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情與義(六)

  北苑的淨室重修之後比洛陽會通苑永樂宮的淨室還要來得雅緻有趣一些,雖然不如永樂宮那般奢華以漢白玉築池,但卻在別緻意趣上勝過了七分。

  天然石砌池,道法自然,毫無人工造作之氣,幾近天然。池畔有一處靈透假山,冒著熱氣的水從山頂流下,形成煙霧籠罩的小瀑布,若是換了以往的姬央,光是這池子就能讓她歡喜地玩上半日了。

  沈度的用心自在其中,否則普通人家的淨室怎麼會修成這樣,只是時過境遷,姬央心裡湧起的不是感動而是酸楚。情濃愛深時,值得回憶的事情似乎並不多,到如今想起從前來,竟然無處不帶著痛意。有些心意來得太晚,反襯出昔日的薄情來。

  北苑如此精雅的淨室,終究還是會成為荷花池的淤泥。

  姬央在淨室內只簡單洗去了趕路的塵灰便走了出來,換了襲天清碧的薄羅衣裙。裙襬飄逸裊裊,似有雲煙從腳底升起,托著她前行,真真是應了那句美人如花隔雲端了。

  「祖母聽說你回來了,在泰和院擺了一桌酒,就與幾個長輩還有五嫂她們聚聚。你也可以看看五嫂新過繼的棟哥兒。」沈度道。

  姬央本是要拒絕的,卻突然問了句,「七弟妹也來嗎?」

  「應該吧。」沈度倒是沒有具體瞭解過。

  姬央點了點頭,隨著沈度進了泰和院。

  泰和院內戚母見姬央進來,並未像以前那般起身讓禮。畢竟時移世易,儘管樊望還依舊立了個傀儡姬姓皇帝,但實際上朝野大全盡在手裡,那小皇帝的下場最好也就是圈禁了。所以姬央這個公主也算是名存實亡了。

  姬央緩步從門口邁入。逆著光戚母在看到姬央的一瞬間,心裡就起了波瀾。

  在這之前,戚母從沒如薛夫人那般擔心過沈度會栽倒在姬央的石榴裙下,儘管沈度近日的所作所為也叫她擔心,但在戚母心底還是覺得姬央那容貌就算能讓沈度迷戀一時,但絕不能持續一世。

  美則美矣,太過天真燦爛,眼底清澈如水,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叫人興致過後不會有太深刻的留戀。

  然後今日從門口邁進來的人,流於表面的美已經沉入了骨頭裡,吸引人的不再是那張國色天香的臉,而是氣韻。

  所謂傾城美人,歷代皆出,但堪稱風華絕代的卻寥寥可數。儘管以前姬央也稱風華,但那是她美得太過出色以至於可以些許彌補氣韻之不足,然今日風華之出,猶如中秋月圓之月華,如羊脂玉之瑩光,如白瓷之光釉,沒有這一層光暈,那再美也不過是凡物。

  姬央的眼睛依舊清澈,但眼底卻不再是澄澈的白石,叫人一眼望穿,那秋波里漾著故事,不同人的感受的故事便不一樣,只是看著便已經引人入勝。

  女人美到了骨子裡,那美麗就成了武器,一如蘇姜。

  不同於戚母心裡的波濤,姬央就像沒看見戚母和薛夫人一般,直直地走到飯廳中上座坐下。

  滿堂之人看見她如此這般,皆面面相覷而無言。

  姬央泰然自若地坐著,對旁邊的侍女道:「擺膳吧。祖母和阿姑也入席吧,不是給我接風洗塵麼?」

  以往姬央那是真當戚母和薛夫人為長輩,所以禮讓、討好。至如今這些人在她眼裡不過是亂臣賊子之家人,她一個亡國公主若再笑臉相迎,那才真是苟且。

  姬央心裡清楚得緊,沈度或許可能還有那麼幾分不想要地宮秘密的真心的,但戚母既然在今日擺下家宴,那明顯就是為了安撫她了。目前,她們該忍著的還是得忍著,該受著的還是得受著。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沈度在一旁居然一句話未說。

  姬央如今可不在乎戚母和薛夫人的心情是否愉悅了,她抬頭吩咐玉髓兒道:「去叫阮姬過來伺候我進膳。」

  阮韻是沈度的貴妾,品貌教養都沒得挑,姬央剛嫁過來時她就要到姬央身邊伺候,還是姬央自己推了的,今日卻不知為何她竟然主動提起了。

  阮韻進來時,有些忐忑地看著姬央,不知為何安樂公主會突然提起讓她過來伺候。事有反常必有妖,這是常識。

  阮韻微微抬起眼皮打量著上座的姬央,明明是熟識的人,卻覺得陌生極了,讓人摸不著底。

  沈家吃飯講求食不語,姬央以前不太愛守這規矩,如今卻是覺得這真是個好規矩,至少能讓人心情舒坦地用完飯。現在用飯對餓過肚子的小叫花姬央來說已經成了很重要的事情。

  飲過湯,姬央從阮韻手裡接過漱口的薄荷水清了清口,這才環視四周,做好開口的準備。

  姬央看向對面的沈度道:「大家都在這兒,正好我有話說。」

  阮韻終於知道為何會覺得安樂公主陌生了。姬央臉上那種高高在上的冷漠,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安樂公主可以驕矜、可以任性、可以爛漫,但卻從未有過對人的冷漠。那種冷漠甚至將姬央自己都包括在內了,似乎這世間只叫她厭倦。

  「沈樑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為了避嫌我從未過問過他的事情。我至今未育,就算要動手,至少也得等我生下兒子在做盤算,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在座的都是聰明人,只盼著下次若冀州再有人私下問及,你們不要不開口當做默認。曾經本是一家妯娌,卻不想背後算計噁心人至此。」姬央的話大喇喇的一出,刺得有關的人立即紅了臉。

  「還有王八娘的事情,她自殺跟我有什麼關係?不過是她哥哥首鼠兩端、出爾反爾,而沈家的人又慣來看人下菜,她在沈家過不下去了,這才上吊,卻非我嫉妒所謂。也請諸位不要在外人面前默認是我做的似的。」

  「公主這是說的什麼話?你幾時看見我們在外人面前默認了?」七少夫人庾氏第一個開口反駁。

  這些事並不用姬央親眼所見,留言甚囂塵上,若後面沒有人推動,絕不可能流傳得那麼快那麼廣。何況,姬央自從掌家之後,耳目可是靈通了不少,當時自然有那迫不及待奉上投名狀的人。

  姬央卻並不反駁庾氏,她可沒工夫跟庾氏打嘴仗,只微抬下巴鄙夷地掃過去一個眼風。

  這副含諷帶刺高傲的神情可是將心裡有鬼的庾氏氣得夠嗆,但姬央不說話,她卻也沒有理由跟她辯駁下去,放似不得不默認了這罪名一般。

  等庾氏消停了,姬央才繼續道:「我性子就是這樣的,直來直去的,叫你們臉上不好過了。你們以陰險手段對我,處處給人造成我狠毒善妒的印象,不就是想異日要殺要剮時,可以巧立名目。將我變成人人得而誅之的妖女。我懶得再背後給你們計較,有話我當著面就說了。」

  阮韻在一旁聽得面紅耳赤,心裡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見姬央轉過頭對著她,但姬央也不過只是看她一眼而已。

  戚母和薛夫人等人哪裡見過姬央這樣直白的渾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她們可以忍受她也暗地作怪,卻沒想過姬央會這樣懟回來。

  姬央看了阮韻一眼之後,這才轉過頭正面沈度,眼裡帶著挑釁。她將她的處境看得很清楚,也知道遲早要圖窮匕首見的,趁著如今她還有點兒利用價值,總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省得憋氣。

  姬央本以為沈度臉上會青紅相交的,結果到底是沈度臉皮厚,居然一點兒波瀾未興,眼裡反而有亮光。

  沈度其實知道冀州的傳聞,也知道這裡頭興風作浪最厲害的就是他七弟的妻子庾氏,那庾氏的堂姐最是個大嘴巴,恨不能將冀州所有的人都邊編派一邊好做談資。

  只是傳聞這種東西是越解釋越顯得掩飾,除了讓謠言不攻自破外,似乎沒有別的太好的法子可以澄清,總不能逢人就拉著說不是姬央做的吧。

  當然這其中也有戚母等長輩的默認,在裡面推波助瀾,這一點上做得十分的不厚道。也許在戚母看來她不過只是順水推舟而已,但對姬央的確是理虧了。

  姬央吃了暗虧,心裡憋著氣,這會兒這樣坦蕩蕩地說出來,反倒讓沈度放了不少心,至少她還肯將不滿發洩。

  所以沈度不僅沒有變臉,反而唇角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姬央沒氣著沈度,就只能把她自己給氣著了。她心一橫,繼續道:「我還有話對祖母和阿姑說。這麼久以來,真是難為二老一直忍耐窩了。我雖貴為公主,卻非你們心裡合適的孫媳婦、兒媳婦人選,所以不管我多努力,也得不到你們的認可。後來我做了許多任性妄為的事情,也難為你們能忍下來。我以水代酒敬二老一杯,我早知我的結局,我這個亡國公主你們還得再忍耐幾日。冀侯去洛陽時,我會跟著去。我和你們一樣,只盼著我再也不會回到信陽。」

  姬央的話不無偏頗,略帶偏激,卻也有無數的委屈。她初嫁來時,那麼希望能融入沈家,但日日對著戚母臉上虛假的笑容,老人累她也累,後來便漸漸少去了泰和院,到今日更是撕破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