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番外二:綠衣

「給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甌裂,老婦人蒼涼虛弱的聲音從內殿傳出,伴隨著摔杯裂盞的聲音和侍女的驚呼。

幾名侍女狼狽的退出來,轉身卻見殿上屏風後靜靜轉出一名女子,宮妝高髻,眉目溫婉。

「越姑姑。」眾侍女忙俯身行禮,為首一人誠惶誠恐道,「趙國夫人摔了皇上賜下的丹參露,不肯就醫,奴婢等萬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語,似有一聲低不可聞地歎息。

她接過侍女手中藥碗托盤,淡倦道,「有我侍候趙國夫人,你們退下吧。」

侍女們長舒一口氣,正欲退出,忽聽殿門侍監通傳,「承泰公主駕到——」

眾人慌忙俯跪在地,卻聽環佩聲動,綺羅悉娑,一名鸞帔環髻的宮裝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間袖袂紛揚,將身後侍從遠遠拋在後面。

「趙國夫人怎樣了?」承泰公主劈面急問。

殿內明燭光影,照在她因奔跑過急而緋紅的臉頰上,修眉薄唇,明眸轉輝,雖不若延熙公主絕色,卻自有一番皎皎風神,綽約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內殿,黯然搖頭。

承泰公主咬唇,極力抑止眼底淚意。

越姑姑揮手令左右退下,輕按住公主肩頭,柔聲歎道,「壽數天定,徐姑姑榮華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過憂傷,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閉目哽咽道,「母後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連徐姑姑也要拋下我們……姑姑,我著實怕了……」

越姑姑緩緩撫過公主的鬢發,一時淒然無語。

「公主,你勸勸徐姑姑服藥吧,她或許還肯聽你的。」越姑姑忍了淚,對公主笑笑,「人老了,越發倔強得很,只怕我也勸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點頭,接了托盤,緩緩步入內殿。

望著她纖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陣恍惚,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闌干怔怔出神。

不覺經年……當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過了雙十年華,算起來,公主今年已經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後在這個年紀已經身為國母,助皇上踐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連三十五也過了……如花年華,就在這深深宮闈裡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悄無聲息,眼角猶有淚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藥了?」

「服下了,這會剛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頭,兩人一時相對無語。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還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這麼多年了,她還記恨著,總怪父皇累死了母後。」承泰公主驀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過頭,強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後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為這帝王業所累,皇後也不至以風華茂盛之年,耗盡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長逝。隨後,皇上下旨,封閉含章宮,任何人不得踏入,並將年僅七歲的太子與公主帶走,不再由徐夫人撫育,另賜徐夫人誥命之封,封趙國夫人。縱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諒,動輒對皇上冷言譏諷。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對皇上如此無禮。

也只有她,不論如何無禮,皇上始終寬仁以待,更留她在宮中頤養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諒解,澈兒也不懂事,他們個個都不懂得父皇的苦處……」

「先皇後早逝,令徐姑姑傷心太過,她本無家人,一生伶仃,早將先皇後視作己出。」越姑姑澀然道,「她也是護犢心切,不忍見先皇後受累。」

「母後自己是甘願的!」承泰公主脫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望公主的眉目,雖然與風華無雙的先皇後並無相似,神態之間卻又依稀曾見。是了,她恍惚記起來,先皇後也總是這般決絕無悔的神色。

看著公主從十一歲長到現在,她突然分不清應該欣慰,還是應該痛惜。

「是甘願,這世間總有一人,肯為另一人甘願……」越姑姑終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經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緩緩道,「長安侯也心甘情願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臉色漸漸變了,眸底湧上深濃悲哀。

長安侯,征西大將軍……比起這些顯赫的名字,她卻只願記得當初的稱呼,小禾哥哥。

那個白衣銀槍的少年,從血火中凜然而來,向她伸出雙手。

那個溫煦含笑的少年,陪著她在御苑放飛紙鳶。

那個沉默悲憫的少年,在母後大喪後日日分擔她的哀傷。

可是,從什麼時候,一切都變了。

「過去種種已經變了,再不一樣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並沒有變。」越姑姑靜靜看她,一語切中。

不錯,他沒有變,改變的,只是她一個人而已。

「一個女人並沒有太多十年可以虛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語聲飄忽,悵惘無盡。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原本母後已經擬了懿旨,只待她及笄禮一過,便要為她和小禾哥哥賜婚了。她卻自請捨身往慈安寺帶發修行三年,為母後祈福,為生身父母超度。那是她第一次拒婚,從此承泰公主純孝之名傳揚天下。父皇大為感動,小禾哥哥也尊從她的意願。唯獨母後很生氣,整整三日沒有同她說話,最終也拗不過她的倔強。在她離宮前往慈安寺那日,母後只說了一句話,「沁兒,若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離開宮廷也是躲不過的。」

這一句,令她當場汗流浹背,也令她整整三年不敢面對母後。

她以為沒有人能看透她的秘密,沒人知道她拒婚的原由……原來,母後的眼睛早已洞察一切。

三年之後,她仍未能掙脫心魔,卻已沒有了推脫的借口和退路。

原本她已死了心,認了命,卻不料一夜之間,哀鍾驚徹六宮。

母後的薨逝改變了一切,許多人的命運之轍從此轉向另一條軌跡。

國喪,母喪,孝期又三年。

她又一次躲過了天賜良緣,躲過了默默等待她的小禾哥哥。

從此後,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至今;其間父皇屢有賜婚之意,都被她托辭回絕。

「長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賜婚,公主卻拒絕了。」越姑姑長長歎息,「已經錯過兩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無常,得珍惜處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長久沉默。

半年前,西疆外寇與北突厥暗中勾結,時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盡誅突厥余孽,欲領軍親征,踏平西疆。

然而這兩年,父皇操勞政務,嘔心瀝血,加以年事漸高,昔年征戰中多有舊傷復發,群臣力諫,勸阻皇上親征。父皇憂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監國,思慮再三,最後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請戰,任他為征西大將軍,領二十萬大軍討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宮辭行,來景桓宮見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離,不稱公主,卻叫了她的閨名,「沁之,謝小禾雖不能英雄蓋世,也自有男兒熱血,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他說,不管多久,他總會等到她願意。

他還說,「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謝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越姑姑輕搖她肩頭,見她臉色蒼白,緊咬了唇,半晌不語,不由心中憂切。

承泰公主回過神來,悵惘一笑,「沒事……夜涼了,我去看看澈兒夜讀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離去的身影,只余一聲長歎。

有情皆孽,她憐惜她,誰又來憐惜自己。

一行清淚從越姑姑已染風霜的臉頰滑落。

二月裡,趙國夫人逝於醴泉殿。

四月季春,卻臨近敬懿皇後的忌辰。

年年此時,宮中一月之內不聞絲竹,不見彩衣。

三月裡西征大捷,長安侯平定邊關,揚威四疆,即將班師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親臨各地長秋寺遴選賢能,贏得世人稱頌,民間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襲今上之賢,再啟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從寧朔回京了。

這幾日,皇上龍心甚悅,對臣下時有嘉賞,宮中諸人也罕有的熱鬧喜氣起來。

景桓宮裡,承泰公主領了越姑姑,聽著內廷諸司監使的稟奏。

越姑姑侍立在側,看著公主一一詢問,細致無遺,署理內廷事務越發從容練達,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後親自教養的,近幾年內廷事務逐漸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雜事務打理得井然有序,亦為皇上分憂解勞不少。

同為姐妹,延熙公主卻被皇上寵溺太過,整日游戲人間,全然不知職責為何物。

一個皇家公主,卻隨江夏王去邊荒大漠游歷,一走半年,聽說在塞外樂不思歸,整日逐鷹走馬,彎弓射雕,不知成何體統——每每想到嬌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覺得頭痛。

實在不明白皇上是怎麼想的,三個子女之中,待太子嚴苛異常,卻待延熙公主寵溺無邊,唯獨對年長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嚴。

內廷監使逐一稟奏完畢,退出殿外,承泰公主這才卸下端肅神色,對越姑姑吐舌頭一笑,頑皮如小女孩,「真要命,這幫人說話總是這般冗長拖沓。」

越姑姑笑著奉上參茶,忍不住念叨道,「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著皇上那麼嬌慣她,十四歲的女孩兒家,轉眼要及笄了,總這樣野,成什麼樣子!公主可要好生勸勸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說話越來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覺得瀟瀟這樣子很好,無拘無束,自有天地,何嘗不是皇家公主的風范。」

「話雖如此,延熙公主總歸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讓皇上寵一輩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爾,復又低眸,輕聲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無憂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瀟瀟能做一個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湧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時紅了眼眶。

她又何嘗不明白,皇上竭盡所能給予延熙公主的縱容,多少是對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後生前曾渴盼過,卻終生未得的夢想,他要盡數給予她的女兒。

「永陵已經落成,父皇前日巡視歸來,很是滿意。」承泰公主淡淡轉過頭,抬眸望向宮牆外的天空,恍若未見越姑姑的淚光。

越姑姑歎道,「皇上一生儉肅,不興土木宮室,唯獨永陵整整修了七年。」

母後已經葬入地宮最深處的寢殿,外宮和整個皇陵的修建卻耗時七年。

七年……承泰公主悵然微笑,那是他們相約攜手於永恆的家園,七年又算得什麼。

——不知道永陵地宮會是怎樣的綺麗輝煌。

除了父皇、監造官員與工匠,從來沒有人能踏進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風急,陰雨如晦。

宮闈內外被風雨籠罩,各宮早早掛起純白宮燈,殿閣中飛揚的垂幔也已換作青紗素闈。

十年間,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沒有掌燈,唯有燭影深深。

侍從遠遠侍立殿外廊下,殿中無人值守。

含章宮,是六宮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問內侍,「聽太醫說,皇上今日不曾服藥?」

內侍惶惶搖頭,「皇上吩咐,未得傳召,任何人不得打擾,奴才等不敢進藥。」

「這藥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憂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猶自惴惴,不知進還是不進。

這含章殿,每年開啟一次。父皇平日不來此處,亦甚少見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後,亦不見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後忌日,他必定獨宿於此,不容旁人打擾。

今日一早,上朝,議事,召太子問答國策,批閱奏章至深夜……她時時留心,卻見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於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與平日沒有半分不同,亦不見分外悲戚。她以為,七年過去,也該淡了……

承泰公主長歎一聲,「傳太醫進藥。」

言罷,不待內侍通稟,她徐步直入殿門。

內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裡滲出汗來,欲喚公主止步,卻不敢開口。

推開那扇熟悉而久違的殿門,承泰公主有剎那遲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風……時光仿佛驟然倒流,昨日重現眼前。

殿內彌散著她再熟悉不過的優曇香氣,裊裊縈回,似在身邊,又不可追尋。

一切都沒有變,連琴案上那一貼未填完的曲譜還在原處,似乎墨跡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點塵灰,仿佛片刻之前,還有人彈過。

她有剎那的錯覺,好像母後還在這裡,就在那屏風後,綺窗下,閒閒倚了錦榻看書,聽到她或瀟瀟歡笑著跑進來,會莞爾抬眸,取了絲巾,輕輕為她們拭去奔跑間冒出的微汗。

她會柔聲陪孩子們說話,聽他們彼此爭鬧,說得累了,總會輕輕咳嗽。

每每此時,父皇就會將她們趕走,不許再纏住母後。

恍惚間,那屏風後真有低低咳嗽聲傳來。

「母後!」她幾乎脫口驚呼,轉念卻驚覺那是父皇的聲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趨近,到了屏風前,驟然駐足,沒有勇氣轉出來。

父皇會生氣麼,她就這麼闖進來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無措,似乎做錯事的孩子。

「你來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透著淡淡溫柔。

她一驚,臉上頓時火燒一般發燙,心下急跳。

「躲著就讓我瞧不見麼,還不過來!」父皇的聲音幾乎讓她不敢相信,這哪裡是平日冷肅的帝王,朦朧含笑間,濃濃暖意,深深纏眷,令她心中頓時如小鹿亂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頭步出屏風,含怯垂眸,不敢抬頭。

良久,卻不聞動靜。

她怔怔抬眼,卻見那鳳榻之上,繡帷低垂,榻前杯盞半傾,酒漿四溢。

玄衣散發的父皇,脫冠敞衣醉臥於帷幔後,似醒非醒。

「父皇?」她顫顫試著喚了一聲。

不聞應答,卻聽他低低笑了聲,竟吟唱起斷斷續續的曲子。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她一時呆了,從未聽過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聲音如此深沉纏綿,聞之心碎。

——《綠衣》,竟是這首悼懷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聽不下去,驀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龍體。」

帷幔後的吟唱停了,她看見父皇半支了身子,側首望過來,清峻容顏猶帶戚色,眼底似有淚光隱隱,霜白兩鬢散落了銀絲幾許,燭光下,竟顯出幾分落拓滄桑。

「怎會是你?」他看見她,飛揚入鬢的濃眉立時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頹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會夢見沁兒……阿嫵,又是你在弄鬼?」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內而臥,「你不來入夢,我自會去見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臉色轉白。

「父皇……」她薄唇翕動,忽然再不能自抑,淚水潸然滑落。

原來,他只是誤將她當作了她,連夢裡也不願多見自己一眼。

七年相守,她陪著他,伴著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擔他的孤寂哀傷……

少年時,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凜凜天神;

漸至成年,看著他與母後一路執手,兩情纏眷,方知世間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後長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從此只余他一個人,只影向天闕,手握天下生殺予奪,卻挽不回最重要的一個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從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華,他從雄姿英發,而至兩鬢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義上的父皇……他收養她,予她榮寵親恩,親自教撫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後早逝,而令他們少獲半分關愛。他永虛後位,不納六宮,世間女子再不曾入他眼裡。

母後在時,她也有小女兒態,也曾承歡膝下。

母後不在,她成了長姐,必須站出來,代替母後留下的空白,呵護年幼弟妹,陪伴他身側。

父皇,澈兒,瀟瀟,都已是她最重要的親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她已捨不得離他們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們。

旁人不懂,為什麼她會執意留在宮中,誤了嫁期,誤了年華,轉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紀。

有人說承泰公主自負尊貴,連長安侯這般俊彥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說承泰公主純孝無雙,甘願長留宮中以報親恩……是的,她真的甘願!甘願終身不嫁,只願長伴在他身邊,陪他一起走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沒有做夢,我是沁兒!」她哽咽著撲到榻邊,不顧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膽!」蕭綦霍然驚醒,起身,拂袖將她甩開。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頭看他。

「沁兒?」蕭綦愕然蹙眉,猶帶醉意,目中驚怒略消,隨即歸於疲憊,「誰讓你進來的?」

承泰公主淒然一笑,「父皇真的不願看見我麼?」

他揉住額角,閉了閉眼,「朕頭痛……你退下罷。」

「沁之知罪!」她終於鼓足勇氣,顫聲說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話,「父皇的悲傷,沁兒感同身受,看著您這樣,沁兒……沁兒會心痛!」

蕭綦眉峰一挑,緘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袍,她認得,上面有母後親手繡上的飛龍,燦金繡線已有些褪色。

「你當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蕭綦語聲淡淡,透著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卻這般不知輕重,朕與皇後寢居之處,可以任人擅入麼?」

她咬緊了唇,倔強忍回眼淚,「沁兒擅入寢殿,只為提醒父皇進藥,太醫說,藥不可停。」

蕭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見回暖。

「有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臉,「今次朕不罰你,下不違例。來人——」

殿外侍衛不敢入內,在外面高聲應諾。

「將值守內侍廷杖二十。」蕭綦冷冷道。

侍衛齊聲應是,連求饒聲也未聞,便將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覺得手足發涼,全身微微顫抖。

「下去吧。」蕭綦揮了揮手,神色盡是倦淡。

承泰公主緩緩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風處,卻又轉身站定。

「父皇,我聽到你唱綠衣。」她噙了一絲笑容在唇邊,目光迷離,「沁兒還想再聽一次。」

蕭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給你聽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舉止反常的長女,微覺詫異,「沁兒,你可是有事要對朕說?」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瑩瑩,略帶小女兒嬌態,「父皇,你先告訴我,綠衣是什麼意思?」

蕭綦深深看她,燭光下,這嬌嗔癡纏的小女兒模樣,隱隱掀起他心底一處久已塵封的記憶。

曾經,他的阿嫵也會這般嬌蠻含嗔,會撒嬌說,蕭綦,你再講一個故事我就睡覺!

那時候她也才雙十年華,比今日的沁兒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兒的嬌癡,總愛纏住他講故事,愛聽他戎馬征戰的經歷,聽他少年時不為人知的趣事……她說,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側過頭,不敢再看這樣一雙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狀。

「綠衣,是一個男子懷念妻子的歌謠。」他緩緩開口,撫過身上舊袍的繡紋,淡淡而笑。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他的聲音低沉微啞,一聲聲,一字字,都似斷腸。

「父皇永遠忘不了母後,永遠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絲笑,低低探問。

蕭綦卻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兒,你看,含章殿裡一切宛在……她還在這裡,不曾離開。」

是的,即便母後不在了,她的影子卻永久留在這宮闈裡,留在父皇心裡,無處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蕭綦屈身,「請父皇千萬珍重,務必記得服藥。」

「朕知道了。」蕭綦略點頭。

「兒臣確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說著,盈盈下拜,行了端莊的大禮。

蕭綦笑了,「何事如此鄭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兒臣願嫁與長安侯,請父皇賜婚。」

四月廿九,聖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長安侯,待班師之日,即行大婚。

這樁喜事令宮闈京華為之轟動。

皇室已有許多年不曾有過婚嫁之喜。

每個人都為這樁天賜良緣贊歎不已,更贊頌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興的人,大概還是越姑姑和澈兒。

澈兒說,皇姐終於嫁出去了,以後再沒人嘮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淚來,「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後在天之靈必會賜福於你。」

西疆已定,長安侯班師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長空無雲。

一道三百裡加急軍報飛速傳送入宮。

御書房裡,醉臥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內。

雲鬢微松,羅衫猶帶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進殿來。

蕭綦負手立在窗下,鬢發如霜,軒昂身形在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緩緩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兒臣何事?」她疏懶淡漠的笑笑,自賜婚之後,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嬌。

蕭綦伸手,攬住她單薄肩頭,一語不發將她擁入懷抱。

這一瞬間,威嚴的開國帝王,只是一個痛心無奈的父親。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擁住自己,忘記了應該說什麼,應該做什麼……

他,第一次,擁抱她。

自收養她為義女以來,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擁抱了她。

雖是慈父,余願已足。

承泰公主顫抖著閉上眼睛,幾乎忘卻了一切,只想父皇永遠這樣抱著自己。

「沁兒,父皇對不住你。」父皇的聲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來了。」

她還在迷離沉醉中,沒有聽懂父皇的話,怔怔問,「小禾哥哥要去哪?」

蕭綦深深看進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馬革裹屍,青山埋骨。」

耳邊似乎嗡的一聲,她怔怔看著父皇,聽見他口中說出的八個字。

突然之間,天旋地轉。

眼前掠過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過他溫煦笑容……

他說,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小禾哥哥,你騙了我。

終究,我也錯過了你。

——征西將軍謝小禾於棘城決戰中孤軍殺入敵後,斬殺敵軍主帥,鼎定勝局,身受九處重傷,帶傷趕赴回京,途中傷勢惡化,於三日前猝逝於安西郡。

朝野震動,百官致哀。

長安侯靈柩入京之日,皇上親率太子迎出城外,撫棺長慟,當郊灑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靈入城。

永陵。

沒有儀仗護衛,只一架鸞車悄然自晨霧中馳來。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緩緩步下車駕,滿頭青絲挽做垂髻,一支玉釵斜簪,通身上下再無珠翠。

「這便是永陵麼?」她仰頭靜靜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寢,眉目間一片疏淡。

身後小侍女乍舌驚呼,「好宏偉的皇陵!」

皇陵依山為穴,以麓為體,方圓幾十余裡,入目一片松柏蒼郁,四下曠野千裡,雄渾開闊。

陵前神道寬數丈,筆直通往地宮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兩側列置巨大的靈獸石雕,東為天祿,西為麒麟。天祿目嗔口張,昂首寬胸,翼呈鱗羽長翎,卷曲如勾雲紋;麒麟居西,與天祿相對,意為皇帝受命於天,天威至高無上。

皇家天威,震懾四方,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配作為一代開國帝後長眠之所。

這裡,長眠著母後,長眠著一位千古傳奇的紅顏。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終覺寧定。

未嫁而先寡,誰愛過誰,誰守候誰……終逃不過命運弄人。

宮裡處處傷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間竟沒有一處可依托的地方。

從前悲傷時,孤苦時,總有母後在身邊,總有她能懂得。

或許來到皇陵,與母後相伴,才能獲得些許平靜。

父皇准了她自請赴皇陵侍奉先皇後的意願,破例允她進入地宮。

她曾幻想過許多次,母後的地宮該是何等金壁輝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閉地下的宮門,九九八十一盞長明燈亮起,她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宮正殿中央,沒有她想象的華美宮室。

只有一座精巧的屋捨,門前搭有花苑、曲徑、小橋……竟是一戶民間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瑪瑙嵌作芍藥,滾落絹草綾葉間的露珠,卻是珍珠千斛。

巧奪天工,鬼斧造化,錦繡繁花盛開於此,猶如長眠其中的敬懿皇後,紅顏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萬世,風雲變幻,只待他百年之後,相攜歸去。

此間,再沒有紛爭、孤寂、別離,只有獨屬於他們的永恆與寧定。

附錄: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古人:故人,指亡妻。

翻譯:

綠色衣服,黃色襯裡。把亡妻所作的衣服拿起來看,妻子活著時的情景永遠不能忘記,悲傷也是永遠無法停止。細心看著衣服上的一針一線,每一針都是妻子深切的愛。妻子從前的規勸,使我避免了過失。想到這些,悲傷再不能停止。天氣寒冷之時,還穿著夏天的衣服。妻子活著的時候,四季換衣都是妻子操心,妻子去世後,我還沒有養成自己關心自己的習慣。蕭瑟秋風侵襲,更勾起我失去賢妻的無限悲慟。只有妻子與自己心意相合,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對妻子的思念悲傷,都將無窮無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