塊,給丈夫敷上。
繁星媽這邊卻不幹了,立刻拿起手機,打通龔阿姨的電話,辟裡啪啦就把龔阿姨罵了一頓,罵她狐狸精,挑撥離間,竟然叫老祝來砸親生女兒的場子,自己哪怕拼了這條命,也不能叫她稱心如意……
繁星急得在旁邊直拉媽媽的衣袖,連聲叫:「媽你別說了!」
繁星媽罵了個痛快,繁星爹按捺不住,又要衝上來跟她拚命。志遠趕緊抱住他的腰,醉漢勁大,志遠眼鏡被撞到了地上,被繁星爹踩了個稀碎,人也被摔得一個趔趄,繁星爹終於衝到了前妻面前,沒想到繁星不聲不響就擋在了中間,兩隻眼睛裡全是淚水。
「爸爸,你要打就打我吧。」
繁星爸舉起的拳頭終於放下去,他跺了一下腳,不顧這包廂裡一片狼藉,轉身就走了。
繁星媽恨恨地說:「喪良心!不管親生女兒死活的渾球兒!」
繁星只覺得筋疲力盡,志遠近視度數很高,一直拖延著沒去做手術,眼鏡一摔,隱形又放在房間沒有帶下來,現在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摸索著只能先坐下來。志遠媽既心疼被打的丈夫,又心疼兒子,不知不覺眼淚就湧出來了。
繁星媽一看她哭,覺得大大地失了面子,前夫這麼一鬧,女兒和自己都在未來的親家面前丟盡了臉,以後女兒在公公婆婆面前還要怎麼做人,就連自己,只怕永遠也在親家母面前抬不起頭來。
她這麼好勝的一個人,一輩子在親家母面前抬不起頭,簡直比要了她的命還難過,立刻眼淚唰地就也流下來了。
兩個媽媽都在哭,志遠父子沉默著,繁星便再機靈也想不出辦法來收拾這樣的殘局,只覺得萬念俱灰。
正在這時候,繁星手機響了。
繁星看是CEO打來的,不能不接。
舒熠的聲音很低沉,彷彿感冒了,仍舊和平時一樣客氣,上來卻先道歉,說:「抱歉,休假了還打電話給你,但我這邊臨時出了點狀況,你能不能馬上買機票,趕過來處理一下?」
繁星十分詫異,下意識支吾:「舒總……」
舒熠說:「你是不是回老家了?要是沒有航班了,我讓商務機去接你。」
繁星大驚失色,上次CEO讓她租商務機,還是因為CEO的母親病危他要趕去上海。她頓時知道若不是十萬火急,他不至於打電話給自己。
繁星告訴他自己正在亞龍灣。
舒熠的聲音在電話裡透著深深的疲乏,說:「那正好,我叫直升機去接你。」
繁星強自鎮定下來,先叫了車送自己媽媽回酒店,又親自陪志遠一起,送他父母回房間去。
志遠回房間戴上隱形,才發現手肘紫了一塊,是被繁星爸剛才那一摔給撞的。但看看繁星站在眼前,楚楚可憐,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嘆了口氣。
繁星說:「你替我向叔叔阿姨賠罪,我爸他喝醉了就這樣,我實在是……」
繁星眼眶發熱,她實在不願意再哭,只怕自己忍不住。
志遠扶一扶她的肩,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
繁星告訴他,自己馬上要去清水灣,老闆估計有要緊事叫自己過去處理。
志遠終於忍不住爆發。
「你來休假還管什麼老闆,剛出了這麼多事你能扔下就走嗎?」
繁星不忍心,但她做慣了秘書,這職位就是事無鉅細風雨無阻,再說要不是十萬火急,舒熠應該不會打電話給她。
繁星稍稍解釋兩句,志遠不理她,自顧自上陽台抽菸去了。
繁星最怕冷戰,忍不住覺得冰箱又回來了,自己又變成了小小的魚,被塞在冰箱底格,掙扎不了,連空氣都凝結成冰。
繁星想了一想,還是走到露台上跟志遠解釋。
「老闆估計是真有急事,他都說要派直升機來接我了……」
誰知道這句話徹底惹毛了志遠,他一下子扔掉煙蒂,盯著繁星。
「甭在這裡炫耀了,誰不知道你們公司上市,你們個個都拿了期權!我辛辛苦苦幹好多年,不如你馬上就能兌千萬的股票!」
繁星不知道他竟然知道這件事,倉促而下意識地分辯:「可那是期權,還不作數呀……」
志遠怒極反笑:「祝繁星,你忘了我跟你一樣,是學金融的?」
繁星只覺得胸口發緊,她沒有跟志遠提過期權的事,原因很複雜,自己也不願意去深想,到這當口被他一語道破,不由得有幾分心虛。
繁星囁嚅:「我總覺得應該拿到手才算,所以沒有跟你提過……」
志遠:「你就這樣看不起我,覺得我會貪圖你的錢?」
繁星慌亂了:「志遠,你怎麼這樣說,你明知道不是。」
志遠扭過頭去,脖子裡有根青筋在緩緩跳動。其實有句話他不能說,畢業後他工作一直比繁星強,他前途遠大一片光明,他也習以為常,總覺得男人應該比女人更強,就如同自己父母那樣夫唱婦隨,那不挺好嗎?固然繁星願意去做秘書有點胸無大志,但女人嘛,將來有了孩子,回家當全職太太好了,他有信心養活妻兒。
可是沒想到,一個在投行工作的同學告訴他,你小子真行嘿,當初你女朋友去當秘書,我們都死活想不通,你也不攔著,現在繁星他們公司在美國上市,聽說所有資深員工都有了期權,像繁星這樣服務了五年的員工,期權一定在千萬以上。沒想到你真是眼光長遠,會佈局!
志遠當時腦子裡就嗡一聲,知道自己在短短數年內,只怕趕不上繁星了。
憑什麼?
當年她去做秘書時,自己是怎麼嘲笑她的?
簡直就像打他的臉。
尤其想到繁星隻字不提期權的事,他的心像是有一萬隻螞蟻在啃。
或許是嫉妒,他不肯承認的嫉妒。
他在學校時成績比繁星好,畢業後職位比繁星高,每天辛苦地工作,跟世界一流的精英鬥智鬥勇,他清楚自己如果運氣夠好,再過幾年或許就能升到更高的職位賺到人生第一桶金,可祝繁星就在會議室端茶倒水,替CEO訂機票,輕輕鬆鬆就要拿到千萬。
憑什麼?
世界何其不公!
這一切根本就不應該屬於她!
他忍不住說出傷害繁星的話。
「我們還是分手吧,免得耽誤你搭直升機去為慷慨大方的老闆效力。」
直升機就停在酒店的停機坪上,繁星心事重重地上了直升機。
飛機騰空而起,繁星心裡才翻江倒海地難過起來。
繁星下飛機的時候,已經重新補過妝,一路走一路飛快地綰好被螺旋槳吹亂的頭髮,從停機坪走到別墅草坪的時候,她已經平靜得像每一個去上班的早晨一樣,看不出絲毫破綻。
偌大的別墅被佈置得像夢境一般,地上到處都是從比利時運來的那些花,花藝師精心設計的造型,還有香氛蠟燭,草坪邊放著幾排椅子,她知道那是給樂隊坐的,酒店曾經給她確認過PPT。只是樂隊現在不知去向,泳池旁安靜得很,舒熠就坐在泳池旁的長桌邊,眼神渙散,領結被他解了擱在桌子上,桌上還有一枚碩大的鑽戒,天鵝絨襯著粉鑽璀璨的光芒。
舒熠失魂落魄,繁星從來沒見過這般模樣的他,她走近了他都沒發覺,還是她輕輕叫一聲「舒總」,他才抬起頭來,兩眼無神,彷彿在夢遊,根本就沒看見她似的。
繁星又叫了一聲「舒總」,他才似乎回過神來,答非所問地說:「她沒答應。」
繁星看這樣子,大約是CEO精心準備的求婚卻被拒了。
這麼大的場面,這麼多的昂貴鮮花,這麼大的粉鑽……
結果……
看到CEO這樣子,繁星都不覺得自己慘了。
CEO站起來,說:「你處理一下現場,樂隊的人剛走,別有什麼不好的流言傳出去。」
繁星點頭,開始打電話,給酒店付清潔費,讓他們來收拾這一地的鮮花,繁星決定給樂隊領隊封個大紅包,免得他們胡亂八卦傳話給媒體。
一個電話還沒打完,只聽「撲通」一聲,繁星回頭一看,CEO正在泳池中筆直下沉。
繁星來不及多想,扔掉電話就跳進泳池。繁星還是大學為了體育課學分學的游泳,其實並不擅長,在池中好容易撲騰著抓住了CEO,自己倒嗆了好幾口水,拼盡全力拉著他浮上水面,一邊咳嗽一邊勸他。
「您別這樣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她不答應您就再找啊,您這麼年輕有為、一表人才,還怕找不到女朋友嗎?」
CEO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繁星這才注意到CEO踩水比自己嫻熟很多。
舒熠說:「我就是打算游個泳,冷靜一下。」
繁星訕訕地放開緊抓他的手。
舒熠往後一仰,以標準的仰泳姿勢游開了。
繁星卻腳脖子一痛,抽筋了。
繁星「咕嘟咕嘟」地往下沉,最後還是舒熠發現不對,游過來把她撈起來。
繁星灌了半肚子的水,瑟瑟發抖,裹著浴巾坐在泳池邊,嗚嗚咽咽
地哭,她還沒在外人面前這樣哭過,可是一整晚她緊張、焦慮、委屈,說不出地難過,到這時候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實在是繃不住了。
繁星哭了個昏天暗地,舒熠看她哭得稀里嘩啦,也不問什麼,就坐在旁邊默默發呆,想自己的心事。
繁星哭累了,最後終於覺得不好意思,擦乾眼淚,張嘴欲解釋,看舒熠仍舊是落落寡歡的樣子,知道他不關心為什麼自己會失態,於是也不解釋了。
舒熠看她不哭了,打電話叫酒店管家送來威士忌和全新的女裝裙子。要不說管家真是見慣了大場面,看到披著浴巾渾身濕透臉上帶淚的繁星,連個詫異的眼神都沒有,只是說舒先生您要的東西我放在這裡了,然後轉身就走。
舒熠倒了一杯酒給繁星,繁星一仰脖子就喝了,舒熠自己那杯卻是慢慢品,他問:「你怎麼就認為我打算自殺呢?」
繁星酒壯慫人膽,說:「因為您太優秀了啊,優秀的人都受不了打擊,真的,我從P大畢業,聽說前幾屆物院有個師兄是天才,學物理的卻能挑出計算機老師的課件錯誤,可他最後瘋了。」
舒熠說:「我也是P大的,你說的那個師兄,是我。」
繁星張大了嘴,嘴裡簡直能塞下整個雞蛋。
舒熠說:「也沒瘋,就是抑鬱症,出國治了兩年,最後治好了,可是就不想回去唸書,於是考了普林斯頓,念了一年
覺得狀態不好,不想念了,就出來創業。」
他說:「我的抑鬱症早好了,創業失敗的時候我都沒想過自殺,你放心吧,失戀更不會了。」
繁星沒想到舒熠會跟自己講這些,包括剛剛求婚失敗的戀人。
「最困難的時候她在我身邊,我一直想,上市成功就向她求婚,因為終於有能力給她最好的生活,可她說,這不是她想要的。」
他還是很傷心,眼神都看得出來,失落中透著黯然。
繁星沉默地喝酒,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有些傷口只能自己癒合,旁人說什麼都沒有用。
舒熠問她:「你呢?三亞假期怎麼樣?是和男朋友一塊兒來的嗎?」
繁星嘆了口氣,說「別提了」。然後原原本本,向他講述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舒熠很同情她,但也無從勸解,兩個人只是默默地碰杯,然後喝酒。
最後舒熠喝高興了,打電話叫了西班牙火腿來佐酒,酒店管家仍舊面不改色,除了片得薄如蟬翼的西班牙火腿,還送上了鹹橄欖。
舒熠說:「這個管家很有你平時的風采!」
繁星說:「謝謝啊老闆,我當你誇我了。」
舒熠說:「是真的!那次老宋跟我打賭,我說不可能有難倒你的事,他不相信,所以開會開到一半,他嚷嚷餓了要吃餛飩,還要手工裹的那種,結果半小時後,你就送來一碗熱騰騰的手工餛飩。然後我就打賭贏了一百塊!」
老宋是主管技
術的副總裁,繁星心想那次把我急得,費了好大工夫才找到手工餛飩,你們這群技術宅男真無聊,真是幼兒園小朋友,幼稚!
繁星伸手。
「一百塊,歸我!」
舒熠錯愕了幾秒,掏出濕淋淋的皮夾子,翻了半晌沒翻到現金,面露尷尬。
舒熠訕訕地說:「先欠著你吧,真要命,除了A輪融資之前,這輩子還沒這麼窘迫過。」
繁星哈哈大笑,舒熠也哈哈大笑起來。
笑痛快了,舒熠躺倒在草坪上,他說:「你看,星星。」
繁星抬頭,清水灣空氣清透,天空繁星燦爛,跟平時看到的都不一樣,北京的星光也是微弱的,在城市光害下幾乎看不見。
舒熠躺在草坪上一直沒有再說話,繁星還以為他醉得睡著了。
過了好久,舒熠才說:「今天晚上的事你千萬別跟人說,太丟人了。」
繁星說:「您放心,我也有把柄在您那兒。」
舒熠這才想明白她為什麼告訴自己她的私事,這個祝繁星,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
兩人相顧無言,唯有再次舉杯。
舒熠喝醉了。
繁星覺得挺好的,要是真跟平時一樣若無其事冷靜理智,那不憋出毛病來,既然是失戀不如痛快發洩一下就好了。
繁星其實也喝得差不多了,撐著勁叫酒店管家還有幾個男服務生過來,幾個人一起把舒熠抬回房間去,她和管家一起看著人收拾這遍地的鮮花,好容易忙完了,她看看已經凌晨三點
鐘,問清楚別墅還有客臥,決定胡亂將就一晚。
酒店管家叫住她,遞給她一樣東西。
「祝小姐,這個太貴重了,麻煩您代舒先生收好。」
繁星接過大粉鑽戒指,泳池邊大燈還開著,照得鑽石流光溢彩,粉透了半邊指甲。
繁星心想這怕不值好幾百萬,剛才忙忙亂亂都沒留意到,幸好管家有心,特意交給她保管。
繁星把粉鑽放在包包裡,習慣性掏手機打算給舒熠留言,告訴他粉鑽在自己這裡,這才發現手機不見了,尋了一圈才發現是被自己適才一急扔泳池裡了。
撈起來也沒法用,全灌的是水。
算了,一切明天再說。
酒店管家還是那樣面不改色,給她安排好夜床就退走了。
大約是喝了酒,繁星竟然睡得很好。
第二天醒來,簡直覺得恍若夢境,只是宿醉頭痛得很,而且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是昨天哭得太厲害。
繁星草草洗漱走出去。
舒熠坐在泳池邊吃早餐,神色自若地跟她打招呼。
「早!」
一點尷尬都沒有,真不愧是CEO。
舒熠問她:「要直升機送你回去嗎?」
繁星搖頭。
繁星自己叫了出租車回亞龍灣,想想還是先去向志遠父母當面賠罪。畢竟昨天都沒有親自道歉,自己匆匆忙忙又有事走掉,總是對長輩的不尊重。
誰知道到客房按門鈴沒有人,志遠那間房裡服務員正在做清潔,繁星猶以為他們都去了海灘,結果一問,服務員說這兩間客房的客人都已經退房了。
繁星方寸大亂,在大堂借了電話打給志遠。
志遠在機場,看到大堂的電話號碼,還以為落了東西在酒店,所以就接了。
繁星十分焦慮,直叫了一聲「志遠」就說不出話來。
志遠問:「你打電話來幹什麼?」
繁星說:「你們怎麼退房了,我特意來向叔叔阿姨道歉。」
志遠說:「不必了,我們都已經分手了,這事已經和我父母沒關係了。」
志遠把電話掛掉,繁星失魂落魄。
志遠其實心裡也不好過,掛完電話收起手機,旁邊志遠媽媽問:「是不是繁星?」
志遠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志遠媽媽說:「昨天你不是說了嘛,她跟老闆不清不楚的,這樣的女孩子,我們家哪裡敢招惹?」
其實昨天晚上志遠跟繁星吵架,吵完他也後悔。繁星的家庭是什麼樣子,早在交往之初她就曾坦誠相告,他一直覺得,這不是繁星的錯,昨晚也是遷怒居多,才一賭氣說出分手的話來。等繁星走後,媽媽又過來看他,聽說他和繁星吵架鬧分手,並不清楚真正的緣由,只當是為了晚餐親家大鬧的事,勸他別斤斤計較,兩個人都只差要結婚了,可不就得接受對方的好與不好。繁星家裡是亂,可她本人是真的好啊。
志遠媽媽幾十年人生經驗,覺得繁星將來一定是個好妻子好母親,親家公親家母是難纏,但他們不早就離婚了,各
有各的家,這種情況下,繁星將來也不會怎麼惦記娘家,她一心一意把小家過好,這不是利大於弊嗎?
志遠猶豫再三,想想這幾年來的感情,又聽媽媽各種勸,還是給繁星打了電話。
結果繁星的電話怎麼也打不通。
志遠媽媽首先著急起來:「她不是被老闆叫走了嗎?這大晚上的,一個女孩子孤身去見老闆,怎麼把手機關了?她老闆到底什麼人啊?繁星也真是,怎麼這麼不通事理,瓜田李下,大晚上的,怎麼能老闆一叫就走!這能有什麼工作非得晚上去辦?」
志遠心裡正有一根刺,脫口說:「她老闆最大方不過,給她成千萬的股票,她能不盡心盡力嗎?」
志遠媽媽一聽這話,更急了:「繁星不是秘書嗎?她老闆為什麼給她股票?你說給了多少?成千萬的股票?」
志遠不吭聲,他沒法跟媽媽詳細說這事,也覺得沒臉說。叫他怎麼說呢,一樣的專業,一起畢業,他當年高考分數比繁星高,在校期間各種專業課成績也是他比繁星好,他一直認為自己比繁星優秀,但現在繁星比他掙得多。難道要向自己媽媽承認,自己還沒女朋友優秀?
志遠媽媽看兒子不吭聲,心裡頓時涼了半截。繁星長得好,又是秘書,秘書這職業,在傳統看法裡,總歸帶了幾分曖昧,電影電視裡那些妖妖道道的女人,成天跟老闆不清不白的,可不就是女秘書嗎?
早幾年的時候,志遠媽媽對繁星這職業是有點犯嘀咕的,但繁星氣質端莊,辦事又利落,志遠媽媽才沒多想,今天兒子半含半露幾句話,她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志遠媽媽拍板了:「我們清清白白的人家,不能讓這樣的女人進門,你說分手說得好,明天我們就回家。」
志遠明知道媽媽是誤會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不願意去解釋。不然他該怎麼跟家裡交待呢,戀愛是他自己談的,繁星是自己主動追求的,父母又特別喜歡繁星,總覺得她會是個好媳婦,媽媽一聽說吵架先勸他與繁星和好。
可自己心裡那根刺,真沒法跟父母說。跟繁星分手吧,不甘心,跟她結婚吧,更不甘心。志遠糾結著,志遠媽媽就更以為自己猜對了。
兒子竟然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兒子竟然有這樣重的心事,兒子竟然瞞著父母,還總說繁星工作忙她也不容易。
一想到這些,志遠媽媽就心疼得要掉眼淚,所以態度越發堅定,一大早就收拾行李退房走人。
等繁星失魂落魄地趕到機場,志遠一家早就走了。
繁星從高架橋上走下去,一路車子紛紛按喇叭。
繁星覺得全身都沒有力氣,走著走著腿一軟,人就倒在了地上。
舒熠意興闌珊地吃完早餐,讓酒店安排了車送自己去機場,在車上正好小憩片刻,眼看車已經上了機場出發的高架,突然前方司機紛紛按喇叭。
舒熠一抬頭,正好看見繁星晃晃悠悠倒下去。
司機還以為是碰瓷,嚇得一腳急剎將車停住了。舒熠推開車門下去的時候,倒下的繁星旁邊已經圍了一圈人在指指點點。
有人說這是中暑吧,有人說打120,還有人說會不會是心臟病喲,看著怪年輕的……
舒熠把繁星抱上車,對司機說,不去機場,先去最近的醫院。
繁星從小身體就不錯,出校門後更是沒怎麼病過,這下真的病來如山倒,燒得人事不省,意識恍惚。
她似乎做了很多噩夢,最大的噩夢是恍惚回到小時候,忘記帶鑰匙,然而父母都不在家,她敲開鄰居的門,想從陽台上爬回自己家,結果一腳踏空,從七樓直墜下去,一直摔下去,似乎永遠落不到底,四面像冰箱一樣,颼颼的冷風往上吹,她就從冷風裡一直往下墜,一直往下墜……
繁星還夢見高考,老師告訴她說高考不算數了,得重新考。繁星知道如果重新考自己絕對考不上P大了,她急得一身汗,如果考不上P大,她就沒那麼容易找到工作,沒有工作,她拿什麼養活自己?她如果不能養活自己,爸爸媽媽是絕對不會管她的。
她在噩夢裡大喊大叫,卻似乎發不出什麼聲音,沒有人來救她。
連志遠也不要她了。
繁星徹底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偌大的房間很整潔,窗外遠處就是碧藍的大海,海風吹起床上白色
的帳幔,露台上爬滿紅艷艷的三角梅,一個長腿帥哥穿著藍色的睡衣,坐在露台躺椅上對著筆記本回郵件,他敲打鍵盤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屋內,越發顯得安靜。
繁星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發燒燒糊塗了,做夢都夢見CEO了,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夢見CEO要開除自己。
她一直做噩夢,都做怕了。可一抬胳膊發現手背上貼著半透明膠帶,膠帶下是打完點滴的針眼。她有點糊塗,這夢太真了,哪有夢到這麼細節的。
一扭頭,看見舒熠也發現她醒了,放下筆記本走進來。
繁星看見CEO凝重的臉色,不由得問:「老闆,我沒得什麼絕症吧?」
舒熠一愣,說:「醫生說你是脫水,補充液體多休息就好了。」
繁星狐疑問:「那您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舒熠說:「我走進來才想起來,還是忘了取現金,那不還欠你一百塊錢。」
沒想到舒熠還記得這事,繁星終於「撲哧」一笑。
舒熠說:「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們老家的規矩,病人是不能在醫院過年的,醫生說你沒事,我就把你從醫院帶出來。正好酒店這房訂了好幾天,又不能退。」
繁星對CEO感激涕零。
在機場那困惑、焦慮、窘迫的一幕幕,她都想起來了。她本能地不願去回顧那難堪的時刻,有什麼比被曾經最親密,曾經以為要共度一生的愛人拋棄更傷人的呢?繁星下意識逃避。
在她心裡有個小盒子,這是她很早之前學會的本事,那個盒子裡關著她最不願意記得的事,每次遇到特別難過的情形時,她都對自己說我不要再想了,我要把這些東西收起來,統統塞到那個小盒子裡去,就像從來不曾發生過。
現在繁星也把志遠一家的不辭而別塞到小盒子裡去了,關得嚴嚴實實,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這是她自我保護的一種本能。
每次她把什麼東西塞到小盒子裡去,她都會努力想點別的,讓自己趕緊快樂起來。
所以她就想到CEO這次救了自己,名副其實的救命之恩,自己以後做牛做馬地報答,再也不嫌技術宅男每次點的餐太麻煩,等春節假後上班就給CEO換更好的咖啡豆,買新的咖啡機,以後再也不把他當小白鼠亂買新產品了,起碼看看評價再買!
CEO都沒想到她會一瞬間有這麼多想法,看她思潮起伏的樣子,於是說:「你不要太難過了。多危險啊,差點就出了車禍。」
繁星十分感激舒熠,如果不是他及時在機場外救了自己,沒準這個年就真得在醫院冷冷清清一個人過了,那滋味一定孤獨絕望得令人發狂。她不由得說:「老闆,我包餃子給你吃吧!」
CEO愣了一下。
繁星說:「今天不是大年三十嗎?這都下午晌了,您都來不及趕回去過年了,我包餃子給您嘗嘗,也算過年了。」
CEO說:「沒什麼關係,反正我就一個人,在哪兒過年都一樣。」
繁星心細如髮,CEO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悵然而寂寥。
繁星對每年的過年都很畏懼,從前是不論去父母哪邊家裡過年,自己都是個拖油瓶,不尷不尬顯得多餘。後來念大學了,父母只差沒直接說你別回來過年,她厚著臉皮只作不知,在父母兩家一邊混一年,倒也公平。等到工作之後,回家過年必然要買很多禮物,老的小的,哪個人都不能輕易打發,還要小心地平衡,自己家父母不算完,還有志遠那邊的長輩們,她每年都把年終獎花個七七八八,父母對她態度倒好了很多,但過年到底是何種滋味,她心裡一清二楚。
雖然過年時總是跟很多人在一起,其實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本質上就是一個人過年罷了。
沒想到CEO也得一個人獨自過年。
繁星真準備包餃子,不為別的,包餃子算是有個儀式感,總能驅逐一些她和CEO不得不獨自過年的冷清感。沒想到CEO說:「算了吧,要包餃子還是我來吧。」
繁星十分驚詫:「您還會包餃子啊?」
CEO淡淡地說:「我還會辦公司IPO上市呢,你親眼見過的。」
繁星發現老闆還蠻會講冷笑話的。
繁星忘了CEO曾經是留學生,大部分留學生都被逼上梁山做得一手好菜,CEO何止會包餃子,還煎得一手好牛排,用一點點紅
酒烹,香飄十里。
繁星餓了一整天,聞見噴香的牛排,肚子咕咕叫。
她羞愧得臉紅。
CEO裝作沒聽見,卻給她盤子裡盛了一大份,把較小那份留給自己。
兩個人坐在無敵海景的露台上吃牛排。
繁星吃得嘴角流油,一邊吃一邊誇:「老闆你這手藝真是絕了,我跟著您吃過米其林也沒這麼好。」
CEO說:「不能因為我今年發了十九個月薪做年終獎,你就說這種昧良心拍馬屁的話。」
繁星誠懇地說:「我那不是指望您明年發二十九個月薪嗎?」
繁星吃得飽飽的,癱在躺椅上不想動彈。
天空已經暗下去,滿天都是晚霞,有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啟明星。
繁星說:「這裡真美啊,真想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吃飽喝足,就癱在這裡發呆。」
CEO說:「洗手,包餃子。」
酒店送來的麵粉,不怎麼好揉,舒熠捲著袖子一邊加水一邊和面,繁星給他打下手。
舒熠竟然會桿皮,而且同時能桿兩張,中間厚四周薄,又圓又好,繁星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她餡調得香,餃子包得也好,每隻鼓鼓的像金魚。
兩個人一本正經在開放式廚房裡包餃子,客廳電視裡嘰裡呱啦播春節聯歡晚會,光聽那背景音,倒是很熱鬧。
繁星說:「您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您不是上海人嗎?怎麼桿皮這麼利索。」
舒熠說:「我媽媽習慣大年夜要包餃子,小時候都是我陪著她包,所以就學會了桿皮。」
繁星哦了一聲,不曉得怎麼往下接口,因為知道CEO媽媽已經去世了,是兩年前的事了。
繁星只好忙忙地岔開話,說:「哎,要不我們在餃子裡包錢吧,吃到就大吉大利!」
繁星跑去翻零錢,可惜只有幾枚一元的硬幣,繁星覺得有點大,其實五角最好,金燦燦的像金幣,但也就這樣了,反正只是好玩。她細心地拿了酒店牙刷認真清洗,又放在鍋裡煮著高溫消毒。
等煮透了十分鐘,才拿起來包進餃子裡。
舒熠看到有點不以為然:「吃朵菊花出來,哪裡吉利了?大菊(吉)大利麼?」
繁星跟著顧欣然看過幾本耽美小說,聽到這句話再也繃不住,把錢一扔哈哈大笑,直笑得彎了腰。舒熠被笑得莫名其妙,說你笑什麼?
繁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但又不能跟CEO解釋為什麼好笑,可是越看他的困惑的眼神,就越發覺得好笑,只能忍住笑,撒謊說:「您鼻尖上有麵粉。」
舒熠扭過頭去想照鏡子:「哪兒?」
繁星趁他扭頭,趕緊用手指沾了點麵粉,走到他面前,踮起腳做擦拭狀。
「這兒!」繁星輕輕在他鼻樑上一抹,給他看手上的麵粉,「還沒擦乾淨,您等等。」
繁星拿起面紙,認真將他鼻樑上她剛剛抹上去的那層麵粉全部擦掉,然後說:「好了。」
舒熠鼻樑挺高的,而且眼睛極亮,眼角的形狀微微上挑,是傳說中的桃花眼,水汪汪的,繁星還是第一次離舒熠這麼近,被他這雙眼睛這麼盯著一看,她心虛剛才玩的小花招,心裡跳得像小鼓一樣,趕緊想要往後退。
結果「匡當」一聲撞在後面椅子上,頓時就摔了個四腳朝天。
繁星狼狽無比,舒熠還以為她又犯病暈過去了,趕緊過來扶她,問:「怎麼了?又暈了?要不要叫醫生來?」
「沒事沒事!」繁星心想真不能幹壞事,這不剛捉弄完老闆,自己立刻摔跤了。
「我就沒注意到後面這椅子。」
舒熠眼裡卻蘊著一點笑意,那點笑像漣漪一般,漸漸擴散開,這次輪到繁星被笑得心慌了。
「老闆你笑什麼啊?」
舒熠手上全是麵粉,剛才急著扶繁星,可不蹭了她一臉。
舒熠說:「別動。」
他認真地用手指上的麵粉在她嘴旁畫了兩道,這下好了,像聖誕老人。
繁星哈哈笑。
兩個人包了八十個餃子,太多了吃不完,凍在冰箱裡。
坐在客廳沙發裡守歲,有一搭沒一搭扯閒話,等著交子時再燒水下餃子。
繁星講起外婆,小時候外婆對她最好,有一年跟著外婆守歲,她困得直打盹,外婆到子時把她叫醒,給她留了最大的福橘,還有紅包,然後叫她和表哥去門外放煙花,是小時候難得的美好回憶。
舒熠說:「煙花還有啊,待會兒我們一塊兒放去。」
繁星想起確實酒店備有煙花,準備求婚成功後在海灘上燃放的,她怕大過年的老闆又想起失戀的事,趕緊亂以他語。
「您小時候,過年有什麼特別開心的事?」
舒熠說:「也沒什麼,小時候過年,我媽媽每次總是放個紅包在我枕頭底下,新年一大早我掀開枕頭,看到那個紅包,就覺得挺開心的。後來我去北京唸書,放寒假回去,大年初一一掀枕頭,還是有個紅包,我媽還把我當小孩呢,就覺得像回到小時候,特別幸福,特別滿足。」
他悵然地說:「去年過年的時候,我早上醒過來,還是習慣性地將枕頭一掀,只是現在再也沒有人在我枕頭底下放紅包了。」
正說著話,電視裡開始倒數了。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禮花騰空而起,萬家鞭炮聲,主持人說著吉利話,音樂響著喜慶的旋律。
繁星說:「新年快樂!」
舒熠也說:「新年快樂。」
兩個人喜氣洋洋煮餃子。
第一鍋餃子煮好,繁星撈起來分成兩盤,其實每盤也就七八個,吃個吉利意頭罷了。
她撈餃子的時候手上有輕重,果然,舒熠吃到第二個餃子,就「嘎崩」一下,吃到了硬幣。
繁星忍住笑,一本正經說:「大吉大利!」然後說,「吃到金錢要許願嘛!趕緊許願,挺靈的!」
舒熠只是微笑:「我沒什麼願望,要不讓給你許願。」
繁星說不用,果然她也吃到硬幣,趕緊放下半個餃子雙掌合十許願。
「大吉大利!今年老闆更上一層樓給我們發二十九個月薪!」
她許願聲音挺大的,一邊說,一邊偷眼瞄舒熠,他可不是在忍笑。
吉利話說完,繁星說:「我借用下電話,給我爸媽打電話拜年。今天一天都沒給他們打電話,也不知道他們在酒店怎麼樣了。」
舒熠挺意外的,說:「他們對你那樣,你還這麼關心他們啊?」
繁星說:「好不好生我一場也把我養到這麼大,總不能跟父母記仇吧,沒他們哪有我,他們是對我不怎麼好,可他們也沒義務對我好啊。我要是連親爹親媽都不認了,那我還是個人嗎?」
不知道為什麼,舒熠的臉色漸漸沉下去,他沒說什麼,擱下筷子就上樓去了。
繁星不知道哪句話觸怒了老闆,只好先給父母打電話。
父母倒是蠻高興的,繁星爸說小孫子已經好多了,完全不用吃藥打針了。龔阿姨也挺好的,今天他們三個人參加了酒店的除夕活動,大年夜過得很高興。
末了,繁星爸才訕訕地說:「昨天我喝多了酒,志遠父母那裡……」
「爸,沒事。」繁星快刀斬亂麻,「都已經過去了,我就是打電話來給您和龔阿姨拜年。」
繁星媽更好哄,她還以為女兒這兩天跟志遠住一塊兒,說:「男人就是要哄的嘛,你說兩句軟話,好好陪志遠爸媽逛逛,哎呀,你說這事……我這老臉都沒處擱……」
「沒事媽,我能處理,您安心過年吧。」
等哄完父母,繁星放下電話才琢磨,CEO怎麼啦!一晚上他都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剛剛怎麼就甩臉子走人了?
繁星躺在床上的時候,還在翻來覆去,自己好像也沒說錯什麼話,怎麼就把老闆給得罪了。
失戀事小,失業事大,繁星一點也不想這當頭失業。她在床上躺了半天睡不著,側耳傾聽隔壁房間也靜悄悄的,萬籟俱寂,只有窗外傳來輕微的海浪聲,想必CEO早就睡了。
繁星乾脆坐起來,仔仔細細將今天晚上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有CEO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回憶了一遍,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哪兒得罪老闆了,最後她決定不想了。
她決定亡羊補牢,不就是哄老闆開心嘛,平時她做得很好,這次一定也能做到。
繁星爬起來,從包裡拿出紅包封,這是她來之前預備下的,原本是打算給爸爸帶來的小孫子,現在另派用場。繁星拿出錢包,抽出幾百塊,正打算塞進紅包,想想又咬牙從錢包裡多抽出幾張百元大鈔,數一數然後裝進紅包裡。
老闆不是說了嘛,小時候最開心的是初一早上醒來,一掀枕頭,就看到枕頭下的紅包。
滿足他好了,他開心一笑,不就不計較她曾經說錯話了嘛。
她赤腳下床,躡手躡腳走到CEO房間門外,聽了聽,室內悄無聲息。
她輕輕地扭動門鈕,挺好的,沒鎖。
她一步一步,輕輕地走到床邊。
只是這床實在是太大了。繁星一隻手拽住床柱,另一隻手拿著紅包,儘量伸長胳膊。
她不由得屏息靜氣,輕輕地,慢慢地,只要推進枕頭底下,就萬事大吉!
還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最後一點點!
「啪!」
燈突然亮了,繁星嚇了一大跳,她本能手一縮身子一仰,卻用力過猛,後腦勺「咚」地不知道撞到什麼,直撞得頭暈眼花立刻失去平衡,整個人「啪」摔到被子上,她懊惱地抬頭,床上的舒熠正面無表情看著她。
「你幹什麼?」
繁星心想我這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半夜偷偷摸摸跑進CEO的房間現在還趴在他床上啊!但!必須得解釋啊!
她深深吸了口氣:「老闆,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有天我跟我媽吵架了,吵完架我非常後悔,想給我媽買條珍珠項鏈,但我又不知道我媽戴多長的項鏈,所以半夜的時候,我偷偷拿著繩子溜進我媽的房間,想把繩子套在她脖子上,量一量她戴多長的項鏈合適,可我剛把繩子套她脖子上,我媽跟您一樣,突然醒了,問,你想幹什麼?」
舒熠面無表情地看著繁星。
繁星目光灼灼地看著舒熠。
舒熠一點一點將繁星手裡攥著的那個紅包抽出來,繁星眼睜睜看著他將紅包隨手塞進他枕頭底下。
「好了,謝謝,現在你可以回去睡覺了吧?」
繁星心想真不愧是我P大的天才師兄,泰山崩於前不色變。她不能丟P大的臉,繁星從床上爬起來,撣撣衣服,理直氣壯地說:「不客氣!晚安!」
繁星果然好夢,睡到日上三竿,她忘記關窗簾,太陽一直曬到枕頭上,才把她曬醒。
繁星伸個懶腰,一低頭突然發現枕頭下露出紅色一角,她掀開枕頭,一隻紅包靜靜地躺在枕頭底下。
繁星好奇地打開紅包,裡面一疊錢,其實就是她昨天打算放進CEO枕頭下的那個,不過多了張紙條,字跡熟悉而凌厲飛揚,上寫欠條兩百元整。
按過去拜年的風俗舊禮,紅包是不興原封原樣還回去的,一定要多加一點錢。所以現在CEO欠她兩百塊了。
繁星不由得微笑。
CEO還是挺有人情味的嘛。
大年初一,繁星陪父母去拜觀音。經過這次的事情,她反倒想開了。反正見面就會吵架,迴避也免不了風波,你們又都信菩薩,那就一塊兒去拜觀音唄,有本事你們當著菩薩的面吵啊!
她厭倦了居中調和,新一年了,愛咋咋地。
果然,雖然爸爸帶著龔阿姨和小孫子,繁星媽帶著賈叔叔,但竟然都心平氣和,一路爬台階拜菩薩,客客氣氣。賈叔叔還幫繁星爸爸一起抬小寶貝的嬰兒車,兩邊都相敬如賓了。
大年初一,誰都得講點吉利話辦點吉利事嘛。
吃飯的時候仍舊是繁星訂好的包廂,旅遊景點人山人海,也沒啥好東西吃,但大家其實都餓了,這頓飯竟然吃得香甜又和睦。繁星買完單想,要是早兩天能像這樣多好啊,那不就不會出事了麼。
父母都不知道她跟志遠已經分手,一徑催促她。
「你都出來一天了,趕緊回去陪陪志遠父母。」
「就是,人家也人生地不熟的,我們這裡你別管了,我們自己打車回酒店。」
繁星還是堅持分頭把父母送回酒店,自己去通訊市場胡亂買了台新手機,然後補了卡。猶豫著還是給志遠打了個電話。
久久沒有人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是她的號碼。
繁星挺灰心的。
認識這麼多年了,每次吵架其實都是她主動求和,她總覺得自己是女孩子,柔一點沒關係,男人要面子,不給他台階下哪成。這次是自己父母大大的不對,但他就這樣一聲不吭就走了,一點解釋的餘地都不給自己。
繁星想他或許想冷靜一段時間,那麼好吧,冷靜一段時間也好。自己也能想想清楚。
雖然是這麼想的,心裡還是很難過。
難過的時候她最喜歡的地方是菜場,人來人往,全是新鮮的蔬菜,瓜果鮮靈,水魚肥美,特別有人間煙火氣。
繁星難受的時候最喜歡做飯,做飯能讓她忘記好多事情,專心致志,心無旁騖。
她在菜市場買了一堆食材。
大年夜的CEO還煎牛排給她吃,投桃報李,她決定好好做幾個上海菜,給CEO改善生活。
三亞的菜市場品類還比較齊全,就是冬筍難買,繁星跑了幾個超市才買到,叫車趕回清水灣。
舒熠一看食材,果然挺高興的,說:「要是有醃肉就好了,可以做醃篤鮮。」
繁星說:「沒有醃肉,但買了火腿。」
火腿其實更香一點,繁星切冬筍的時候,有人按門鈴,繁星正忙乎著,舒熠於是走過去開門。
繁星以為是酒店管家:「哎,忘了買薑,酒店廚房一定有……」
一邊說,她就一邊朝外走,打算跟酒店管家說借薑的事。
舒熠打開大門,主管技術的副總裁宋決銘拿著瓶紅酒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口。
「Surprise?」老宋笑嘻嘻地摟住舒熠的肩膀,「哎,我陪我父母在三亞過年,我知道我打擾你恩愛,放心,我就是來蹭頓飯就走!」
老宋一邊說一邊往裡面走,舒熠攔都攔不住。
半秒鐘後,拿著紅酒的老宋跟拿著菜刀的繁星狹路相逢,面面相覷。
老宋沒把紅酒瓶子當場落地上算是鎮定過人,繁星拿著菜刀一瞬間血沖大腦,張口結舌。
反倒是舒熠破罐破摔,跟沒事人似的。
「祝繁星,我秘書,你認識的。宋總,公司管技術的副總裁,你認識的。」
老宋心想我能不認識嗎?她辦公室就在你辦公室外頭,成天給你收拾桌子端茶倒水,每次開會盒飯都是她安排,我們還拿她打賭賭過一百塊錢,想到這裡,老宋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祝繁星也想,能不認識嗎?公司統共才幾個副總裁?這一個脾氣最耿直,衝進辦公室就跟CEO吵架,吵完還死皮賴臉讓自己給倒杯特濃的咖啡,不加奶不加糖,解解渴好再跟CEO繼續吵。哦對了,他還拿自己跟CEO賭過一百塊錢。
老宋看了看滿砧板的菜,搭訕著把紅酒放在桌上,說:「那什麼……我剛想起來我還有點事,你們先忙,我先走了!」
祝繁星心想別啊,你這一走,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她趕緊說:「別別,您都來了,我也是做兩個小菜,給舒總換個口味。您留下一塊兒吃飯吧!」
舒熠也說:「是啊,來都來了,一塊兒吃。」
老宋惴惴不安,看看舒熠,又看看繁星。
「一塊兒吃?」
他也好糾結的,這叫什麼事啊!自己為什麼腦抽了大年初一跑來找CEO,明明知道CEO在跟女朋友度假,這不就無意間撞破了天大的秘密,回頭自己不會被滅口吧!
舒熠堅定地將他拉回客廳:「一塊兒吃!」
老宋其實是有事跟舒熠聊,拿了手機調出圖紙就跟舒熠討論實驗室的新產品,兩個技術宅男一聊到技術,簡直兩眼放光,就在客廳裡激烈地討論起來,老宋照樣口沫橫飛,跟CEO就某個指標參數爭得你死我活,最後憤怒地一拍沙發扶手,說你要這麼著我不幹了,我要回實驗室做技術員。
CEO冷冷地說:「你不幹了,行啊,你看公司哪個實驗室敢收留你,哪個敢我把哪個的預算砍一半。」
老宋委屈得像大金毛一樣只差伏在沙發裡嗚嗚哭了。
繁星恰到好處地說菜好了,老宋恨恨地坐到餐桌邊,一邊咕噥著抱怨,一邊開那瓶紅酒。
「沒想到你真不同意我的觀點,這麼貴的酒,我白拿來給你喝了。」
CEO眼皮子都不撩,說你拿回去好了。
老宋轉臉向繁星求援:「你看他像話嗎?見過這樣欺負人的老闆嗎?」
繁星笑嘻嘻接過酒瓶,把酒倒進醒酒器裡面,說:「技術呢我不懂,菜涼了不好吃,趕緊趁熱。」
老宋還是氣哼哼的,但繁星手藝是真好,老宋吃得眉開眼笑。
酒過三巡,CEO才說:「抱歉啊老宋,其實繁星也知道的,我剛剛失戀,心情不好,所以剛才說話只怕過分了點,你別往心裡去。」
老宋再次瞠目結舌,心想這又是唱哪出,不過老闆都賠禮道歉了,技術宅男再不通人情世故,也趕緊打圓場。
「沒有沒有,咱們不是從上下鋪就開始吵架,一直吵到今天麼,哪能跟你一般見識,不然早被你氣死了。」
繁星挺好奇:「你們是同學啊?」
「不是啊,我T大的,他P大的,我還比他大兩歲呢,我們哪能是同學。就是大學那會兒在外頭租房,窮學生嘛,租那種群租房,那間房特別小,就擱得下一個上下鋪,關門不側身都關不上,我們恰巧租到同一間房,我睡上鋪,他睡下鋪。兩個人睡不著,半夜爬起來打遊戲,放假就一起跑去中關村攢主板內存條什麼的,嘿嘿,其實想想那時候的日子,也蠻有意思的。」
不知道為什麼,舒熠低頭只是喝湯,好像有點意興闌珊。
繁星心想CEO還是挺細心的,挽留老宋吃飯,特意還說出失戀的事情,以撇清跟自己的關係,不然回頭公司要傳得滿城風雨,自己可沒法見人了。
他很少在下屬面前提自己私事的,這算打破常規,何況失戀這種事,其實沒必要跟任何外人交待。
繁星挺感激的。
酒足飯飽,老宋搖晃著腦袋說:「哎呀繁星,你手藝真好,做菜這麼好吃,誰那麼有福氣把你娶回家!你要是沒有男朋友,我一定追你!」
繁星不過微笑。
舒熠說:「追啊,她剛失戀!」
繁星再次血氣上湧,雖然餐刀就在手邊,可她總不能手刃剛發了十九個月薪年終獎的CEO。
舒熠好像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自顧自就在那裡吃餐後水果。
繁星痛恨自己為什麼要把水果洗淨切塊,連子兒都用牙籤挑了碼得整整齊齊給他吃。
老宋喜出望外,兼之被酒蓋了臉,樂呵呵就開口問:「繁星你看我怎麼樣,我雖然已經三十五了,比你大好幾歲,但我從來沒談過女朋友,我純潔啊。」
CEO「匡啷」一下子把西瓜皮扔在盤子裡。
老宋兀自在那裡喋喋不休:「收入嘛你知道的,公司反正上市了,我有股票有分紅的呀,年薪也不少呢。」
CEO拿起火龍果,一整塊放進嘴裡。
繁星微笑著收拾碗盤,百忙中用眼角瞥了CEO一眼,心想剛才把火龍果切得大真好,噎得你!
「我是獨生子女,不過我父母都有退休工資,放心,他們不跟我一塊兒住,而且就喜歡到處旅行,還說要趁著這兩年還沒孫子給他們帶,要環遊世界呢。但因為我是獨生子女啊,可能將來父母年紀再大點,我得給他們買同一個小區,方便照顧,經常過去看看。不過繁星你脾氣這麼好,一定跟他們相處沒問題的。」
繁星眼前金星亂迸,心想我脾氣好什麼啊,現在就想拿起塊西瓜塞住你的嘴。
老宋卻越說越自信:「你看,我T大畢業的,不懂什麼花哨,就是踏實過日子的那種,你們女孩子不是說我這種是什麼……什麼,經濟適用男!」
繁星心想好嘛,一個上市公司高管,每年的分紅都超過千萬,竟然在這兒聲稱自己是經濟適用男,還留不留活路給別人走了?
舒熠慢條斯理吃著芒果,說:「追女孩子不是你這樣追的,你這樣一百年也追不上,怪不得你打光棍到如今。」
老宋不服氣:「那該怎麼追?你示範給我看看啊!」
舒熠沒料到他說出這句話來,不由得一愣。
這倒也是企業文化的一種,技術型公司嘛,不打嘴炮,誰要覺得誰不行,誰做得不對,那你就做對的示範啊。
說得粗俗點,You can you up, no can no BB.
舒熠是鼓勵這種文化的,因為他本身是技術至上的信奉者,公司所有研發小組都不會攻擊競爭對手,覺得對手不行,那就做出更好的產品來讓對手瞧瞧,他們到底是哪裡不如自己唄。
所以被老宋這麼一將軍,舒熠就愣住了。
老宋見他愣住,不由得得意:「你看,你也不懂吧!你要真懂,你咋會失戀呢!」
繁星看CEO的臉色都變了,心想這老宋真是喝大了,何必要在老闆心口捅刀,把老闆逼到這種地步呢。
繁星趕緊打圓場:「好了好了,其實女孩子想法是挺難琢磨的,而且一人一個樣,要不怎麼說,女人來自水星,男人來自火星。談戀愛這種事要看緣分的,跟你們做研發不一樣,不是怎麼追,什麼樣的技巧,就能追到對方。再說了,我暫時不想談戀愛。」
跟志遠的事都還沒最後講清楚,老宋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老宋倒是很失落:「那你想談戀愛的時候考慮一下我啊!」
繁星啼笑皆非,只好收拾了碗盤拿去水槽。
老宋堅忍不拔工科男的韌勁又上來了,跑到水槽邊給她幫忙:「哎繁星,你明天有時間麼,我們一塊兒去天涯海角。我還沒去過呢,聽說雖然是老景點吧,但還不錯。」
繁星微笑說:「天涯海角就不去了,我明天要陪舒總。」
她本來是隨口扯個緣故,老宋卻一回頭就嚷嚷:「哎,舒熠,你明天一個人能行嗎?我跟繁星出去玩兒。」
舒熠還在那裡吃芒果,繁星買的水果,又大又甜,再加上芒果整片對剖切下來,用刀劃成丁翻起來又不顯,一整個兒都被他吃了。
吃著吃著,他說話就含糊起來:「你問繁星。」
他自己還沒覺得,老宋已經叫起來:「哎呀舒熠,你這是怎麼啦?」
繁星聽他聲音不同尋常,忙摘了橡膠手套走過來看,只見舒熠半邊臉都腫了,嘴角一圈全是紅的。
繁星嚇了一跳,定了定神才想起來可能是過敏,連忙讓舒熠用冷水洗手洗臉清潔皮膚。
舒熠洗完臉後連眼睛都腫起來了,繁星一看不行,立刻聯絡酒店派車,送舒熠去醫院。
大年初一的晚上,繁星就在兵荒馬亂中度過,幸好送醫及時,清潔完過敏的皮膚給藥後,急診醫生就批評舒熠。
「就算是好吃,也不能吃那麼多芒果啊!」
繁星怯怯地替舒熠分辯:「只是吃了半個。」
「自己是過敏體質不知道啊?嚴重的會出人命的,大過年的,就不能管住嘴嗎?」
舒熠大約成年之後還沒有被人這樣當小朋友似的訓過,但他嘴都腫了,說話也不利索,乾脆一言不發。
繁星說:「以前好像也吃過芒果,也沒過敏啊。」
醫生說:「今天晚上喝酒了吧?吃海鮮了吧?總貪嘴吃了七八樣東西吧?一整個芒果他拿著啃的吧?果汁蹭到臉上沒擦對吧?」醫生痛心疾首,「別心疼你老公,他要再這麼饞,下次更嚴重!」
老宋趕緊解釋:「這不是她老公,這是她老闆。」
醫生詫異地看了老宋一眼:「那你是病人家屬?」
老宋說:「不,他也是我老闆。」
出醫院來,已經是半夜,舒熠的臉終於開始消腫,看著好很多,說話也清楚了:「老宋你回去吧,大半夜了。」
老宋賊心不死地看著繁星。
繁星趕緊說:「您看舒總這樣呢,明天我得留下來照顧他。」
老宋到底是兄弟情深,頓時愧然:「對,對,你好好照顧舒熠。」
回去的路上,舒熠上車就睡著了。口服抗過敏的藥裡面有鎮靜成分,他的臉已經消腫大半,就是嘴角還有一點紅,像是小孩子吃完糖沒有擦乾淨。
從市區醫院到清水灣,路頗有點遠。繁星其實也很睏,她白天陪父母去拜菩薩,晚上又從做飯折騰到現在,但老闆已經睡著了,自己睡著了多不合適,她告誡自己,別睡別睡,不能睡,挺住回去再睡。可是眼皮沉重得很,不知不覺,她就迷糊著了。
車身微微震動,舒熠醒來,發現繁星睡著了,車子搖晃,她睡得並不安穩,長長的睫毛下眼珠在微微轉動。真皮座椅很滑,她的頭總是往一邊垂,垂著垂著整個身子就歪了,看姿勢並不舒服。
舒熠想起來,有一次開會,也是熬到了凌晨三四點鐘,大家一杯接一杯地灌著濃咖啡,最睏乏的時候,他站起來活動手腳活躍思路,一扭頭,發現繁星縮在會議室角落裡睡著了。
大約會議室裡空調太冷,她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背抵在椅子裡,頭深深地埋下,像嬰兒蜷縮在子宮中的姿勢。舒熠看了兩年的心理醫生,知道這種睡姿最沒有安全感了。
當時他心想,平時看繁星成天笑嘻嘻的,什麼事都難不倒她的樣子,公司福利待遇又好,她名校畢業專業熱門,資質不差,人又開朗活潑,跟公司誰都處得來,研發團隊那票技術宅男個個都暗戀她,她到底哪裡缺乏安全感了。
前兩天聽她原原本本說父母男友的事才知道,原來是原生家庭的問題。
怎麼說呢,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一個大男人都曾經扛不住抑鬱兩年,何況她這麼一個小姑娘。女人心思更細膩,百轉千回,一定比他想得要多得多。看她平時的做派就知道,她是寧可多想也不願做錯的人。這世上每個人都如此孤獨,誰知道每個人歡笑背後的眼淚呢。
現在看她睡得啄木鳥似的一點一點,他就覺得怪可憐的。
眼看她猛然往下一滑,就要磕在座椅中間那扶手上,怕不磕個鼻青臉腫。舒熠眼明手快,一下子扶住她的額頭,輕輕一側身,繁星靠在他肩膀上,終於睡安穩了。
舒熠覺得沒什麼,她成天忙前忙後圍著他轉,再棘手瑣碎的公事私事都是她處理,自己幫這點小忙,該當的。
繁星睡到車進酒店大門,輪胎輾過減速板才醒,一醒發現自己竟然靠在舒熠肩窩裡,不知為什麼車顛得都跟CEO睡到一塊兒去了,頓時鬧了個大紅臉,趕緊起身。
幸好舒熠沒醒,不然太尷尬了。
繁星摸摸嘴角,沒流口水吧?沾到CEO襯衣上那真是太丟臉了。
繁星痛下決心以後一定坐在副駕位置上,再也不犯這種錯誤了。今天這不是舒熠過敏,為了中途方便照顧,才坐在後座,偶爾跟老闆並排坐,就這麼丟人現眼。
車到別墅前,繁星才叫醒舒熠。
舒熠假作迷糊,揉了一下眼睛,說:「快上去休息吧,都要天亮了。」
繁星失了困頭,躺床上倒睡不著了。
她是個氣味敏感的人,總覺得似乎手指上有點陌生的氣味,像是薄荷香氣,又有點像草坪剛修剪完青草的氣味。她都洗過澡了,但這氣味隱隱約約,一直存在。到最後終於想起來,好像是過敏藥膏的味道。
太丟人了,難道自己睡著了還摸了CEO的臉?
繁星忐忑不安地睡著了,彷彿剛睡了沒多大會兒,就被自己媽媽打來的電話吵醒。
原來志遠媽媽回家之後,左思右想委實嚥不下這口氣,何況大過年的,親戚朋友們全知道他們一家三口去三亞度假並
見未來的親家商量志遠的婚事了,所以提前回來,她都窩在家裡三天沒出門,接到拜年的電話也隻字不提,只裝作還在三亞。
不然親戚們問起來,臉往哪裡擱。
到了大年初二的時候,志遠媽媽終於忍不住了,瞞著志遠,偷偷給繁星親媽打了個電話。志遠媽媽好歹也是事業單位的小領導,兼之丈夫做了這麼多年的校長,教育工作者的妻子,說起話來,有條不紊,滴水不漏,委婉又犀利,其實就是一個主題:繁星媽你到底是怎麼教育女兒的,怎麼把女兒教成這樣,腳踩兩條船狠狠傷了我兒子的心,可憐志遠一片痴心竟然落到如此地步,簡直是明月照溝渠。
繁星親媽最開始還有幾分不好意思,畢竟那次晚餐是繁星親爹大鬧飯局,還打了親家的臉,總歸是自己這邊不對。但她以為這事已經過去,女兒也明明像沒事人一樣,結果後面越聽越不對勁,等聽明白來龍去脈,繁星親媽簡直如五雷轟頂。
女兒竟然把自己蒙在鼓裡,虧自己還以為她天天在陪志遠父母。
繁星媽擱下電話就直接給繁星打了電話。
她劈面第一句就是:「祝繁星你能耐啊!你這是跟誰學的?好的不學你學你親爹拈花惹草,腳踏兩條船,你還是個人嗎?」
繁星睡意矇矓地接電話,一時都蒙了。繁星媽在電話裡罵個痛快,根本不給繁星插嘴解釋的機會,到最後撂下一句
狠話:「你立刻滾過來跟我當面說清楚,人家志遠樣樣都好,你怎麼就跟那些狐狸精一樣臭不要臉跟老闆不清不楚的,我告訴你,你今天要不來跟我說清楚,我馬上跳海自殺,死在三亞,也勝過沒臉回去見人!」
繁星放下電話後去洗手間洗臉,看著鏡子裡自己煞白的臉,她心想為什麼親媽都不相信自己呢?
從小就是這樣,考了一百分,歡天喜地拿回家,親媽瞥一眼,冷冷地說:「抄的吧?」
她委屈地哇哇哭,心想從今後只有每次都考一百分,才能證明自己並不是抄來的成績。
她一直很努力,考上P大,在小城裡如果換成別人家估計早樂瘋了,父母倒也難得,聯合起來請老師吃飯,謝師宴嘛,老師誇她高中三年多麼多麼努力才能考上P大,繁星媽說:「哪兒啊,自己的丫頭自己知道,她就是運氣好。」
一直到後來,連繁星自己都覺得自己是運氣好,才能考上P大。
那些每天只睡六個鐘頭,做過比所有同學更多一倍的練習題,在洗手間都背單詞的日子,彷彿是另一個人的經歷。
繁星穩穩地對著鏡子打著粉底,心裡對自己說我都已經二十多歲了,獨立工作五年,我再也不是那個徬徨無助的小孩,我能面對這一切。
但她下樓後見到舒熠,跟他請假說有點私事要去處理的時候,仍舊是無精打采。
想到要去應付親媽滔滔不絕的怒斥,沒準親爹還會在旁邊火上澆油,她只覺得心力交瘁。
舒熠覺得只過了一晚上,自己這小秘書跟換了個人似的。說得俗點,就像霜打的茄子。簡直像前兩天他剛從機場高架把她撿回來的時候一樣。
舒熠不動聲色,說:「你本來就在休假,特意抽出私人時間過來照顧我,我還沒有說謝謝,無所謂還要跟我請假。你要用車嗎?我讓司機送你。」
繁星搖頭,她匆匆忙忙綰好的頭髮,有幾莖碎髮落下來,就垂在頸旁,一搖頭,那碎髮就輕輕地搖晃,毛茸茸的,像一隻小狗,不,還是像貓,機靈,可有時候又呆呆的。
舒熠問:「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嗎?」
繁星有點怔忡地看著他,舒熠心想這時候就挺呆的,像貓看見窗外的蝴蝶,讓人忍不住想幫它打開紗窗。
舒熠說:「我看你滿臉愁雲,想必是遇上什麼難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話,儘管說,除去工作關係,我們總算是朋友吧。」
繁星心想你還說呢,罪魁禍首可不就是你。
她很坦誠地說:「沒事,就是我媽知道我跟男朋友吵架的事,要把我叫過去教訓一頓。我媽那脾氣,念叨個沒完,也不會聽我解釋。」
舒熠注意到她的用詞,她說的是「跟男朋友吵架」而不是「跟男朋友分手」。
他說:「那吃了早飯再去吧,空著肚子挨罵,太慘了。」
繁星苦笑:「清水灣過去還有點遠,我媽現在怒
不可遏,我再去得晚,她更要生氣了。」
「那就讓她氣唄,你都成年了,在感情上做出自己的選擇非常正常,為什麼還要順從她?」
繁星說:「不是順從她,就是……」她講到一半忽然氣餒,自己為什麼要跟CEO講這些呢?
「我說了,我們也算朋友對吧,作為朋友,其實我建議你冷一冷她,有時候年紀大的長輩就像小朋友,你越是在她氣頭上想要去哄她,她越是大哭大鬧給你看。等她發現你不關注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些手段對你而言是無效的,下次她就不會再這樣了。」
舒熠打開冰箱,倒了一杯牛奶,隨手放了兩片吐司進爐。
「吃了早餐再去,讓她也冷靜想想,她有沒有權利干涉你的感情。我給你煎兩個雞蛋,你要單面雙面?流心還是全熟?」
CEO都親自給自己做早餐了,繁星只好坐下來,這早餐不吃,就是不給老闆面子了。
繁星毋庸置疑地兩害相權取其輕,畢竟老闆不高興就事關飯碗,而親媽,她早就知道親媽不會給她飯吃,不管親媽高不高興。
吃過早餐,繁星問:「您中午吃什麼,要不我安排酒店送餐?」
她做習慣了秘書,哪怕明知道CEO本人亦能做得一手好菜,她也得安排好他的每頓飯。
舒熠輕描淡寫地說:「不用,我陪你去見你父母。中午我們就在亞龍灣吃點得了。」
繁星再次五雷轟頂,看著舒熠說不出話來。
舒熠說:「公司傳統,下屬扛不了的雷上司出面,我不覺得你能很好地應付你媽媽。」
繁星張口結舌:「可是……」
「別可是了,走吧。」
繁星跟在舒熠身後,一路愁眉不展低頭只顧琢磨怎麼措辭,好勸阻舒熠不要跟自己一起去,等走到停機坪看到直升機停在那裡,繁星還傻乎乎的。
「你不是說趕時間嗎?我們開直升機過去。」
舒熠把她拉上直升機,因為太高了,他腿長一跨就上去了,她還在五雷轟頂,所以被老闆拽上去了,還沒反應過來。
直到戴上耳機,繁星才戰戰兢兢:「老闆你自己開飛機?」
「在美國學會的,放心吧,我有直升機駕照,而且我技術不錯的,曾經跟朋友們一塊兒穿越過大峽谷。」
舒熠拿起手冊核對各項參數,繁星嚇得趕緊閉嘴,別打擾老闆駕駛,她一點也不想機毀人亡。
一路上她都屏息靜氣,生怕說一個字讓舒熠分心。
結果舒熠還真飛得挺穩的,一路沿著海岸線,碧藍的海水,銀色的沙灘,廣闊的大海像是一卷巨大的油畫,鋪陳在腳下。
螺旋槳的聲音吵得繁星心煩意亂,這是第二次搭直升機了,只是兩次她都沒什麼心思看風景。
等到舒熠在地面人員的指揮下,將直升機穩穩地停好,螺旋槳逐漸靜止,繁星才找到機會說話。
「舒總,我媽雖然唸過大學,但她其實這輩子順風順水慣了,我繼父對她又好,她在家說一不二的,她說話挺沒分寸的,她不會因為您是我老闆,就對您客氣的,她不是那種能講道理的人……」
這叫什麼事啊,她真怕自己親媽把自己飯碗砸了。
舒熠說:「挺好的啊,你別告訴她我是你老闆,你跟她說我是你新男朋友就行了。」
雷太多,繁星被劈得無話可說。
繁星喃喃說:「老闆你別這樣啊,我媽真會動手打你的,真的。」
舒熠說:「她打得贏我嗎?」
繁星想起老闆的拳擊教練,不由得又開始擔心自己親媽。
「萬一我媽說了什麼難聽的話,您別跟她計較啊。老闆您還是回去吧,您是不是想逛亞龍灣,要不我幫您訂個酒店喝下午茶,亞龍灣沙灘好,要不下午您到海邊游泳去?我自己見我媽去就行了,真的!」
繁星簡直要聲淚俱下,苦苦哀求了。
舒熠說:「你放心,看在你昨天半夜還送我去醫院的分上,我能幫你搞定的。」
繁星心想這哪兒跟哪兒啊,送你去醫院第一是職責,第二不就是因為芒果是我買的我削好了給你吃的麼,我也怕你過敏嚴重了人命關天啊。
繁星認為,老闆是因為失戀了魔怔了,失戀這種事吧,就像快刀子捅人,剛捅進去都不覺得痛,事後反應過來才痛不欲生。一定是這樣,老闆失戀好幾天了,現在終於有了失戀綜合徵,都願意扮演居委會大媽,要去調節母女矛盾了。
繁星知道今天會很麻煩,但萬萬沒想到親媽竟然擺出了三堂會審的陣仗。
繁星媽其實本來只是打算把繁星爹叫來,兩個人一起好好教訓一下女兒,當然了,主旨是要罵女兒,像誰不好,像你親爹,真是老祝家的孬種。
這種話,當然得老祝也在一旁親耳聽著才有意義。
誰知道龔阿姨不放心老伴,她怕老祝鎮不住場子,又被繁星親媽欺負,繁星媽多厲害的女人啊,沒事都敢打電話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老祝那麼老實,被前妻生吞活剝都不夠,所以龔阿姨堅定堅決地帶著小孫子,陪老祝一起到繁星媽住的酒店來。龔阿姨振振有詞:「她要敢打你我還能在旁邊攔著點,攔不住我還能報警,我要是不在,你被她打死了我都不知道。」
老祝是被她收服了的,老婆說一不敢說二,只好帶著她和小孫子一塊兒來了。
繁星媽下樓一看,好麼,竟然連狐狸精都帶來了,這是一家子齊心要來對付我了,立刻打電話把老賈也叫下樓。
兩邊這樣擺齊了人馬,所以當繁星走進大堂時,就看到氣哼哼的親爹親媽,一如既往像烏眼雞似的互相瞪著。
繁星心道不妙,連忙問大堂經理:「中餐廳有沒有安靜點的包廂?」
她怕在大堂鬧起來,人來人往的,那豈不難堪。
大堂經理說:「抱歉,我們是東南亞風格的餐廳,沒有完全隔音的包廂。」
繁星心裡一咯登,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舒熠在身後問:「那有沒有會議室,要一間安靜的會議室。不用太大,容納十幾個人的就行。」
繁星萬分感激CEO的急智,心想不愧是我P大的天才師兄啊,竟然能想到租用酒店會議室。
會議室當然有的,大過年的,也沒誰跑到三亞來開會。
繁星媽萬萬沒想到繁星竟然還帶了個男人來,她冷眼打量,摸不清舒熠的路數,所以一言不發。舒熠倒挺坦然,自顧自拿出信用卡,去商務中心辦理租用會議室的手續了。
繁星只覺得自己親媽眼裡嗖嗖地能飛出刀子,簡直要在舒熠背影上扎出無數孔來,連忙說:「媽,我們去樓上會議室說吧。」
她話音還沒落,就聽到不遠處有人驚喜地說:「哎呀!繁星!這麼巧!」
繁星回頭一看,竟然是老宋。他穿著泳褲披著浴巾,頭髮上還掛著亮晶晶的水珠,活像剛洗完澡還沒吹乾的大金毛。
老宋這喜出望外,連忙上前跟她打招呼:「你怎麼在這兒呢?」
繁星心想怎麼又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還不夠亂的麼?
繁星說:「我媽媽住這邊酒店,所以……您怎麼在這兒呢?」
老宋眉開眼笑:「我陪我爸媽住這酒店,剛游完泳打算回房間去,結果就看到了你!要不說就是巧呢!這是阿姨吧?繁星,介紹一下啊?」
繁星只好對自己親媽介紹:「媽,這是我們公司宋總。」
老宋趕緊在浴巾上擦擦手,然後伸出手來想握手:「阿姨您好!您真年輕!繁星長得跟您真像!」
繁星媽一聽說這是公司老總,整個人就炸了。
指著老宋的鼻子就罵:「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以為你開個公司當老闆,就能覬覦我女兒!我們家繁星是清清白白人家的女兒,絕對不給有錢人當二奶!我告訴你!你甭想騙她年輕不懂事!你敢欺負我女兒,我跟你拼了!」
老宋被這劈頭蓋臉一頓罵都罵暈了,繁星連忙攔在中間:「媽!媽!您誤會了!您弄錯了!」
老宋更著急:「哎!阿姨!什麼二奶啊!我單身啊!我連女朋友都沒有啊!」
繁星媽正罵得痛快,一時剎不住,好容易狠狠喘了口氣:「你單身?」
老宋像小雞啄米般點頭:「是啊!我本科畢業就出國念博士,在美國待了好幾年,我們學校中國女生特別少,想找女朋友也找不著啊!回國後就創業,忙得要死,繁星知道的,我們天天加班,我絕對沒有女朋友!」
繁星媽瞧了他一眼:「你美國留學的?」
老宋驕傲地說:「伯克利,阿姨您聽說過嗎?」
「聽過!我還去過呢!」繁星媽忍不住瞟了一眼前夫老祝和龔姨,開始誇耀,「去年夏天繁星出的錢,給我們報名的旅行團,讓我跟她叔叔去美國西海岸玩,路過伯克利,導遊說時間不夠了,不進校參觀,還說這學校特別好,跟斯坦福一樣好!」
老宋趕緊糾正:「阿姨!我們專業排名比斯坦福高!」
繁星媽卻問:「你真沒女朋友?」
老宋拍著胸脯保證:「真沒有!」
繁星媽思索了兩秒鐘:「那讓我考慮考慮!我再跟繁星商量商量……」
老宋喜出望外,繁星卻急了:「媽!不是……這……他……」
這叫什麼事啊!
正亂著呢,舒熠回來了,老宋一見他,倒有幾分意外:「舒熠,你怎麼在這兒?」
舒熠不動聲色,隨手拍了拍他的肚子:「你住這酒店?趕緊上去穿衣服,看回頭著涼了。」
老宋肚子上全是水,站在大堂裡被空調吹了這麼久,確實也覺得冷,咧嘴一笑:「那我先上去穿衣服,阿姨,晚上我請您吃飯!大家一起啊!繁星,我待會兒給你打電話!」
舒熠說:「電梯來了,趕緊上樓吧,多不禮貌啊,對女士們露著胸。」
老宋覺得舒熠說得有道理,可不麼,繁星那麼精細的一個人,還有未來的丈母娘也在呢!看旁邊一圈人,或站或坐,有男有女有小孩兒,沒準都是繁星的親戚,自己披著浴巾濕淋淋地站在這兒,可不是太不禮貌了麼。
電梯來了,他就吐了吐舌頭,趕緊鑽進去了。
舒熠三言兩語打發走了老宋,然後問繁星:「去會議室?」
繁星覺得親媽剛才已經陰差陽錯衝著老宋嚷嚷過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估計她戰鬥力已經釋放得差不多,最糟糕的
局面都應付過去了,還怕什麼呢。
一進會議室,繁星明顯放鬆了許多,會議室是她的主場嘛,她決定把這當成一場特別難搞的協調會,開會時什麼場面她沒見過,那幫技術宅男熊起來的時候,好幾次都讓她以為要打群架呢,結果還不是嚷嚷一陣,每個人衝上去畫圖,寫公式,試圖說服對方。
但她萬萬沒想到,舒熠真的一上來就對所有人說:「大家好,大家都是繁星的長輩,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舒熠,繁星的新男朋友。」
繁星媽驚呆了,繁星也驚呆了。最後還是龔阿姨問:「你是繁星新男朋友,那……那剛才那個宋總呢?」
舒熠說:「哦,老宋他確實是想要追求繁星,這不有我在,他的努力都白費了嗎?」
繁星媽終於反應過來:「可他是伯克利啊!」
舒熠輕描淡寫地說:「我普林斯頓,阿姨,普林斯頓也不差啊。」
繁星媽想了想,確實啊,普林斯頓也挺有名的。何況這個呢,還長得比剛才那個宋總更帥呢。
只有繁星默默地在心裡吐槽:然而你輟學了,並沒有畢業。
舒熠說:「老宋人是挺不錯,但他睡覺打呼嚕,阿姨,繁星睡覺多輕啊,有點動靜她就醒了,要是將來的老公睡覺打呼嚕,她能睡得好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要睡不好,身體就不好,從根本上來講,這就不行嘛。」
繁星媽不知不覺就點點頭。
繁星五雷轟頂,心想要是顧欣然在這兒就熱鬧了,顧欣然一定會扯著她擠眉弄眼:「你老闆怎麼知道老宋睡覺打呼嚕啊,他們倆是不是睡過啊?!」
繁星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最後就變成了CEO與所有人相談甚歡,繁星媽跟CEO大談美國風景,相見恨晚的繁星媽聽取建議決定明年一定要自駕美西。繁星爸跟CEO討論怎麼釣魚,兩個人一直從河魚應該用什麼餌,討論到怎麼去阿拉斯加釣鮭魚。CEO連龔阿姨和賈叔叔都照顧到了,連那麼不善言辭的賈叔叔都跟他津津有味地講怎麼做好吃的辣子雞。最神奇的是嬰兒車的小寶寶睡醒了,還沒等龔阿姨叫著心肝寶貝抱起來,先望著CEO咯嘰一笑,咧歪了嘴。
真真是皆大歡喜,除了繁星。
繁星媽握著舒熠的手,說:「繁星我就交給你了,她脾氣不好從小被寵壞了,你要多擔待些……」
繁星爸站在一邊連連點頭。
繁星大急:「不是……媽……那個……」
舒熠不動聲色拖住她的手,說:「謝謝阿姨!」
繁星爸則說:「晚上一起吃飯,我們好好喝兩杯!」
繁星趕緊阻攔:「不,爸,那個……晚上我……我還有事!老闆找我有事!」
繁星求救似的望著舒熠,舒熠若無其事點點頭:「對,晚上繁星的老闆要跟她開會。」
繁星媽說:「大過年的,還開會?」
繁星只好繼續撒謊:「我們公司那不是在
美國上市嗎?美國人不過春節的。」
繁星媽接受了這個解釋,卻不由得抱怨:「你們老闆也太不像話了,他自己工作狂,還拉著你大過年的加班!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活該他單身!」
繁星明知道她對號入座以為老宋是老闆,但當著舒熠只好假裝沒聽見,說:「媽,我該回去了!一會兒老闆要找我了。」
舒熠還在那裡客客氣氣地跟大家道別,繁星媽瞅機會把繁星拖到一邊,叮囑她:「這個小舒比志遠長得帥,人也比志遠好相處,好好把握!」
繁星哭笑不得:「媽,不是,這個……我其實跟他……」
繁星媽神秘地一笑:「其實你還沒有想好對不對?媽什麼都看出來了!」
繁星挫敗地想,回頭真得和CEO好好聊聊,他這麼不按常理出牌,這局面自己該怎麼收拾啊。
繁星媽說:「別裝啦女兒,人家都知道你睡覺輕了,你這麼傳統的人,不喜歡怎麼會跟他……女人,身體是最誠實的!」
直到上了直升飛機,繁星還在五雷轟頂中,被親媽雷得外焦裡嫩,實在是無言以對。
飛機飛到一半,碧藍的大海就像一匹無邊無際的綢子,鋪陳在視野的盡頭。繁星想到這幾天發生的各種事情,沒料到父母愈加誤會重重,攪局容易,收場難。舒熠又是老闆,技術宅男不通人情世故,哪裡知道她那裡一地雞毛。
繁星深深嘆了口氣,心裡還在琢磨待
會兒怎麼跟老闆談這件事。
忽然耳機裡傳來舒熠的聲音。
「嘆什麼氣。」
繁星只好言不由衷地說:「夕陽真美。」
正是傍晚時分,西斜的太陽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萬點碎金。
舒熠忽然說:「帶你看樣東西。」
繁星有點蒙,直升機已經掉轉方向,朝著茫茫大海飛去。
也不知飛了多久,直升機做出了一個盤旋動作,當再次掉轉方向的時候,舒熠指向斜前方。
「你看!」
萬道霞光正照耀著遠處的海岸線,狹長的沙灘被鍍上一層淺淺的玫瑰粉色,海岸不遠處有一座島嶼,夕陽拉長了島嶼的陰影,兩道蜿蜒的海岸線交匯著尖岬,因為角度和光線的原因,那倒影變成了巨大的心型,泛著粼粼的粉色波光,在漫天晚霞的映襯下,變幻莫測。
繁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飛機懸停在空中,螺旋槳呼啦啦響著,太陽很快地落下去,那顆心變得越來越瘦,越來越尖,越來越長,最終匯成了一道長長的流光,夕陽有一半沉入了海中,那些波光流動著,散開去,漸漸變成了細碎的金色光點,跳躍在浪尖。剛剛那一幕好似夢境一般,再也不見。
直升機重新掉轉方向,回到正確的航路。
舒熠說:「只有幾分鐘能看見,這是我偶然發現的。」
一直到下飛機,繁星都沒有再說話。
吃過晚餐,繁星糾結了半晌,最終走到舒熠那邊去敲門。
「請進。」
舒熠正坐在露台上,筆記本電腦放在籐幾上,旁邊還放著一杯咖啡,不知道是在回郵件還是在看圖紙,看她進來,就闔上筆記本。
繁星糾結地開口:「我們談一談吧。」
舒熠很放鬆的樣子:「好啊。」他問,「你要喝什麼嗎?咖啡?茶?」
繁星其實很想來杯威士忌,酒壯慫人膽嘛,但她搖了搖頭,坐下來,很真誠地說:「舒先生,謝謝您今天幫我解圍,可是這個方法對我而言,其實有很大的困擾……」
舒熠擺出一副我正在認真聽你繼續的模樣,繁星卻糾結著不知怎麼往下說。
「您這麼做,我不知道是出於……」
繁星一句話還沒說完,手機突然響起來,一看號碼是老宋,頓時覺得尷尬,只好說:「不好意思舒總,我先接個電話。」
老宋的聲音在電話裡也是興高采烈的:「繁星,不是說好晚上一塊兒吃飯麼?阿姨住哪個房間?要不要我上樓接你們?」
繁星冷汗都下來了,支吾著說:「我在舒總這邊,晚上我開會呢。」
老宋納悶:「開會?開什麼會?舒熠找你開會幹嗎?他要開會也應該找我啊!」
繁星說:「宋總,還要開會,我先掛了啊!」
繁星狼狽地掛斷電話,舒熠坐在躺椅上,很逍遙的模樣:「這就是原因。」
繁星張口結舌。
舒熠說:「老宋要追你,這就是我多管閒事的原因。你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子,也是個很好的秘書,老宋
要是跟你談戀愛結婚,最後你一定會辭職的。從自私的立場來講,我實在是不願意失去像你這樣的秘書。而且,你跟老宋真的不合適,你們倆都是挺好的人,走到一塊兒要是分手,就會有人受傷,我不願意看到這種事發生。」
繁星想了想,這似乎勉強解釋得通。
繁星趕緊向老闆表態:「就算結婚我也不會做全職太太,我還是要工作的。」
開什麼玩笑,養活自己是她最基本的目標,她這麼嚴重缺乏安全感的人,實在沒辦法想像自己不工作,靠別人養活。
舒熠看了她一眼:「你還是有考慮老宋?」
繁星連忙說:「沒有沒有,真沒有,我不喜歡他那樣的。」
舒熠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問:「那你喜歡哪樣的?」
繁星一時答不上來,只好胡亂搪塞:「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以前,我認為自己喜歡我前男友那樣的,大學同學,知根知底,人也挺純粹。現在……」
她嘆了口氣。
人長大了,可不就複雜了。或者說,離開學校那個單純的環境,可不就變了。
她和志遠還是模範情侶呢,這幾年每年同學聚會,都有人問他們倆啥時候結婚。她也曾經很篤定地想,這輩子就是這個人了。
可是沒想到只是瞬間,就變成這樣。
舒熠伏在欄杆上,似乎出神地看著不遠處墨黑翻滾的海浪。
「繁星,你別誤會,我其實是想幫你
。」他並沒有回頭,看著大海,慢慢說,「我在美國的時候,有一陣子好窮好窮,窮得連飯都吃不起。有個女孩子,很善良,每天都給我買午餐,悄悄地放在我桌上。其他人看到了,就起鬨說她一定是暗戀我。她落落大方地說,是呀,只不過我不是暗戀,我是明戀啊,我就是喜歡他,又怎麼樣?」
他說:「那時候我也是這樣以為的,所以雖然困難重重,雖然好像是在絕境一樣,可是從來沒有失去過希望。因為有人這樣光明磊落地大聲說,我就是喜歡他,又怎樣?」
他注視著星光下翻捲的海浪:「有人愛,是這世界上最強大的資本。赤手空拳的時候,也不會怕。」
繁星過了好久,才問:「那……」
舒熠仍舊沒有回頭,但他笑了一笑:「過了好久好久我才知道,她其實並不愛我,只是覺得那時候應該這樣說,因為那時候我又驕傲又敏感又脆弱,她只有這樣說,才有立場來幫助我,而我也不會覺得受之有愧。」
繁星長長地出了口氣。
繁星說:「她真是一個好人。」
「是啊。」舒熠終於轉身,靠在欄杆上,「所以今天我幫你,希望你不要覺得尷尬,你跟我講了那麼多事,其實我就覺得,他們都不夠愛你。比如你的前男友,他足夠愛你的話,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根本不會成為你們分手的理由。還有……」
舒熠輕輕地說:「在父母面前,如果有一個人足夠愛你,你也會有更多尊嚴。」
繁星忍不住熱淚盈眶。
因為這份感激,還沒等新年上班,繁星就下單了全新的咖啡機,還預定了新的咖啡豆,雖然舒熠大年初五就飛往美國出差去了。繁星在三亞機場送走父母,也直接飛回了北京。
假期猶未結束的北京,還有節日式的空曠,地鐵裡空空落落,環線上車輛稀疏,交通便利,到哪兒去都方便,整個城市都彷彿冬眠還沒睡醒。
繁星在租來的屋子裡大掃除,她本來跟一個朋友合租,但去年下半年的時候,那個朋友搬出去跟男朋友住了,繁星算了算房租,覺得自己能負擔得起,她愛清靜慣了,怕再找室友相處不來,也就一個人奢侈地住起了兩居。
空出來的那間房也朝南,繁星在屋子裡鋪上了厚厚的地毯,天氣晴朗的時候就坐在窗檯前看書,或者跟著網上教練課做瑜伽。長年累月地坐在辦公室,肩頸總有點不適。
晚上的時候,一個人抱著零食看鬼片。
顧欣然偶爾來探望她,總是羨慕:「你這狗窩真舒服,哪天我要是流落街頭了,你一定要收留我啊!」
繁星滿口答應。
顧欣然是繁星的高中同班同學,她成績一貫比繁星還要好,高考的時候卻發揮失利,去了傳媒大學,因為同在北京,所以大學四年放假總跟繁星一塊兒結伴回家,兩人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畢業後顧欣然進了新媒體工作,每天起三更睡五更,辛苦得不得了,但樂在其中,因為她從小就熱愛祖國的八卦事業。
顧欣然把年假攢到接著春節假一塊兒休,所以去了峇里島,還沒回來。
繁星覺得挺好的,她一個人花了兩天時間,把屋子裡裡外外收拾得清清爽爽,還趁著人少去花市,買了兩盆綠植,將室內點綴得春意盎然。
畢竟新的一年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