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進飯店包間,我就有點後悔。
人實在太多。我以為最多十幾個,結果進了差不多三十個,熱熱鬧鬧坐了兩個大桌。
而且他們預訂的餐廳也比我想像中要好,大致的級別是借我車的那貨宴請普通客戶時的檔次。
我默默蛋疼地算了一下銀行卡上餘款。
早知道就不來了。我原本想著花個二三百塊充充面子,順道聽一聽那小子對我演的玩意兒有什麼看法,也算過了把明星癮。這他媽的,現在沒個一兩千根本出不去。
得,下個月沒蔬菜,泡麵餅還得對半掰。
窮成這樣也要堅持請客,冒充年少有為的精英學長。我好面子,好得要死。
真有面子的人,就不會那麼好了。
以前讀書的時候,我特喜歡賣窮,自認是個有節操的賤民階級,特看不慣上流社會炫富,衣櫃裡我娘給我買的名牌衣服連吊牌都沒扯,背心褲衩大拖鞋、跟舍友蹲街邊喝啤酒罐頭、彈小星星。平時不買新潮電子產品也不往遊戲裡砸人民幣,偶爾寫寫小文章賺賺小稿費,省下錢都拿去看電影,大學四年,我攢了六百多張電影票,有時候週末有空,一天看四場。
後來大學畢業進了一家公司做產品策劃,公司不大,氣氛卻很好,老闆看我十分順眼,兩年長了五次工資,還提我去做他助理。正是順風順水的時候,因為朋友介紹認識了一導演,名氣不算大,但混得還行,喝酒的時候聊了幾次,他突然問我要不要來下部戲裡做配角。
那角色戲份不多,但是貫穿全場,得整個月都泡在片場。我二話不說,仗著手裡兩年攢的那屁大點積蓄,辭了職就跟他跑了。
是真喜歡看戲。所以誤以為自己真喜歡拍戲。
也許也是真喜歡拍戲,但有時候會覺得撐不下去。
後來撐不下去真的窮了,狼狽之下反而敏感起來,聽不得窮字,一聽就糝得慌。
「所以學長,你在片場是不是見過好多明星呀?」一坐得遠的學妹興奮地高聲問,「XXX你見過的嗎?」
「我跟他沒對手戲,」我笑道,「殺青的時候見過。」
「哇——!」他們又是一陣尖叫,然後爭先問我怎麼樣,真人比鏡頭上帥麼BLA BLA。
其實我從來沒跟幾個主角說過話,在片場幾乎只認識導演、攝影大哥和幾個服裝師。我不是那個圈兒裡的人,不知道要去說什麼。對著喜歡的演員,想讚美又說不出口。大多數時候都一個人在角落裡看劇本看書。
就這樣落了個內向安靜的名聲。
其實老子多放得開啊,狐朋狗友一堆兒一堆兒的,賣房地產的賣保險的賣安利的賣玫琳凱的……就是跟你們這些大牌兒們不敢說話罷了。
想想我也挺慫的。
這群熊孩子喝酒鬧騰起來了,一會兒划拳一會兒真心話大冒險,佩佩社長跟個幼稚園老師似的挨個點名教訓,「少喝點呀你們!留著點兒力氣!一會兒還去KTV呢!」
我一邊慢條斯理地夾菜,一邊跟佩佩閒聊。她坐我左邊,右邊是那個叫唐曉的小子。談話的間隙我偷偷拿眼角瞟他,他跟他旁邊幾個哥們又說又笑又罵,互相拚酒,壓根就沒看我一眼。
這他媽的,不是仰慕老子麼?不是來討論演技麼?都吃了一個多小時了你倒是吱一聲啊!腦袋一直往那邊擰過去,有種擰回來活動活動頸椎啊!
中途我出去上洗手間,飯店走廊一片喧鬧,兩邊包間都是人聲鼎沸,直到進了洗手間才得了點安靜。我這幾個月一個人在家安靜慣了,此時被鬧得頭昏腦漲,正慢騰騰地對著尿池扯拉鍊,姓唐那小子就進來了。
這洗手間一排五個尿池,他媽的他就獨獨挑了我旁邊那個。我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他低著頭也不說話,兩個人一起放了水,老子正抖了抖鳥準備往回塞呢,他來了句,「學長,你鳥長得有點彎。」
我手一抖沾了點尿漬在手背上,隨即鎮定地將拉鍊拉好,走到水池邊按洗手液,洗了手,抽紙巾擦乾淨。然後嘎吱嘎吱按了按關節,平靜道,「說話清楚點。你是想在這裡打一架?」
他媽的調戲老子還是找茬呢?
正埋頭洗手的他愣了一下,鏡子裡的表情看上去居然還有點茫然,然後他突然把濕漉漉的手往腦袋頂上抓了一下,動作看上去像在按棒球帽,不過他現在什麼都沒戴。
「我……在誇你,」他說。
我差點沒忍住一腳踹上去,誇你媽的蛋啊,有誇鳥彎的嗎!老子就算是有點彎,關你鳥事!
我沉著臉沒說話,他看起來好像有點緊張,突然又開始結巴了,「不,沒,是誇……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會說話。」
「那你什麼意思?」去你媽的不會說話,剛才桌上誰跟「小夥伴們」相談甚歡,老子倒沒看見你跟他們說話有什麼語言障礙。
「你在《夜哭》裡有一個鏡頭,」他垂著眼說,「監獄裡過春節,別的犯人都在慶祝,你平時跟他們關係好,但是那時候沒跟他們一起慶祝,而是一個人坐在床上。你表情很陰沉地看著他們,然後又笑了笑。那一段很好。」
我反應了大半天,才意識到他這是轉話題了。
正常人轉話題好歹有個語氣詞吧喂!這他媽老子一看就是火了,你這麼詭異地突然轉話題是腦子有病嗎?!
「這跟你剛才說那句話有什麼關係?」我寒著臉道。
他又往腦袋上按了按「帽子」,「都,都是誇你。」
「……」
「我沒誇過人,」他好像緩過勁兒了,也不結巴了,冷邦邦地說,「我只誇你。你演戲演得好,又沒有架子,下午做評委的時候說的話也很有道理,又答應跟我們一起吃飯,你對我們學弟學妹都很好,你是好人。」
被人拽得要死地還語無倫次地發了N張好人卡,我站在那裡簡直哭笑不得。
現在我基本上確定這孩子就是個二,可能真的是情商低,不懂說話技巧。
我只能嗯了一聲,冷淡道,「沒什麼,我是學長,應該的。」
「但是《無憂無慮》裡面就沒《夜哭》好了。雖然你在裡面戲份比較多,造型又很帥,但是那個角色沒什麼挑戰,只要耍帥就好了。除了你被女主角打了一拳那一場之外,其他都很一般。」
「……」這,他,媽。就是來找茬的吧?!
我知道《無憂無慮》裡面我演那調戲女主的紈褲子弟是很俗,也沒什麼技術含量,我自己也不太喜歡。不過那個角色算最受歡迎的了,有一段時間娛樂論壇上還多了幾個小帖子,八那個被女主一拳打成熊貓眼的帥哥是誰,也就幾帖而已,連翻頁都沒有。
這傢伙根本不會正眼瞧人,所以半點不懂得察言觀色,他居然還垂著眼睛自顧自地繼續說,「你不適合那個角色,那是個貴族子弟,你不是那種氣場的,雖然你演得已經很像了,但是還少了點什麼。你這種人還是演《夜哭》比較適合。」
「……」《夜哭》裡面我是個替黑幫老大頂罪的猥瑣小混混。
我徹底連揍他的意思都沒有了,因為我只要忍不住動了手,絕對是二級傷殘,老子想把他腦袋往尿池上磕。
我轉身就走,卻被他從後面拉住。
這狗日的又拽我胳膊,手跟鉗子似的,掐得老子胳膊劇痛。
「你不高興嗎?」他抬眼看著我說,表情居然還很疑惑。
我高興個蛋!「放手,」我冷道。
「我不會說話,」這小子又說,好像那是個什麼了不得的理由一樣,「我回去問問佩佩怎麼說。你晚上一起來KTV吧,我還有話跟你說。」
我重重一腳踩在他大勾牌兒的運動鞋上,說你媽。
留那小子在洗手間裡單腳跳,我大步而出,直奔前臺。
我準備結了賬再打個電話給佩佩說自己有事先走了,讓她代我跟同學們致歉,正所謂瀟灑離場,風流帥氣。
結果那三十個熊孩子全部擠在大廳門口吵吵嚷嚷地打車,佩佩捏著個Hello Kitty錢包站在前臺,見我出來,轉頭衝我甜美一笑。
「我來吧,」我掏錢包。
「不用不用!」她急忙攔住我,「我們社有贊助費呢,這頓慶功宴包括在預算裡的,而且飯店給我們打六折呢,而且而且……哎呀學長真不用!」
她攀在我胳膊上笑了一下,小聲說,「我爸爸是這家飯店老闆。」
「……」這尼瑪白富美。
「學長你請我們晚上唱KTV吧?這個沒有預算。」她笑嘻嘻地說。
我真的不討厭這種程度的撒嬌,她實在是一個很甜美聰明的妹子。給我留足了面子,還能趁機邀請我繼續去唱K。
但是我真不想去了,尤其想到廁所裡那個神神叨叨的二,他媽的他還有話說。
「我開車送你們,」我溫和地說。結了帳就走。
車裡這次就塞了五個妹子,佩佩嘻嘻哈哈地坐在副駕駛。我正想趁著那小子沒出來轟油門,就聽見佩佩往窗外大喊,「糖包子!哎,糖包子!這邊!」
那小子在我的瞪視下一瘸一拐地挪過來拉開車門,二話沒說把佩佩擠到後面去了。佩佩瞧著跟他熟得不行,自覺自願地從兩個座椅之間爬到後座去,一邊還說,「抱歉哈學長,我姿勢不雅,哈哈哈!糖包子你腳怎麼了?」
「扭了,」他說,「學長你可以開車了。」
「嘿!你怎麼跟學長說話呢!」
「就是!」另外幾個妹子異口同聲。
那小子把棒球帽往腦袋上一扣,粗著嗓子,「哦,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