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番外四:靜好

天祈三年,儲君代天北狩,四月還京。

京郊南麓,紫川渡口,原是出京南下必經之道,有過百余年繁喧時光,自七年前鑿開南麓,有有了官道銜通南北,經這紫川橋去往江南的人便少了。沿河兩岸原有客棧酒肆如林,如今早已蕭條,只余寥寥幾間老店還在。

望鄉酒家的掌櫃鍾叟自幼在這渡口村頭長大,老來不捨離家,依舊守著老酒鋪,偶有幾個往來客人,但凡進來坐下,要一碗酒,少不得聽他敘說一番紫川渡口得名的由來。

人老了便愛憶舊,同樣的話,說過百十遍也不知厭倦。

最難得的是,有人肯聽你將同一樁事,翻來覆去說個百十遍。

十幾年了,鍾叟已經習慣在每年暮春時節,等候一個客人。

等他走進鋪子,在推窗望見橋頭的上位坐下,叫一碗酒,自斟自飲。

鍾叟會瞇縫著老眼,拄杖過來,問他知不知這紫川渡從前不叫紫川渡。

客人總會微笑道:「老丈與我說說。」

鍾叟便手撫長須,坐下來講。

這裡原叫長寧渡。

那一年王郎離京去往江南,紫錦玉帶,策馬風流。

前來相送王郎的京中女眷,油壁青廂,車馬家僕,結成一路錦繡,引來遠近爭睹。

昔年豫章王妃,後來貴為敬懿皇後的王郎之妹,親至橋上相送。

晨風吹落王妃纏臂的紫紗羅,飄墜水面,岸岸上深紫淺粉的籐花拋送落英,紛紛如雨,將一川流水都映上紫色,時入席言紫川。

這渡口慢慢也被叫做紫川渡。

「那是神仙似的人啊。」

每每憶起這一幕,鍾叟皺成核桃般的臉上便有驕傲紅光,莫說鄉間山野,就是官家子弟又有幾個見過那般人物。

王郎離京,一川染紫的故事,老人說了十幾年,人人都聽膩了。

只有這個客人還是回回愛聽。

鍾叟說了多少年,他便聽了多少年。

客人從不多話,聽完便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對鍾叟拱手笑笑,起身離去。

站在外頭簷下等候的隨從為他牽過馬,他會親手將酒錢放入門口的陶盆。

從前還是新陶,如今陶盆已經斑駁豁口。

他每次付的酒錢都夠在此喝上一整年,卻一年只來一回。

鍾叟的背越來越佝僂。

客人兩鬢霜白也漸增,眉間紋路深如刀刻,卻不見多少老態,只覺威儀愈盛。

鍾叟偶爾想起還會自嘲山野之人世面見得少,頭一回給這客人端酒時,手上抖索,竟潑灑了半碗。

初時是很畏懼這客人的。

這人氣度非凡,相貌堂堂,一身簡素玄衣,下著鄉野人家的連齒木屐,從來不笑不語,飲酒如飲水。

他的坐騎,通通身如墨似漆,雄壯異常,牽去歇馬處,對地上的干草看也不看,農家拴在近旁的馱馬,見了他都紛紛避讓。

他的侍從,布衣配劍,舉止恭敬莊重,走路幾乎不發聲響。

鍾叟從不敢與他搭話。

卻有一回,鍾叟倚杖坐在門口,跟初到京城的邊地客人說起紫川舊事,聽者莫不驚羨神往。

那客人也在鋪裡聽著。

飲罷出門,他到鍾叟面前,「老丈,明年此時還說這紫川舊事與我聽,可好?」

次年暮春時節,他如約前來,伺候年年不改。

十幾年來,鍾叟慣了,早已不以為怪。

今年卻與往年有些不同。

客人飲完了酒並不離去,卻負手立在門前簷下,悠然乘涼,偶或望一眼南面,像在等什麼人。

鍾叟顫巍巍拄杖走近,「客官在等人?」

客人頷首笑笑。

「是等你家兒郎?」

「老丈怎知?」

客人側首,濃眉略揚,露出一分驚詫。

鍾叟撫著稀疏長須,呵呵笑,「每月小兒回來,我與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頭盼的。」

客人怔了怔,搖頭而笑。

鍾叟奇怪,「客觀為何搖頭?」

「無妨。」客人擺了擺手,似不願說,抬眼看見鍾叟笑的慈和的臉,頓了頓,緩聲道,「我是頭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鍾叟撫了撫須,心下暗想,大戶人家禮數不同,當父親的自然沒有迎兒子的道理。

「他已離家半年,今日回來,恰要從渡口過,我來迎他一程。」客人的語氣,聽來倒與尋常人家慈父一般無二,鍾叟連連點頭,笑咧了缺牙的嘴,「你家兒郎大有出息啊。」

「老丈過獎。」客人一笑,又問,「令郎不在家中,平日何人侍奉二老?」

「媳婦在家。」鍾叟歎道,「我與老婆子福薄,老來才得這麼一個兒子,還沒添孫兒……你家孫兒已能入學了吧?」

客人淡淡道:「小兒還未娶親。」

鍾叟奇了,想問又不敢問,暗忖這貴客的兒子莫不是長相丑陋,或是有疾在身,遲遲未娶妻可真說不過去。

客人對他的驚詫不以為意,負手緩緩走上橋頭,望了一川流水,衣袂在風中微微翻動,午後天地間灑滿日影碎金,卻照不開這黑衣深深,投在橋上如墨一樣的影子。

橋下靜水深流,流向林間盡頭,歸路在望。

離此兩裡外的驛站,也冷落得久了,今日卻有四人四騎,早早策馬迎候在路口。

為首一人竹笠遮顏,三人布衣無冠,平常裝束,配的是寶劍,騎的是名駒。

日過正午,輕簡馬車往南而來,馬蹄聲踏破林間靜謐。

四騎前迎,當先那人率眾翻身下馬,齊齊單膝曲跪。

馬車徐徐停在路中。

布衣大漢除下竹笠,日久已褪為淺褐色的刀痕斜過臉龐,肅然斂首,「臣魏邯,供迎殿下回京。」

車簾掀起,白衣單紗,紫纓小冠的少年從容步下車來。

「有勞將軍親迎,請起。」年輕的儲君長身玉立,震袖虛扶。

陽光照耀林間,飛鳥驚起,三兩片樹葉旋落,掠過他烏黑發際。

他看向林梢碧色,微微一笑,「京裡真好時節,難怪父皇囑我從此道入京,一路看盡春深夏淺。」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儲君有如玉質清堅的笑容,恍覺時光易逝,昔年有這般相似容顏的人已長眠皇陵,血火中守護過的幼主,轉眼間卻從襁褓小兒長成一言一笑隱見威儀的天之子。

「是,此間甚好,皇上也甚愛紫川渡上風光。」不苟言笑的魏邯露出一絲笑意,頓了頓道,「皇上已在前面渡口等候殿下。」

儲君怔住,良久作聲不得,只問,「是父皇老了?」

魏邯看出少年老成的儲君,在不動聲色之下,極力掩抑著孺慕激動。

「回殿下,皇上一早親至,在渡口等候已久。」魏邯從不多話,見儲君這般喜色,不由補上一句,「皇上素愛到紫川橋微服踏青,難得今日殿下回京,特命微臣來此迎駕。」

原來父皇年年出宮,便是來此,少年儲君略微有些詫異。

此間風景雖秀麗,卻也無甚特別,他深知父皇昔年征戰南北,已看慣山川勝景的。

天下皆知儲君代天北狩,巡視邊疆歸來,卻不知月余前,他又受命從徽州悄然折往江南,今日方才風塵僕僕,一路南歸。

亦君亦父,亦嚴亦慈,但在太子蕭允朔眼中,只羨胞姐允寧能在父親膝下盡享寵憐,自己身為儲君,自幼教嚴,父子間倒是君臣之分占得多些,天倫之樂實是奢侈。去歲秋後奉皇命北狩,在極寒的北境度過有生以來最酷嚴的冬天,方知昔年父皇開疆北伐之不易,也知父皇磨礪自己的一番苦心。開春的北疆雪融草長,山川奇絕,允寧又來了。堂堂公主胡服男裝,恣意縱游在北方原野,無拘女兒身份,遠不受父皇管束,近得舅父江夏王的寵愛。看著胞姐逍遙快活,自己卻又得奉旨南下,時至暮春才得回京。在城外接到宮人傳旨,棄官道,從舊津微服還宮,太子蕭允朔只道父皇的意思是輕簡儀從,不必入城擾民。

萬萬想不到,父皇竟會親自來迎。

蕭允朔當即棄車換馬,躍上一騎,催馬朝渡口馳去。

馬蹄聲中,一騎絕塵而來,袍袖隨風揚起,踏雲英姿,仿佛天人。

倚門眺望的鍾叟,顫巍巍地揉眼,一時看得呆了,只疑王郎歸來。

原來世上仍有這般人物,風流不遜當年。

少年立馬彼岸,躍下馬背,廣袖翻飛地走在橋上。

佇立橋頭的黑衣客人凝目遠望,直到少年走的近了,才頷首而笑。

少年拂衣而跪,垂首喚聲「父親萬安」。

橋下流水潺潺有聲,日光溫和,照在父皇肩頭,如披金輝。

不曾抬眼,已看到熟悉的玄色布衣,連齒木屐,多年儉素如一。

「在外面不必拘禮。」

父皇伸手過來,一托之力,不容抗拒。

這只執掌乾坤的手,強而有力,掌心暖意微透。

蕭允朔斂袖起身,感到父皇深邃目光久久停駐在自己臉上,抬眼望去,被他鬢邊新添的銀絲刺痛了眼。

那白發拄杖的老人從酒鋪裡蹣跚走到父皇身旁,咧著缺牙的嘴:「終於等來了啊,公子真是好人才!」

「老丈謬贊。」父皇難道和煦如斯,「勞煩老丈再來一壇好酒,難得今日有閒,我父子許久不曾同飲了。」

「好好好。」老人欣然應諾,蹣跚轉身,卻又拄杖回頭,「是了,我那窖中還藏有一壇多年老酒,如二位貴客不嫌山野鄙陋,且至捨下,開壇來喝?」

父皇朗聲笑,「客官莫怪,這壇酒原是我早年存下,等這酒鋪歇業之日,喝的閉門酒。到底年歲不饒人,明年今日怕是不能再講紫川舊事與你聽了,來來去去這些年,也只有你愛聽……人老掉牙,事老便忘,只有酒老仍香。」

說罷,老人長長歎息。

父皇沉默半晌,也是一歎,喃喃道:「何曾能忘。」

多年故人終有一別,渡口的酒,也有飲盡的一日,紫川舊事終於無人再說。

「好,這壇酒,今日我父子喝定了。」父皇慨然笑道,「澈兒,你為老丈牽馬來。」

侍從早將馬都備好了。

蕭允朔依言牽來,父皇親手扶了老人上馬,手撫馬鬃道:「老丈,再將紫川舊事講給這少年人聽一聽吧。」

鍾叟笑著應允。

於是去往山間農家的路上,老人娓娓道來,將昔年豫章王妃與江夏王曾走過這座古橋的光景,講與並韁徐行的太子蕭允朔聽。

而那玄衣孤騎,已遙遙走到前面去了。

遠處一縷炊煙,竹籬掩映古井,茅屋三間,山花錯雜,柴犬迎門吠叫。

鍾叟的家,在山腳綠竹林下。

遠遠聽見犬吠,已有村婦出來開門,見有外客來,慌忙低頭回避在門旁。

鍾叟吩咐兒媳婦快快炊煮待客。

這農家院落看在蕭允朔眼中別有山野閒趣,卻也粗陋,卻不知父皇為何一踏入院中,便似神往無盡,著了迷地四下流連,一井轆,一磨盤,一扒犁,都細細看過,難掩羨歎。

一代開國雄主,在朝在戰,這般情態怕是誰也不曾見過的,連阿姊也沒機緣得見呢......蕭允朔心念忽動,想起早逝的母後,不知她可曾見過這樣的父皇。

「魏邯,魏邯何在?」父皇負手立在屋簷下呼道。

隨侍在外的魏邯應聲而入,「主公,屬下在。」

「你將這屋頂揀一揀。」父皇抬手指了一間茅屋頂上,似乎覆頂的茅草有些塌漏。

「主公......」魏邯卻愣住,臉上訕訕,極不自在。

堂堂魏大將軍,戰功赫赫,武藝超卓,揀補房頂卻著實不會。

父皇瞪他,「怎麼,要朕教你?」

蕭允朔在旁忍笑咳嗽一聲,提醒父皇的自稱,說漏了嘴。

鍾叟倒是沒聽出來,只攔道:「不勞煩,不礙事,等我家小兒得閒回來再揀。」

魏邯一聲也不敢抗辯,領命自去,講將隨侍護駕的禁中高手通通召來修補屋頂。

鍾叟拄了杖,跟去幫著指指點點。

父皇負手,遠遠地皺眉看著。

蕭允朔悄聲問:「父皇真會嗎?」

「什麼?」父皇似不明所以。

蕭允朔望了眼屋頂,意思是他方才瞪魏邯時說的「要朕教你。」

父皇一怔,哼了聲,轉頭不言。

果然他也是不會的,橫掃千軍,馬踏天闕的父皇,也修補不來一間小小茅屋。

蕭允朔忍笑,將唇角忍成一彎月弧。

「要笑便笑。」父皇頭也不回地說。

沒等說慣的一句「兒臣知錯」出口,蕭允朔驚覺自己的笑聲已搶了先。

這一笑竟停不下來,笑罷看見父皇峻嚴側臉,也有了溫和笑容。

多久沒在父皇面前這樣大聲笑了,自成年後,漸漸成了父皇跟前的儲君蕭允朔,不在是母後口中柔柔的「澈兒」。

「你你笑起來最是像她。」父皇緩聲道。

蕭允朔垂下目光,「聽舅父說,我相貌雖肖母後,性情卻是阿姊更像。」

父皇笑,「那是自然。」

提起阿姊允寧,蕭允朔不由長眉斜飛,「那日阿姊一身紅衣,與賀蘭氏的王子賽馬,賀蘭氏使詐,阿姊一怒揚鞭,竟將人抽下馬來,舅父大笑道,母後少時也曾將冒犯她的兩個宗室子弟,當著太后的面鞭打。」

「打得好,賀蘭家的蠻子,還妄想求親。」父皇冷哼,「打幾鞭子算得什麼,若以阿嫵的凶悍……」

語未竟,聲已黯,後半句父皇再也未說出來,就此沉默。

母後的名諱,他是極少在人前提起的。

蕭允朔心下不忍,微笑著引開了話,「阿姊掛念父皇,囑我向父皇問安。」

「她掛念的是天寬地闊,優游自在,哪有閒掛念一個無趣老頭子。」父皇的語氣真似一個與兒女賭氣的尋常老人,蕭允朔聽來莞爾,卻聽他頓了頓語聲,仿若無事般問起,「江夏王可好?」

問的是江夏王,不是舅父,這讓蕭允朔心中一凝。

「江夏王與昆都女王皆安好,北疆寧定,軍心穩固。」蕭允朔應道,「只是冬來江夏王略感了風寒,北地酷寒,頗為難耐。」

「他可有歸鄉之意?」父皇問得意味深長。

蕭允朔揣度著他的心思,不敢妄語,只斟酌道:「未聽舅父提過……江南雖常有書函信使來,舅父卻從不復信。」

父皇漫不經心地一笑。

「舅父不問外事,常年閉門謝客,連親故也少見。」蕭允朔用詞極慎。

「他是極聰明的人,王氏一門總不乏智者。」父皇似笑似歎,「歷三朝更替而不衰,不是沒有緣由。」

蕭允朔思索這話,目光投向遠處的魏邯,落在他的配劍上。

想起帝師曾謂,離皇權最近之處,最為凶險。

然則愚者險,勇者危,智者安,王氏百年以來,總在離皇權最近之處,不近不疏,不犯不離,廣植根脈,門庭親緣無處不在。

朝代更迭仿若劍鋒鈍去又新,新而又鈍,劍鞘始終在手,無論執劍者何人,終須劍鞘相護。

王氏便是那劍鞘。

然而年輕儲君的心中,藏有久久不得解釋的迷惑。

既有如此經營,王氏何不自擁天下?

父皇自是忌憚自己的妻族,才將舅父長久外放北疆,卻為何托以重兵?

這迷惑看在父皇眼中,他只寥寥地笑,「你尚年少,待朕百年後,換你坐上龍庭便懂了。」

「兒臣惶恐」

"惶恐什麼,朕也是人,豈能當真萬歲萬萬歲?"父皇嗤笑,「何謂寡人,朕是寡人,你亦是寡人,一姓天下之主,至高至孤至寡,一朝踏上,永無退路,子孫萬世都在這條孤途上了。」

蕭允朔抬目,怔怔地望著父皇,心中震動,似有萬古寒氣自地下悄然升起。

「只有別無退路的人,方能登臨至尊。」父皇面色沉如水,靜無波。「王氏則不然,他們永遠留有退路,世家之所以為世家,不在位高權重,在於寵辱不驚,游刃有余。當世王氏一門,以你母後與舅父最是聰明絕頂。當年江夏王自請離京北放,不涉朝政,朕則以重兵相托,這是朕與王氏不言之契。」

蕭允朔垂目聆聽,心念翻沸如潮湧。

以舅父宰輔之才,父皇卻將他外放北疆,明裡讓他手握重兵,信如肱骨,實則六軍上下對父皇的忠誠,任誰也難以撼動分毫。

多年來父皇擢升寒族,貶抑世家子弟概不手軟,唯獨王氏以後族之尊,得明裡倚重,暗裡遠放,果真非如此不能兩全。

要革除士庶之妨,門第之弊,自有催筋動骨之痛,世家首當其沖。

王氏若在朝,勢不能免當鋒之痛。

以父皇待母後情深如斯,也不免計算權衡,蕭允朔默然,心中倏忽掠過一個少女明淨笑靨,那桓家女兒,在他面前仿佛一顆水滴,剔透瑩瑩。

倘若她入主東宮,做了太子妃,日後還能有多少澄澈笑容?

「此番讓你代朕巡狩北疆,朕的用意,你舅父是明白的。」

父皇的話將他心神拉回。

父皇望著他,緩緩道:「朕有生之年,王氏仍是天下第一高門,朕不負你母後,日後江夏王也不會負你。」

少年儲君眼尾微揚,目中清輝閃動。

父皇語聲略沉,薄而銳的唇邊有一絲莫測笑意,「再往後的事,天知地知,人人力不可計量。天家與外戚此消彼長之爭,歷代不免。在朕手裡或有幾十年安寧,到你手裡,後世子孫手裡,沒有王氏也有別家,這紛爭永遠沒有盡頭。一姓一家一天下,離不了婚姻聯盟,孤家寡人坐不穩江山。遲遲不冊太子妃,便是要各家相爭相忌。朕要讓那些孤高自傲的世家門閥先遭重挫,再在你的恩威下重獲榮光,日後才會服膺於新君。」

君父用心良苦至此。

凝望父皇鬢邊銀絲,蕭允朔強抑心中震動,將唇角抿出堅毅紋線。

父子二人這般神情如出一轍。

「澈兒,你要記得朕今日的話——」父皇看著自己,喚了這聲乳名,眼中含有的柔軟一閃而沒,轉為肅然,「王氏為世家之首,立於帝側,即便是朕也忌讓三分。縱然如此,朕仍信之用之。只因將軍陣前,遇敵殺敵,逆我者亡是武人手段。為君者,於絕頂處觀天下,誰不覬覦,誰不忌憚,殺是殺不完的,倘若面前有攔路惡犬,只需擊殺之,若有嘯傲猛虎,則馴服之。你需記住,帝王術是馭人術,不是殺人術。」

蕭允朔斂容屏息,眼前如有磅礡雲氣,萬裡山河隨父皇這番話,無聲鋪展翻騰。

良久,他肅然垂首,「兒臣謹記。」

修齊治平,只在父子寥寥閒言間。

那邊廂屋頂茅草已揀補一新,鍾家兒媳婦煮好了風干的鹿肉,端上石桌,為客人佐酒。

陳年窖存的老酒壇子,泥封拍開,奇香熏得滿園花木都要醉了,人在其中,飄飄欲仙。

素來不好酒的蕭允朔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浮在山風裡的酒香,未飲已陶然。

父皇抓起一只土陶酒碗拋向魏邯,「來吧,有酒同飲!」

魏邯躬身接住,也不辭讓,過來拎起酒壇,逐一斟酒。

「我來。」蕭允朔伸手接過酒壇,親手為父皇斟滿。

四只酒碗舉起,濺起的酒花在夕陽下晶瑩清冽。

父皇一傾而盡,連呼好酒。

鍾叟卻向蕭允朔拊掌贊歎,「看不出公子也好酒力!」

但見他碗底涓滴不勝,陳年老酒直飲下去,冠玉似的臉上卻從容如舊。

蕭允朔只是一笑,覺察到父皇斜目一瞥間的嘉許,心中豪興暗生。

「山野人家沒什麼好菜款待貴客,且嘗嘗這鹿肉,是小兒親手打的。」鍾叟樂呵呵地舉箸,卻見鹿肉還未切開,忙喚來兒媳,責備她怠慢貴客。

「無妨無妨,老丈,待我來切。」父皇朗聲笑,抽出不離身的短劍,寒氣砭人肌骨,劍光過處,一盆鹿肉一片片勻薄。

直叫鍾叟看得膛目。

父皇饒有興趣地掂了掂手中寶劍,笑歎,「拿此物作膾,還是第二回。」

這原是母後隨身之物,如今留在了父皇身邊,蕭允朔啼笑皆非,「敢問父親,第一回是何時?」

父皇眼也不抬,「不可說!」

鍾家兒媳呆立在側,這才回過神來,滿面窘迫地向家翁貴客賠罪,訥訥道:「方才灶上煎給阿母的藥沸了,忙亂裡,未顧得及……」

父皇濃眉略揚,「老丈,尊夫人也在家?」

鍾叟點頭,歎了口氣,「在是在的,她有眼疾,出來待客,只怕要讓貴客見笑的。」

父皇擱下酒碗,「老丈哪裡話,既有酒肉,怎能少了主人,快請尊夫人出來。」

鍾叟略躊躇,吩咐媳婦,「去吧,給你阿母添件衣再出來,起風了。」

一句叮嚀,說來平常,聽在蕭允朔耳中卻是一呆,目光斜處,但見父皇默然側首。

鍾叟老妻在媳婦攙扶下蹣跚而來。

白發蓬首的老婦人,滿面堆皺,眼裡生了白翳,目力衰微,到桌邊摸摸索。

村婦不識禮數,木訥地陪坐一旁也無甚言語。

媳婦為她夾肉,喂給她吃,她偏了頭慢慢咀嚼,口角有沫。

鍾叟側過身,顫巍巍地舉起袖子一面替老妻抹去嘴邊食渣,一面慢悠悠地笑,「早年我勞作,她送飯,如今老了,反將過來。」

父皇端酒在手,良久一動不動,只低聲一笑,「老丈真好福氣。」

蕭允朔聽出父皇語聲隱有淒然。

「有什麼福氣,少年夫妻老來伴咯。」鍾叟搖頭笑。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父皇喃喃,念的是《女曰雞鳴》,直望著一雙白發老人,落寞失神。

酒飲未半,鍾叟已醉了。

父皇將空碗頓下,命魏邯再斟。

——————

《女曰雞鳴》全文如下: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

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

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

魏邯略有遲疑,手中酒壇被父皇劈手奪過。

「澈兒,你陪朕喝。」父皇拎酒起身,頭也不回走向屋前,拂袖不許旁人相隨。

徑直沿山間小徑走了許久,直到前頭無路,只得半方池塘,瑟瑟飄滿浮萍枯葉。

周遭杳無人跡,林鳥驚飛。

父皇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一言不發,仰頭連飲幾口,揚手將酒壇拋來。

蕭允朔接過,就著酒壇喝了一大口,生平第一遭這樣飲酒,濺得衣襟半濕。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酒盡人醺,林濤如訴。

「紫川渡的酒,朕再不來喝了。」父皇揚手將空空酒壇擲了出去,落入池塘,濺起水花嘩然,浮萍四散,「這老兒,教朕好不羨妒!」

說罷父皇大笑,笑聲遠振山林,隱有愴然。

蕭允朔也笑,「父皇若想飲酒,天南海北,兒臣相陪。」

父皇側首看向自己,目光恍惚於剎那。

「天南海北……東海浩瀚,西蜀險峻,滇南旖旎……是了,朕還有澈兒相陪。」他喃喃,念著蕭允朔聽不懂的話,似笑似狂,攜七分醉意,往大石上仰天躺了,闔目便睡。

「這裡風涼,天色已晚,父皇該回宮了。」

他擺了擺手,「朕累了,莫吵。」

話音落地,他他當真就睡了過去,片刻已氣息酣沉。

蕭允朔望著父親睡容,解下外袍輕輕覆在他身上,也挨著他躺下來。

最熟悉又最遙遠的氣息,父親的氣息,將自己密密籠罩。

林間的風也暖了,雲也停了,再無一處比此間更安穩,無一刻比此際更寧靜。

耳耳中聽著父親勻長氣息間,偶有囈語,知他已在夢中。

蕭允朔闔上眼睛,極想知道父親在做一個怎樣的夢。

山中黃昏光影在眼中徐徐合攏,碎金迷離,光暈染綠。

朦朧中,晚風拂面,如有歌吟。

是誰的聲音,遠遠傳來,穿過層層時光,柔軟了天地。

循聲四望,那低吟著熟悉歌謠的人,仿佛在小徑盡頭,農捨之中。

「父皇,你聽……」

想要推醒父皇,抬眼卻見前方,大袖飄飄,那疾步而行的高大身影不是父皇是誰?

他忙追了上前,一路跟著父皇,回到鍾家竹籬虛掩的院前。

父皇推門而入,立在庭中,含笑喚:「阿嫵,阿嫵!」

應這一聲呼喚,柴門輕啟,款款走出素衣無塵的母後。

她笑眸如絲,容顏未老,兩鬢卻如父皇一般盡成雪色。

父皇上前執了她的手。

她抬袖為父皇拂去肩上一片落葉。

兩個身影,漸漸在夢中的蕭允朔眼裡疊作一個,分不清是父皇還是母後,似游龍又似驚鴻,淡人天際流嵐,終與連綿山川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