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之事至此塵埃落定。
宮中卻突然傳出喜訊,胡皇后有了身孕。中宮女官甄氏入府報喜的時候,我正提筆畫一幅墨竹,聞聽此言,頓時失手滴落一團濃墨在紙上,怔怔轉身,又碰翻了案側錦瓶。阿越忙上前攙扶,我拂袖令她退下,獨自默然坐回案前。一時間心念百轉,五味雜陳,驚詫、歡欣,卻又忐忑不安。
帝後的起居都由中宮女官一手掌管,我知道胡皇后每日飲食之中都被下了藥物,令她無法生育。子澹暫未冊立別的妃嬪,只有胡皇后無嗣,皇家就斷了血脈。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蕭綦必然不會容許出現新的皇位繼承人,即便有,也會被他除去。除非子澹遜位之後,才能擁有自己的兒女。而他的遜位只是遲早之事,胡瑤和他都還年輕,遜位之後還有許多的時間和機會。然而,不知其中出了怎樣的差錯,也不知是人為還是意外,竟然胡瑤此時有了身孕。
難道,這也是天意?我不知道應該欣喜還是憂慮。
自子澹大婚以來,與胡瑤不可謂不睦,諸般禮數周全,人前也算琴瑟相諧。我亦期望他得遇佳偶,珍惜眼前人,然而,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原以為,能這樣相敬相守的一輩子,或許也夠了。可上天竟在此時賜給他們一個孩子,子澹親生的孩子……這何嘗不是對子澹最大的慰藉。一個孩子,可以讓一個寂寥的女子重獲希望,或許也能讓一個脆弱的男人,成長為堅強的父親。
然而這個孩子的到來,究竟是悲是幸,我卻不敢深想。
心緒鎮定之後,一顆心卻是懸緊,我沉聲問道,「王爺是否已知道?」
甄氏垂首道,「內廷已經向王爺稟報了。」
我心中格的一下,沉吟道,「平日為皇后主診的,是哪一位太醫?如今可有變故?」
「回稟王妃,平素是劉太醫為皇后主診,今日劉大人告病,已換了林太醫主診。」
甄氏的話,讓我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一整天不見蕭綦回府,到了夜裡,又是子時將近,他才悄然踏進房來。我並未睡著,只闔眼向內,假裝沒有驚覺。侍女都退出門外,他自己動手寬衣,動作極輕緩,唯恐將我驚醒。我側身,微微蹙眉,感覺到他俯身看我,輕輕撫拍我後背,掌心溫暖,盡是撫慰憐惜。
我睜開眼,柔柔望著他。他眉目間笑意恬定,平日冷厲神色一絲也不見,仿佛只是一個尋常人家的丈夫和父親。
可是,另一對母子的性命此刻卻捏在他手中,禍福都在他一念之間。
他在我耳邊低語,「睡吧。」
「我剛才夢見胡皇后。」我望向他黑眸深處,「她抱著個小孩子,一直哭泣。」
蕭綦凝視我,眼底鋒芒一掠而逝,唇角隱隱勾起笑意, 「是麼,那是為何?」
「我不明白。」我直視他雙目,「她貴為皇后,如今又有了皇嗣,怎會無端悲泣。」
「既然是夢,豈可當真。」他微笑,抬起我的臉,「你的小心思,越來越多了。」
我深深看他,「我的小心思,都告訴了你,可你的心思,卻不曾告訴我。」
他斂去笑意,眼神漸冷,「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說,不也猜得到麼。」
這話裡隱含的芒刺,扎下來,隱隱的痛。我怔怔看他,無言以對,喉間似乎湧上濃稠的苦澀。他這樣說,便是承認了他不會讓胡瑤生下子澹的孩子,不會讓皇家再有後嗣。而我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勸阻反駁,因為,他實在沒有做錯。狠一時之心絕無窮之患,成帝業者,哪一個不是踏著前朝皇族的屍骨過來。
可是,那是子澹,子澹的妻兒亦是我的親人。
「也許,會是一個小公主。」我的掙扎,連自己都覺得孱弱無力,「皇室到今日的地步,早已是個空殼,留下這麼個孩子,又能礙什麼事。若是女孩子,未嘗不能留下。」蕭綦臉色沉郁,望定我,似有悲憫之色,「不錯,女孩可留,但若是男孩又如何?」
我僵住,半晌方艱難地開口,「至少,還有一半生機。」
看著我身子抑不住地顫抖,蕭綦終於歎息一聲,不忍心再逼迫於我,「好,就依你的一半生機,且待十月,留女不留男。」
翌日一早,我進宮向胡瑤道賀,卻在中宮寢殿裡,見到子澹。
踏進殿中,正看見子澹溫柔地將一碟梅子遞給他的皇后。胡瑤依在他身旁,頰上略有紅暈,眉梢眼底都是溫暖笑意。剎那間,心口微微一抽,那樣熟悉的眼神,如舊時一般溫存。他轉過頭來,見了我,眼神凝頓,遞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臣妾叩見皇上、皇后。」我垂首低眉,屈膝向他叩拜。
「平身。」眼前晃過明黃的袍角,他上前來攙扶,雙手還是那樣蒼白瘦削。
我不動聲色地抽身退開,轉向胡皇后,微笑著道賀。看著我與胡瑤言笑融融,子澹靜靜坐在一旁,帶了格外溫柔的笑意,卻一語不發。不多時,太醫入見,為皇后診脈。我起身告辭,卻聽子澹也道,「朕還有事,晚些再來探視梓童。」胡皇后眼神一黯,卻不多言,只是欠身送駕。
一路從朝陽宮出來,行至宮門前,子澹始終沉默地徐步走在前面。鸞車已在前面候著,我欠身淡淡道,「臣妾告退。」
子澹沉默,亦不回身。我走過他身側,擦肩而過的剎那,臂上驀地一緊,被他用力握住。突如其來的力道讓我身子一傾,幾乎立足不穩。
剎那間,我如母獸般驚起,只恐有人危害我的孩子,不及思索便伸手按住袖底短劍!
然而手指剛剛觸動冰冷的劍柄,我已看清眼前是子澹。
我僵住,怔怔望向子澹,看見他盯著我按劍的手,眼底一片驚痛。
我張了口,卻說不出一個字,明知道深深傷了他,卻不知道從何解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的一剎,是母親的天性讓我失去常態,還是連子澹也不再是可以全心信賴之人!
四目凝對,只是短短一瞬,卻似無比漫長。
「我只是想恭喜你。」子澹慘然一笑,緩緩放手。
春色轉暮,夏蔭漸濃。
午後小睡初起,渾身慵倦無力,坐在鏡前重新梳妝,見兩頰泛起異樣的嫣紅,越發襯出唇色的蒼白。這一陣子,精神漸漸又不如前,越發容易疲憊。
這段時日,每天都有雪片般的折子遞上來,全是上書叩請蕭綦還朝主政的。奏疏被直接送到府裡來,堆滿了書齋,每天都要差人清理。
蕭綦韜光養晦,蟄居王府這許久,差不多也該到火候了。等北疆大吏更替,整肅軍中陳弊的大事落定,再無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他的腳步。
大業將成,又該有怎樣一番天地翻覆。
那日之後,子澹命人送來一只錦匣。裡頭是一副已經發黃的絹畫,淡淡筆觸勾勒出秀美少年的側影,恍如夢中。
那是我的筆跡,昔日偷偷摹了他讀書時的模樣在絹上,不敢被人看見,萬般小心的藏起,卻終究被他發現。他歡喜不已,央著求著要這張畫,我都不肯。直到他離京去往皇陵守孝的那日,我才將這畫封在錦匣裡,送了給他。如今,錦匣與絹畫雙雙退回,我惆悵良久,終究將其付之一炬。
禮官上奏,宮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將至,陳請豫章王主持典儀。
本朝重文輕武,騎射只做為高門子弟的一項禮藝來修習,年年射典都不過是應景的游樂。直至蕭綦主政,尚武之風大盛,朝官貴胄紛紛熱衷騎射,論其盛況,尤以射典為首。今年更不同往常,禮官有意借射典盛況,賀皇上與豫章王雙雙得嗣之喜,故而有意鋪排,隆重之極。雖然禮制沒有限定,然而歷年射典都是皇帝親自主持。禮官這道奏表一上,滿朝震動,更無人敢有異議。
子澹允了禮官所奏,命蕭綦主持射典。
皇家校場,旌旄錦簇。
胡皇后率眾命婦觀禮,我的座位在她鳳座之側。眾人行禮如儀,我略欠身,目光與胡瑤相接,她淡淡含笑,眉間隱有陰郁之色。
相顧無話,我拂衣落座,靜靜轉頭,望向校場那端。
號角響,儀仗起,華蓋耀眼處,一黑一白兩匹神駿良駒並韁馳出。
墨黑戰馬上,是金甲黑袍的蕭綦,子澹明黃龍袍,披銀甲,騎白馬,略前一步。
陽光照亮戰甲,刺得眼睛微微澀痛,我側眸,卻見身側胡皇后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目光專注,神情幽晦。
那是我們各自的良人,不知她看著子澹,與我看著蕭綦,心境是否一樣。
競射開始,校場遠處懸掛了五只金杯,競射者輪流以輕矢射之,射中者獲金杯載酒。
輕矢是沒有箭頭的,極難掌握力度和准頭,這才真正考較箭術。
場下子弟馳馬挽弓,女眷們遙遙張望。
蕭綦馳馬入場,左右頓時歡聲雷動,轟然叫好,氣勢大振。
卻見子澹突然縱馬上前,越過蕭綦身側,搶先一步接過了禮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來不及看清蕭綦的反應,子澹已經引弓搭箭,弦響,疾矢破空,金杯應聲墜地。
場上瞬時靜默,女眷們呆了片刻,這才紛紛驚呼出聲。
我驚出一身冷汗,心中劇跳,卻聽蕭綦緩緩擊掌,左右這才轟然叫好。
禮官上前欲接過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馬掉頭,看也不看那禮官,徑直將雕弓拋擲在地。
場下嘩然,蕭綦冷冷側首,沉聲道,「皇上留步。」
子澹駐馬,卻不回頭。
「輕慢禮器,乃是大忌。」蕭綦不動聲色,淡淡道,「還請皇上將禮器拾回。」
「朕不喜歡俯身低頭。」子澹臉色鐵青,與蕭綦相峙對視,一時間劍拔弩張。
我驚駭已極,只覺得子澹今日大異往常,隱隱讓我湧起強烈的不祥之感。我略一躊躇,咬唇站起身來,卻見胡皇后搶先一步奔了出去。
眾目睽睽之下,胡瑤大步奔入場中,俯身拾起雕弓,雙手奉起,呈給子澹。
僵持之局,被她的舉動打破。然而以她皇后之尊,親自撿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沒了皇家顏面。
子澹的臉色越看難看,胸口起伏,一動不動地盯著蕭綦,卻看也不看胡瑤一眼。
「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蕭綦欠身一笑,轉頭吩咐左右,「來人,置酒。」
侍從忙奉上金杯美酒,子澹卻恍若未聞一般,驀然探身抓過胡瑤手上雕弓,抽箭開弦,弓張如滿月,箭頭直指蕭綦。
那箭,不再是競技輕矢,而是真正殺人的白羽鐵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