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專業有一項實踐課程是去動物園素描。
素描可比一般的寫生要難,但也很有趣。今天就是外出素描的日子。但要先去學校報到。
學校建在山腳下,大二末期,我們專業的教室換到了校園最深處的一棟樓裡。
推開黑色的教室大門,裡面三三兩兩已經到了幾個同學。整個專業的人數也少得可憐,似乎上了大學以後和讀高中時沒什麼區別。
我坐下開始吃自己做的便當,順便從抽屜裡拿出B5的肯特紙和要用的畫材。
吃完後正打算走出教室,我突然回頭看了一眼教室裡的同學。
他們對課業也不怎麼感興趣,經常在上課後才匆匆跑進教室,每天過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日子。
真是浪費啊。
父母替你們支付了高額的學費,你們卻在這裡浪費青春。不是有這麼多的事等著你們來做嗎?
自以為很成熟的想法讓我產生了一種優越感。
「我和他們不一樣,要成為人上人。」
這遲到的「中二病*」當然不能對外人說,但我卻在為此暗暗地努力著,並且相信自己終究會達成心中的目標。
*中二病是「(日本的)初中二年級學生在青春期初期萌發因渴望成長,而做出逞強的行為和語言」的自嘲詞語,對應年齡一般為14歲。不過在之後,它轉之變成了嘲笑「青春期少年充滿愛的空想」的網絡語。
搭乘京阪電車在三條站下車後,穿過平安神宮那座巨大的鳥居(第一次見時真是驚呆了),盡頭就是京都市動物園。
我在售票處出示了學生證和學校開的出入證明。學生憑這張寫有姓名和學籍編號的證明就能免費出入一些收費的公共場所,這還要多虧本地政府對教育事業的大力支持。
走進拱門,就能看見那熟悉的巨型半球形鳥籠。
該畫些什麼好呢?我一邊想,一邊朝許久未畫過的長頸鹿區走去。
好大呀。第一次來動物園時,長頸鹿的存在感最為強烈。
我把寶特瓶夾在腋下,拿出肯特紙和素描筆還有墨水,用筆尖蘸了一些墨水後就開始畫起來。
今天的陽光強烈,照在白紙上有反光。
……
我轉眼去看草地,讓眼睛休息下。就在這時我想起了她。
今天在去上課的途中,我一直在車廂裡搜索著她的身影。
但毫無收穫,昨天發生的事就像夢境似的漸漸變得模糊,這種感覺讓我很害怕。
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了?每當想起她時,不安與自信就開始在心中對壘。唉,真是煩人啊。真想把好的壞的都說給別人聽聽。
「喲。」
向我打招呼的是林同學。
林的眉毛就像毛蟲一樣又粗又濃,他的特技是模仿米老鼠的聲音。
「好啊。島袋和西內君呢?」
「他們都來了。」
我們四人在班級裡屬於同一個小組,因為都坐京阪電鐵上下學,所以被稱為「京阪組」。在大家的印象裡京阪組是個認真學習的模範小組。
我和林站在一起開始素描。
「你昨天是不是在寶池下車了?」
「……」
我沒說話。
怎麼辦?要不要直說呢。說了很難解釋吧。
「你也在嗎?」
「我在前面一節車廂。」
「是嗎。」
「你是不是和一個女孩說話了?」
心臟狂跳,毛孔一下子都張開了。他連這都看見了啊。
「我還是第一次見你跑得那麼快。」
「……啊,唔。」
「難道你……」
「……」
「在電車上性騷擾?」
「拜託!」
「那你跑什麼?」
「……人家東西掉了,我給送過去。」
「哦,是這樣啊。你也沒順便要個電話號碼什麼的?」
「哈哈哈。」
其實我不光要了還和人逛街了呢。
長頸鹿轉過身,把屁股朝向我們,開始低頭吃草。
喲,停下不動了,這可是個好機會。我和林開始奮筆急揮。
一旦進入狀態,緊張感隨之而來。
能一直這樣從頭畫到尾就好了。
想要畫得好,一筆一畫都很重要。這可是素描,沒工夫給你塗塗改改。如果出錯,那整幅作品也就毀了。
但長頸鹿不可能一直都保持同樣的姿勢,畫不畫得好就要看筆有多快。我睜大雙眼,牽扯著線條在畫紙上遊走。
——完成啦!
畫好了。我很滿意,尤其是屁股的線條堪稱完美。
「畫得不錯嘛。」
我聽見背後有人說話。
如果是別人,僅僅見過一兩次,突然在背後向你搭話,你可能還聽不出是誰。
但她的聲音我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轉過頭,看見福壽小姐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裡,好像三分鐘前我們才剛剛分別似的。
我的腦袋就像打開太多網頁的電腦一樣暫時卡住了。而她則站在我的身邊認真地看著我畫的素描。
「咦,是在教室裡貼出來的那張。」
「哎?」
「唔,屁股的線條畫得很好呀。」
「是啊,這部分我也很滿意。」
聽見自豪之處被人誇獎,我高興得都快飄起來了。
「脖子這邊也很不錯。」
「是呀,是呀,也挺不錯的呀。」
她這種帶「呀」的說話方式真可愛。確信中混合著一點小驚訝,雖然很少有人這麼說,卻一點兒也不會讓人討厭,反而覺得親切和可愛。
「福壽小姐也畫畫嗎?」
「完全不會,我頂多在寫信的時候畫個表情。」
不過評價起來倒很專業啊。
我好像把林的存在給忘了。
他發覺就發覺了唄,反正也躲不了了,還是繼續和福壽小姐聊天比較重要。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問了人,是和你一個年級的同學,他說你們應該在這裡。」
她說著還吐了下小舌頭,露出了道歉的表情。
「對不起,如果當時我問你聯繫方式就好了。」
「啊呀,沒什麼。」
能再見到你就好了。
「你好。」
她向我身邊的林打招呼。
「你是南山君的朋友嗎?」
切入的方式十分自然,像一陣清風,隨時隨地能夠融入當時的氣氛。只是……
「是,是的。」
我還是第一次見那小子緊張成這樣。
不過就算對方再怎麼親切,看見這麼可愛的女孩向自己搭話,換誰都會緊張的吧。常年單身的我十分理解他的感受。
林像個機器人似的轉過頭來對我說:
「那我去那邊畫獅子了。」
表面上他是不想當電燈泡打擾我們便匆匆退去,但我覺得他只是拒絕受到單身打擊罷了。只不過待會兒肯定少不了要被他問東問西。
福壽小姐目送著林遠去,然後轉身對我說:
「不好意思啊。」
「啊?沒事。」
我的聲音都不知不覺提高了幾個分貝,看來興奮之情早已溢於言表。
終於「再見」了。
而且是向我的同學打聽我的去向後找來的。
昨晚的煩惱頓時煙消雲散,我雖然裝得很平靜,內心又怎麼會像說的那樣「沒事」呢。
我感覺體內的氣壓異常,又快憋得喘不過氣來了,連手指頭都開始不聽使喚。我慌慌張張地想要蓋上墨水瓶的蓋子。
「啊!」
瓶子傾斜,差點倒翻……還好。
「呀,不好意思。沒嚇著吧。」
我轉過頭對她說,她則鬆了一口氣嗔怪道:
「你也真是的,小心一點啊。這麼重要的畫。」
「唔。」
我想起有些事要問她。
「今天怎麼突然想到要來找我了?」
福壽小姐有些害羞地別過頭,或許是為了掩飾,她又微笑著轉過臉說:
「不是說好了明天見嗎?」
不好,我發覺自己開始下意識地賊笑。於是連忙抬起手摀住嘴轉換話題。
「哦,這樣啊。你是第一次來這個動物園嗎?」
「是的。」
「那我帶你逛逛吧,我經常來,對這裡很熟。」
於是福壽小姐就在我的帶領下開始巡遊動物園。
以眼前的長頸鹿為起點,我們依次去看了咕嚕咕嚕不停發出重低音的獅子,長得大便便也特大的大象,像鴕鳥卻又不是鴕鳥、眼睛也一樣圓滾滾的鴯鶓,還有在柵欄裡悠閒地嚼著草料的山羊。
福壽小姐時而驚訝,時而大笑,看得出她非常高興。其實動物園給人帶來的樂趣不僅僅是動物,還有看動物的人。見她這麼開心,我的心情也十分舒暢。
一路上碰見不少同班同學,但他們看見我身邊的福壽小姐,都很自覺地沒有上來打招呼。
我們在企鵝館裡的長椅上休息。
「真可愛呀。」
洪堡企鵝在水池中踱步。
兩人沉浸在這悠閒的時光中,彷彿四周的空氣都靜止了,只有我們倆被包裹在幸福的氛圍之中。
兩人都不再說話,我偷偷地去看身邊這個可愛的女孩。
從短袖中伸出的兩條手腕光滑柔嫩。
我知道大部分女孩子的手都很好看,但還沒看過這麼漂亮的。手臂的膚質細膩,就像剝掉葉片的玉蔥,連我這樣的男生都忍不住羨慕起來。
越看我越覺得,這個渾身都貼著完美標籤的女孩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壓力。
恐怕林也是這麼覺得的吧。不光是他,在動物園內走動時,我發覺她總是能引起身邊人的注意。她是一個能牽動他人目光,並且散發出無形的吸引力的美少女。
想到這裡,我又偷偷地把目光從她的手臂上移開,彷彿自己的視線褻瀆了完美的化身。
「小時候我有一次差點死掉了。」
不知怎麼的,靜默的兩人萌生了一點尷尬的氣氛。於是我拋出一個和人聊天時的常用話題。
「五歲的時候遇到了地震。就是那場大地震,我家的房子損壞得很厲害,差不多塌了一半。」
她聽得很入神。
「還好沒出什麼大事,家裡人都平安無事,後來也拿到了保險金。但當時真的嚇壞了,福壽小姐那時候也沒事吧?」
「唔。」
「那就好,真的很慘。那個搖啊晃啊。我把被子頂在腦袋上,剛想房子撐得住嗎,結果就聽『咔嚓』一聲,房子傾斜了。然後就聞到了一股惡臭,原來是被子燒著了,是被電暖爐點著的。我急忙把被子甩開,心想這下可完蛋了,只有等死的份兒。當時我只有五歲,在快塌的房子裡一個勁兒地哭,還大喊著要死啦要死啦。就在這個時候……」
我換了一口氣。
「陽台的窗戶打開了,一個不認識的阿姨突然爬了進來。」
「阿姨?」
「是啊,反正是個沒有見過的人。她拉著我的胳膊把我背起來,大概還說了抓緊之類的話。然後她就背著我從陽台爬出去了……我這才撿了一條命啊。」
「……是呀。」
等我說完,這才發現她的眼睛有些濕潤。
「等我們剛爬到地面,從我的房間裡就冒出了一團大火。那場面印象特別深刻,如果沒那個阿姨我死定了,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之後那個人還好嗎?」
「我慶幸自己還活著,她緊緊地抱著我。我記得她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人也長得很漂亮。沒多久就聽見父母來找我的呼喊聲,阿姨和我道別後就離開了。後來我們去找她也沒找到。
所以……」
廣播突然切換了音樂,開始播放即將關門的通知。
「都四點半了。」
我抬頭看看天,天色的確開始變暗。
「南山君。」
她叫著我的名字。
「哎,可以稱呼你南山君嗎?」
「當然可以。」
「其實我也有一次差點就死了。」
福壽小姐說。
「是嗎?」
「唔,而且也是在五歲的時候。」
我有些詫異。
「哈哈,好巧哦。」
她爽朗地笑著說。
我看見夕陽逐漸退去,天慢慢黑了。
「我們走吧。」
「好的。」
我起身時突然想起來,還沒問她聯繫方式。
「怎麼了?」
「那個,能不能告訴我你的聯繫方式啊。」
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是啊,我還沒說!」
她也突然睜大了眼睛。
「其實我就是為這事來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嘲笑自己笨笨的。
我一聽說她是特意來和我交換聯繫方式的,心裡那朵飄飄然的雲彩又忽悠忽悠地往上升。真不得了,這下連耳根都開始紅了。我不停地摸臉和耳朵想要掩飾自己的喜悅。
於是我倆又坐下。
「電話號碼可以嗎?」
「你告訴我,我打給你好了。」
「請等一下。」
說著她打開包。
「剛租的房子,號碼我也沒背出來。」
說著她拿出一個記事本。本子的封面很素淨,有一種年代感。
「啊,不是這本。」
她慌慌張張地換了一個新本子。
「那個是我以前經常用的。」
大概是發覺我對剛才的記事本很在意吧,她對我解釋道。
我記下了她的電話號碼,開頭是075三個數字,她也在本子上用圓珠筆認認真真地寫下了我的號碼。
「這樣就行了吧。」
「唔!」
於是我就和福壽小姐圓滿地交換了聯繫方式。
「快去約她啊。」
上山讓我乘勝追擊。
「啊?」
「不管是喝杯茶還是吃碗麵,起碼要來一次像樣的約會吧。」
我出神地望著天花板。
晚上我又急急忙忙地跑到上山家裡報告今天的發展,但聽他這麼一說突然有些失落。
「但會不會太急了……?」
「哈?!」上山急了,「你都說對她一見鍾情了吧?」
「是啊。」
「而且那個福壽小姐還這麼主動,特意跑來告訴你自己的聯繫方式。」
「……是呀。」
「你們還交換了聯繫方式,你沒說要送她回家嗎?」
我心裡咯噔一聲。
「要……送她回家嗎?」
「你沒有嗎?我的天哪。你們分別的時候她大概會想:咦?這個人說喜歡我,為什麼不送我回家呢?」
「……」
此刻我的感受就像辛辛苦苦爬上半山腰,正在感嘆景色真美啊的時候,結果一個不小心又滑到了山腳下。
「那我該怎麼辦?」
「唔,聽你剛才說的,我覺得你們現在的進展十分順利。」
「是,是很順利吧。」
我抓住他拋過來的救命稻草。
「你覺得有希望嗎?」
「應該有吧。」
「肯定,肯定有的!」
剛剛才湧上心頭的不安突然轉換成了鬥志。
上山注視著傻得冒泡的我,突然說出了讓我意外的話。
「你現在就打電話。」
「什麼?」
「約她出來!」
「……現在?」
「現在。」
「但是……」
「哪兒來那麼多廢話,讓你打就快打。」
上山這個老手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但剛拿到電話號碼就約人家出來,對我這個戀愛新鮮人來說卻是萬萬也做不到的事啊。
昨天我才發現自己是戀愛戰五渣,而今天我又發現我的戰鬥力連五都沒有,根本就是負數。
「你這樣可不行啊。以後要怎麼和女生交往下去?」
又被戳了一刀,以前如果聽到相同的話,我頂多苦笑幾聲,而今天則變成了哀嚎。我討厭自己這個感情白痴。
尤其是在有喜歡的人的時候。
「明白了……我去打電話。」
「好樣的!」
我拿出手機,從通訊錄裡找出福壽小姐的號碼。
「……一開始我要說什麼好呢?」
「你就說今天多謝你陪我。」
「快給我張紙,我要記下來。」
「要不要這樣啊你?」
「我可不像你那麼輕車熟路,這方面我是徹徹底底的新人啊。」
說得我自己都覺得可憐,在與她相識之前,我的戀愛等級還是初始狀態。所以之前從來沒考慮過細節。
我在紙上寫下「今天很感謝你」。嗯,記好了,待會兒一定要說出來。
「接下來呢?」
「我想想……你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但我很開心。這週末有空嗎,我想見你。」
「哦,約她去哪裡?」
「這你總要自己想吧。」
「……好吧,看電影怎麼樣?」
「不賴。」
「但網上不是說,第一次約會最好不要看電影嗎?」
「啊?有這種說法嗎?你沒經驗還是按套路出牌比較好。」
我一筆一筆地寫下來。
「那……我就打啦。」
「打吧。」
我看到「福壽愛美」這個名字,種種不安又像蒸桑拿時的汗水一樣從心裡滲了出來。現在打是不是太晚了,我打電話不會結巴吧。
終於按下了撥號鍵。接通之前那段時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聽見等候音響了又響,心臟都快從喉嚨裡蹦出來了。
「這年頭還沒有手機,可真是奇怪啊。」
上山自言自語。
差不多在等候音第二次結束時,電話被接起了。
「喂喂。」
「啊,請問是福壽小姐家嗎?」
我這不是說得挺順嗎。
「南山君?」
聽見她叫我的名字,我這才安心了,也才意識到電話接通了。
「唔,唔,是我,你現在不忙吧?」
「不忙。」
「那就好。」
我慌裡慌張地拿出剛才寫好筆記的紙。
「今天很感謝你能陪我。」
上山偷笑著看我的好戲。
「沒有,哪裡的話。」
電話裡她的聲音端莊又大方。
「不好意思,這麼突然來了。」
我想說的話讓她先說了。
「沒有沒有,我完全不介意。」
我一邊說一邊去找筆記。但上山那小子居然把紙拿走了。
「啊!」
「怎麼了?」
「沒什麼,沒事,那個……」
沒了筆記我的腦袋就像翻倒的書架,我拚命從一地的文章裡找有用的詞句。
「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
現在也只能臨場發揮,想到什麼說什麼了。
上山嘿嘿一笑,對我豎起大拇指。
「昨天,因為沒問你的聯繫方式。我一晚上都沒睡好。」
「我也是呢。所以才怪自己。」
我們異口同聲地笑了。
這種感覺真好啊。
上山在一旁比畫著,讓我快說約會的事。我朝他點點頭。
「那個,週末,你有事嗎?」
「沒有。」
「那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
「好呀。」
她回答得很爽快,我也順勢而下。
「太好了,那麼周幾比較合適?」
想不到一切順利。
「那就週六吧,晚安。」
「唔,晚安。」
連掛電話的時機都那麼吻合,有種莫名的感動。
放下手機,我也豎起了大拇指。
剎那間——就像被人按下了「高興」的開關似的狂喜不已。
「太好啦!」
上山走過來,我們擊掌慶祝。
「幹得好!」
「是我教得好。」
上山苦笑著說。
「真是太棒了。」
「哈哈……」
我大笑兩聲,重重地點了點頭。能讓這小子給我點贊可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