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鍾情。
在通往大學的電車上,我怦然心動。
電車駛達每日都要路過的京阪線丹波橋站。開門的一剎那,早高峰的人潮推送她來到我的面前。她就拉著吊環,站在車廂的正中。
她的個子不高,我也沒看清長相,但她清麗的長髮和乖巧不俗的穿衣搭配,以及周身散發出的氣息,給我一種「肯定非常可愛」的預感。
好奇心敦促我一探究竟,我偷偷地向她投去一瞥。
忽然,她抬起頭捕捉到我的目光。
我被驚豔到了。
好漂亮的眼睛,讚美在驚喜的那一剎那油然而生。
說絕世美女有些誇張,但她毋庸置疑是一個和風裊裊、容貌端莊的女孩。
但她很快又低下頭,大概只是想看看面前站著什麼人才抬頭的吧。
果然是個可愛的女生。達到甚至超出期望值讓我頗感滿足,但也開始緊張起來。
當時的心境僅此而已,恐怕我還沒意識到心中的某個齒輪已經開始轉動。
「祇園四條,祇園四條站到了。」
車內的廣播開始報站,幾個乘客準備下車。
她為了給下車的人讓路便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舉動,卻讓我覺得無比輕盈,彷彿如溪流中繞過河石的花瓣一般自然流暢。
嘿嘿,她給我的好感隨著時間開始遞增。而且不光是外表,內在看起來也很優秀。
車廂一下子變空不少,我倆也不用再挨得那麼近,雖然有些遺憾,我還是很自覺地與她拉開距離。
我站到車門附近,透過車窗心不在焉地看著昏暗的隧道。
就在這個時候。
我「發作」了。
一時間我也挑不出什麼詞來形容此時的感覺,反正就像是某種潛伏已久的疾病突然發作,滿腦子都是她的身影。我不想錯過這個女孩。
……
我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看她。
她站在我斜對面的車門旁,正在讀一冊文庫本。
當我的視線掃到她時,彷彿心中某種長眠已久的能力被喚醒了。
我慌忙收回視線,不能再看下去了,顯然這被喚醒的能力已經對我產生了影響。我的心跳加快,呼吸變得急促。
糟糕,那種感覺來了。
我好歹在這世上存在了五分之一個世紀,這代表著什麼當然很清楚。但當這種感覺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我最先想到的居然是:
——還是不要吧。
對,不要。
為什麼不要?
因為對方可是個見過一次或許就再也不會見到的人呀。
她只要走出車門,對我來說就是永別了。
如果她是我大學的同學,或者是打工的同事那該多好啊。但如果僅僅是如果,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叉點,即便喜歡了又怎麼樣……還不如沒有遇上比較好呢。
「三條,三條站到了。」
車門敞開,這站有很多人準備下車,她會不會也是其中之一呢?我的心像被擰了一下似的。
沒有下,還好。我也沒到站。
但離我的目的地出町柳只有兩站了。
要不我就……
我滿懷絕望地注視著她到站下車的背影。
距離出口還有一條上行的自動扶梯,我穿過人潮緊隨其後,兩人之間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
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
要我拿出勇氣沖上去搭訕嗎?我可做不出來,周圍還有這麼多人呢。
自動扶梯的盡頭是地鐵出口和換乘睿山電鐵的進站口,我在心中默念了數個神佛名號,希望老天助我讓她和我一樣換乘而不是就此出站。
結果見她走進了換乘口後,那一瞬間的喜悅和安逸就像跑完馬拉松後撲進了浴缸。
但是……
換乘的電車像個沙丁魚罐頭。
沿途不斷有人上車,瞧他們的打扮和氣質就看得出來是和我一樣的美大學生。有人拎著裝有習作的硬紙袋,還有一個女生打扮另類,從頭到腳都是綠的,連頭髮也是。四月是開學季,新生尤其是美術生都會爭相打扮自己。
在這樣的環境中我也只有靜靜地注視著她了。
她運氣比較好,很快就找到了座位,就在車廂的正中間。
看著她的坐姿,我發現她身體各部分的比例是那麼的完美。即使坐在一群人中,也能很容易地把她和別人區分開,因為她有一種獨特的氣質。
這時我才意識到,她應該和我差不多大吧。
——是造形大學?京產大學?還是和我一樣是木野美大的學生?
到底是哪一所?她看上去像美術系的學生,但我又不敢確定。
「茶山,茶山站到了。去京都造形藝術大學的乘客請……」
造形大學所在的那一站到站後,學生們一擁而下。這站其他時間很少有人上下車,也只有在上學時間才會派人在檢票口負責疏導。
我的心臟咚咚直跳,生怕她也隨人潮消失了,轉頭一看——
沒有,還在那裡。
車廂門合上,在兩聲提示音後,電車緩緩啟動。
還好,還好。
我真想現在就上前搭話,但一想要在這麼多人面前做這種事,又讓我畏縮不前。翻來覆去的感覺真是難受死了……還不如給自己一個痛快,在下站就下車算了。我湧起一股想要提早解脫的衝動。
「修學院,修學院站到了。」
我明顯感到自己額頭的血管在跳動,饒了我吧,我真沒用。
好吧……賭一場吧!
如果她和我在同一個站下車,我就上去搭話。
嗯!嗯!就這麼定了!
我死盯著地面,暗暗地給自己鼓氣。
「寶池,寶池站到了。」
因為是短線,所以站與站之間的距離也不長。
寶池只是我上學路程裡位於中間的一站,除此之外沒有特別的印象。
這站上車的都是在校外租房的學生,一般這個時間沒有人會下車。
但她卻站了起來。
不會吧!我差點叫出聲。
她從學生堆裡穿過,朝車廂後門走去。乘務員見有乘客下車,為了核對車票,便也離開駕駛席走上站台。
我悵然若失地注視著她遠去的背影,此時我已不再顧忌她或者別人會發現我不同尋常的視線。
情況突變,我卻無能為力。失落的感覺讓浮現在腦海中的語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焦慮、悔恨,以及放棄後的輕鬆交織在一起撫慰我又刺疼我。
我也站起來。
拎起包,從那幫學生中間穿過,朝電車後部走去。
我看見乘務員正在檢查她的月票。
一般我不會這麼做,應該說我從來沒有這樣過。
放棄是我的常規選項。如果只是一個「看上去很可愛」「是我喜歡的類型」的女孩,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
之後我大概只會長嘆一聲,然後苦笑幾下,等到吃中飯時就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後。
但這次不一樣。
那種不想放棄的程度不一樣。
這個女孩給我一種不同的感覺,彷彿放棄了她,我的人生會變得不完整。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好不容易趕在關門前擠到門口,給乘務員看過月票後,一個箭步跨過與站台相接的短階,去找尋她的背影。
高中的足球比賽上,我帶球闖入對方的禁區將要射門的那種感覺和此時一模一樣。
「請問……」
就在聽見背後有人搭話的那一瞬間,她那平穩的肩膀微微一顫。
……是在問我嗎?似乎帶著這樣的疑問轉過身。
眼神告訴我,她多少還記得我的模樣。
丁零,丁零,兩聲鈴響。我倆身後的電車合上了車門。
電車漸漸滑向遠方,我的心緒也隨之平靜。就像跑完一百米緩步走了一段,心跳從130又跌到了90。
「那個……」
開口時,我才發現情商已經透支。
該說什麼好呢?第一句話第一個字該發哪個音?
也就在這四分之三秒內,我一個勁兒地「這個」「那個」,彷彿在教別人表示方位的指示代詞要怎麼說。
「能,能告訴我你的郵箱嗎?」
雖然蹩腳,但還算個像樣的開場。
她詫異地看著我。
我不能卡殼。
「我在電車上看到了你,對你……」
要一鼓作氣,把想的全說出來。
「一見鍾情!」
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我這樣想時,女孩的嘴唇輕輕地張了一下,彷彿是在說:「哎?」
我迅速朝左右看去。還好,沒有人。我再次直視著她說:
「很突然嚇到你了,十分抱歉。但我沒有開玩笑,真的。其實我自己也很吃驚,但我真的……」
我把想到的話竹筒倒豆子似的說給她聽。我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能說。
漸漸地,我發覺她沒剛才那麼緊張了。
她的表情緩和了許多,好像再過一會兒就會塵消霧散露出陽光般的微笑。
等吐完最後一個字,我沉默了。
她也意識到我在等她的回答,便正過身子,面朝我說:
「其實……」
啊,就連聲音都這麼好聽。我有些小激動。
「我沒有手機。」
……啊?
沒有手機,這也太稀罕了。哦……哦,是這個意思啊。
是變相拒絕我吧。
「唔……我明白了。」
我下意識地露出一個和善的笑臉,打算向她鞠躬道歉後轉身離去。
「啊,你弄錯了。」
她好像意識到自己的話會讓人誤解。
「我真的沒有手機……」
「……是這樣啊。」
那就是說她沒有拒絕我咯?我瞬間從馬里亞納海溝飛昇上平流層。
「那還真是少見呢。」
她有些尷尬地翹起嘴角,勉強笑了笑。
我猛地意識到自己這樣說很失禮,便拚命地想要怎麼給她一個台階下,但她卻搶先說:
「我現在要去寶池。」
女孩轉過頭望向街對面。
狹窄的街道,路旁有一個小小的自行車存放處和一棵花謝了一半的櫻花樹。
「哦,寶池原來真有個池子啊。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裡下車。」
之後我撓撓頭說:
「還真想去看看呢……」
她應該聽得出我的弦外之音吧。
……但好像沒有。
算了,豁出去了。我又點燃了鬥志。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呢?」
我自信滿滿地直視著她的雙眼。
「因為我想和你聊聊天。」
剎那間,時空在那一刻凝固了。
春日那誘人入眠的暖陽照射在平常得讓人不屑入景的站前窄道上,視野中所有色彩彷彿泛起一陣手工餅乾沒有添加劑的香氣,挑逗著我的嗅覺。
在這寧和的氛圍中,她那可愛的小臉露出迷人的微笑,帶著俏皮的升調回答我說:
「可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