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輕功與耳目之聰敏,與內力強弱休戚相關。木頭此時的功力,只需提一口氣,便能躍入十丈宮牆,暮色中倏來倏往,如影似魅,渾不可見。趁著酉時初刻換崗,掩入了大內天牢。牢內的侍衛一聲不出,已被他盡數點倒。
能蹲天牢的人,歷來不是封疆大吏,就是王子皇孫。古禮刑不上大夫,故而天牢雖是牢,卻是待遇最好的牢,徒然四壁卻潔淨乾燥。木頭無聲地行到最末倒數第二間,隱身黑暗之中,便看見了鐵欄那一面的祁鳳翔。
他優雅地,甚至可以說是萬分優雅地抱膝坐在稻草雜亂的地上,將一襲白衣穿出了幾分「跌落涂泥不染塵」的味道,正借由一方不及一尺的小窗,翹首望月,不知所思。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根稻草,慢慢捻揉著,稻草在他指間柔順地曲折團蜷。中指微微曲起,忽然一彈,稻草團白光一閃穿過碗口粗的熟鐵欄隙射了出來。
木頭抬手接住,緩緩走進欄杆,水銀一般的月光下浮出他俊朗的眉目,星一般明亮的眼。祁鳳翔方徐徐回頭,看到他時一怔。目光從他的臉上看到腳上,逡巡探究。江秋鏑不復是那個沉默冷清的少年,臉廓英挺深刻,身形挺拔矯健,眉宇間卻多了一份洞察的平靜。
祁鳳翔微微眯起眼睛,臉上神色似笑非笑道:「是你。」
木頭也不說話,打開挽著的包袱,蹲下身將烏金燦然的匣子從鐵欄間遞進去,放在地上。祁鳳翔驟然收了笑,愣了一愣,「你拿到這裡來給我?」
木頭並不站起,撫膝道:「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暗人隨侍來見你。」
「你以為這裡就這麼好進?」祁鳳翔緩緩搖頭,語重心長道:「你不是個自大的人,卻總是在不經意間貶低別人。看來這幾年虎落平陽也沒有磨平了這份傲氣。」
木頭慢慢站起身來,「我不是來和你議論人品的。有人願意把它送給你,僅此而已。」
祁鳳翔平靜卻不容置疑道:「我不要。」
頓了片刻,木頭方問:「為什麼?」
祁鳳翔眸子裡的光冷冽如刀,緩緩站起來,走到鐵欄前,手足間卻有細細的精鋼鏈,淅娑作響。他拾起匣子,並不轉身,卻一揚手,匣子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精準地從狹窄的窗口飛入了夜幕。須臾落地,空曠地一響。他注視著木頭的眼睛,眼裡是深不見底的暗色,淡淡笑道:「不為什麼,我不要她的東西。」
木頭微愣之下,看出他幾分負氣,不由說道:「你很喜歡她。」是陳述不是疑問。這不可見的情緒,輕易被他捕捉,出言便直指人心,竟讓祁鳳翔一時答不上話來。他並不承認,也不否認,卻道:「男人之間不必談女人,說說你吧,現在做什麼?」
木頭想了想,眼睛越過他頭頂看著灰白的厚磚牆上,一隻小壁虎趴在那裡,凝固不動,「也沒做什麼,比你略好一點。」
祁鳳翔伸開雙臂給他看手腕上縛著的鐐鏈,態度是十足的怡然大方道:「我並沒有什麼不好。一個人無論處在何種境地,都是一種經歷,從中可以領悟種種真意。我雖經歷起伏,卻好過你大事未了,就從此圍著女人的裙邊轉。」
他收了手,察量木頭的神色,頗有幾分感慨道:「那年在幽州戍衛營裡我問你,清平世界,輔國安邦,可是人生快事?你說亂世之中激流奮擊,才為快意。我曾經想,有朝一日天下大亂,你或可做我臂膀,或可做我敵手,卻萬萬沒想到你……」
他開始說到經歷時,木頭尚露出幾分讚許之色,此時卻笑了,聲音低沉悅耳。祁鳳翔也微笑道:「你笑什麼?」
木頭微微搖頭道:「祁鳳翔,時至今日你不替自己擔憂,還在想著煽惑人。」
祁鳳翔見他看了出來,也不辯,仰頭望著牢頂道:「我有什麼可擔憂的。我父皇怕內亂要廢我權爵,偏生又露出幾許父子親情來,不忍殺我,當真迂腐。身為皇帝,這種事情猶豫不決,能有什麼建樹。」
他如此置評令人匪夷所思,木頭卻點頭道:「不錯。他實在該將你殺了。」
祁鳳翔悠悠道:「他要將我廢為庶人。不如今後我也遠離朝堂,和你們一起寄情山水。我們三人在一處,必定十分和睦親愛。」
木頭唇角抽了抽,卻不動怒,道:「有的人仕途遇挫,便心灰意冷,散發弄舟;但你不是,你只會越挫越勇。」
祁鳳翔定定地看著他,默然片刻,收了戲謔態度,道:「那你說現在我該怎麼辦?」
木頭也肅然道:「半月之內,我救你出牢門,你從此不再招惹她。」
「我怎麼招惹她了?」他反問。
「那支簪子是什麼意思?」
祁鳳翔抬了抬下巴,「世上沒有人比你更明白它的意思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可不要浪費了。」
木頭冷容道:「倘若我不應呢?」
祁鳳翔帶著三分散漫,「別忘了四年前你是怎麼重傷到了京城的。此事不了,你別想安寧,昨晚的溫柔鄉也長久不了。」
木頭臉色愈加冷,「昨夜四更簷外那兩人是你的人。」
祁鳳翔笑出幾許狎褻,「做這種事需得心無旁騖,才能細品其中滋味。你這樣子豈不大煞風景,想必她也沒什麼趣味。」
木頭終於有些惱了,咬牙道:「再來一人,我便殺一人,別怪我不給你面子!」
祁鳳翔收了笑,指點著鐵欄,話鋒一轉,「我要出這牢門是輕而易舉之至。」
「那你為什麼不出呢?」
「你說呢?」
木頭直言道:「你雖可以出去,卻怕名目不立!我能讓你出來仍然做你的銳王,掌你的兵權。」
祁鳳翔打量他兩眼,「江秋鏑,我把你送到三字谷治傷,不曾跟你講價錢,也不是讓你今日來跟我講價錢的!我已說過,女人的事沒什麼好談的,你我都不是吃威逼這一套的人!」
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決斷,木頭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卻用目光指點著窗口外,淡淡道:「外面是哪裡?」
「出門右拐下一排石梯,是一個校練場。你再不快些,只怕那匣子已送到父皇的御案上了。」
木頭轉身就走。
祁鳳翔在他身後懶洋洋道:「只有一種女人我不存他念。」
木頭站住,「哪種?」
「我下屬的女人。」
木頭的瞳仁微微縮起來,也淡淡道:「只有一種男人我殺起來決不留情。」
祁鳳翔已然笑道:「哪種?」
「搶我老婆的男人。」
祁鳳翔一時哈哈大笑,牢外有大內侍衛聞聲而動。他看著木頭的身影倏乎一閃,直如幻夢般消失在石壁拐角,手指叩著石壁,兀自低聲道:「你比原來有趣了嘛,難怪能討人喜歡了。」
窗外微風不起,月涼如水。
蘇離離一覺睡到二更,在枕上細聽了聽,萬籟無聲,木頭還沒有回來。她爬起床來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覺著非得找點什麼事來做才好。點了支半截蠟燭,端到廚房灶台上,將一隻大紅薯削皮切丁,和上稀薄的面漿。燒熱了油,用竹漏勺舀一勺,浸入油裡炸至面色金黃,便是一塊外酥裡糯,香甜可口的苕餅。
她撈起來瀝在竹箕裡,又炸第二個,心裡卻有些七上八下。炸到第四個時,聽得院子裡似有木葉飄落的聲音,她放下勺子就跑了出去。木頭一身黑衣站在簷下,見她出來,微笑道:「炸什麼東西,好香。」
蘇離離細細打量了他兩眼,方跑上前去抱了他腰道:「怎麼去了這麼久?沒事吧?」
「沒事,甩幾個在後面追的人,繞了一圈耽擱了時間。」他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仍是那個烏金匣子。
蘇離離疑惑地望著匣子,木頭撫著匣子道:「他不要。」
「為什麼?」
「他不要你的東西。」
蘇離離望著匣子有些默然,愣在當地。木頭也不再說,只陪她站著。
這本是祁鳳翔接近她的目的,他廢盡心機地找到鑰匙,她廢盡心機地隱瞞抵賴;如今她情願雙手奉上,他卻拒不接受了。蘇離離有些豁然開朗地了悟,卻又有些不明所以的悵然,站了半晌,微微一嘆,正要說話,忽然聞到一股焦糊味道,跺腳道:「糟糕。」
跑回廚房時,見那塊苕餅已炸得焦黑,忙撈起來磕掉。木頭也慢慢跟進來,將匣子放在桌上,洗淨了手,卻拈了一塊她炸好的苕餅咬了口,道:「這是什麼做法,怪好吃的。」
蘇離離兀自倚在灶台邊,看著新放入油鍋的竹勺和餅子,緩緩道:「木頭,你能把他弄出來麼?」
木頭靠在門邊,吃著那塊餅子,舔了舔唇,淡然道:「可以,最遲十月二十,他會出來的。」
蘇離離緩緩倚過去站了。木頭見她面色不豫,便笑了笑,將那半塊餅遞到她嘴邊,蘇離離張嘴咬了一口,嚼了會兒,嚥下去方道:「這是以前在梁州街頭見著的一種做法,簡單又好吃。剛才看見這裡有紅薯,突然想起來,就做來試試。」
第二天,蘇離離要他把大門上的匾摘了下來,卻撫著「蘇記棺材鋪」那幾個大字發愁道:「這塊匾可怎麼辦好?扔了怪捨不得的。」
木頭說:「劈了當柴燒吧。」
蘇離離怒道:「這是我店子的名牌!」
木頭湊近去,細細看了看那字,道:「我家以前有一塊匾,是皇帝寫的。當日我父王取下來砸了,也沒見怎麼捨不得。」
蘇離離「哼哼」一笑,「誰家沒有皇帝的匾了,我家還有兩塊呢,我爹說那字沒他寫得好。再說了,皇帝寫的匾能有我棺材鋪的好?」
木頭看她臉色不善,唯諾道:「那是肯定比不上的。」思之再三,終於把這塊匾扛到程叔墳邊埋了。
四日後,店舖出手了,蘇離離看著價錢合適,也不計較多少。簽房契文書的時候,心裡有些失落,像和一件極重要的東西作別。這裡曾經是她的家,一年之間,她把中原轉了個大圈子,如今已把家安在了他的心上。
木頭議好了十月十五來收房子,找了一家較好的銀莊,把錢存了,收好票據。
木頭說祁鳳翔會出來的,卻也沒見他做什麼。蘇離離成日與他廝守在一起,總不覺膩煩,將這市井小院住出了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院子裡那具舊棺材風吹日曬也沒多大用處,木頭拿來練雕工,盤膝坐在棺材蓋子上,一筆筆刻著。
蘇離離見他默默地坐在那裡,也爬上棺材蓋,從後抱住他腰,柔聲道:「你每次這麼刻著東西,心裡都在想事。」
木頭停下刀子,道:「是麼?」
「嗯,我看得出來。」她把臉貼在他背上,靜默了一會兒,「木頭,我過去兩年間不曾追問過你姓甚名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你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無論你是誰,要做什麼,我都不介意;無論你是誰,要做什麼,我都和你在一起。你說情是束縛,心甘情願。你甘願為我做的,我也甘願為你做。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因為我而有所顧慮。」她說得懶懶散散,殊無體統。
木頭低頭坐了一陣,有些釋然的笑意,「當真?」
蘇離離像條懶蛇纏在他背上,「當真。只要你記得答允過我,要回冷水鎮開棺材鋪。」
木頭沉吟片刻,商量道:「我們開醫館好不?我跟韓先生學醫去。」
蘇離離一聽他要學醫,頓時眉飛色舞,拍手笑道:「好極了。我在你醫館旁開棺材鋪,必定生意興隆。」
木頭向來不跟她計較口舌之利,貴在身手靈活,折轉身來就將她捉住,吻了下去。蘇離離掙紮了兩下,再說不出笑話,細碎的親吻帶著扭動中身體的碰撞,片刻時間便作成一幅旖旎圖畫,將那三分纏綿悱惻越演越烈,大有星火燎原之勢。
蘇離離深知木頭是個想了就做,神行一致的人,急切間擰他臉道:「不能在這裡!」
木頭半抱半壓著她,詭辯道:「我又沒說要在這裡。」
「哼哼,你是沒說,可你正在做!」
木頭也不推辭,「那就做到底。」
「不行!」
「為什麼?」
她義正嚴辭地說:「這是在棺材上,這樣子太沒職業道德了!」
木頭額上青筋一跳,躍下棺材蓋,一把將她扛了起來。
蘇離離垂死掙紮了兩下,已被他捉進屋裡,砰地踢上了門。
十月十五,木頭一早起來收拾了兩人隨身衣物,院子裡那破舊棺材早被他劈成柴塊堆到廚房裡。太陽剛出時,買家已遣了人來收房,二人交了房子,牽了兩匹馬出京城西門而去。由官道直過冀州,沿途只見驛站往來快馬,都說梁州趙寇犯邊。
兩日後行至霍州城,木頭與蘇離離正坐了一家店堂裡沽酒小酌,便見一騎快馬繫著兵部加急的大銅鈴,一路揚塵而過,行人車馬紛紛避讓。木頭看那人馬過去,抿著杯口沉吟道:「我猜十月十八,祁鳳翔必會出天牢。」
蘇離離正品著一塊棗泥糕,入口微苦,回味香甜。聽他這樣說,疑道:「因為趙無妨來犯?」
木頭點頭。
蘇離離到:「這趙無妨倒會挑時候,反幫了忙。」
木頭微微笑,「祁鳳翔心裡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我們走後,莫大哥便置辦軍旗兵服;若是我們十月初十未回歧山,他便將人馬扮作趙無妨兵馬夜襲祁軍大營,游而擊之,引到安康、石泉。趙無妨兵馬既驚,自然要尋訪探究。莫大哥再去趙無妨營邊放點小火什麼的,一來二去,三來四去,祁、趙兩家自然就真打起來了。」
蘇離離一塊棗泥糕噎在嘴裡,「你教他的?」
木頭道:「我只是動了動嘴,關鍵還得莫大哥辦得好。那日我跟他下山,將雍、梁一線走了一遍,看看何處可攻,何處可守,心裡也怕他收拾不好。如今看來,李師爺說得不錯,莫大哥果然有些將才。」
「莫大哥怎會聽你的?你們兩一向不投機。」
木頭放下杯子,緩緩斟酒,「男人義氣相交,不一定要投機。」
蘇離離腦子半天才轉過一個彎來,「那祁鳳翔也不一定能出來啊,他太子大哥也許自己領兵到邊界?」
木頭搖頭,「祁煥臣活不久了,他大哥怕自己出京,到時父親死了,祁鳳翔佔住京城得了先機,寧願把他放出去。真是愚不可及,沒有兵權,據住一個朝廷半分用處也沒有。這一點上祁鳳翔比他大哥明白,他這次出京,必不回去。」
「那他要怎樣?」
「不怎樣,留駐山陝,等著他爹死了,兄弟好翻臉開打。」
蘇離離嘆道:「哎,這就是書上說的停屍不顧了。」
木頭頷首,「也不是不顧,只是顧不上。」
蘇離離道:「他打他大哥想必容易取勝。」
木頭看看簷外鉛灰色的雲朵,悠然道:「那倒未必。祁鳳翔不要你的天子策,必然有自己的辦法出獄。他按兵不動,只是要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我把他弄出來,不過是先下手為強,要他被動罷了。」
蘇離離徹底地糊塗了,「木頭,你能不能講得淺顯一點。」
木頭斟酌了一下辭句,解釋道:「他現下回到山陝駐地有兩個難題。一是軍資尚握在朝中,如若斷了,他難以為繼;二是兄弟一旦開打,他必須速勝,否則內訌太久,天下群豪必來瓜分祁氏,祁鳳翔地處中心,便會落在四面圍困之中。這第一點,我是要他落我手下,好不來算計我們;第二點有些棘手,我現在也看不出他有什麼法子敢行險至此。」他微微蹙眉思索。
蘇離離聽了一遍,仰臉半晌,嘆道:「真是複雜。」
木頭看著她面龐細膩的肌膚,突然一笑,道:「銳王殿下得脫牢籠,心裡只怕鬱鬱不樂。」
「為什麼?」
木頭溫文爾雅,款款道:「無論他願不願意,總是我把他救出來了。他既然這般傲氣,不受你的好,那就受我的好吧。」
蘇離離的天子策,祁鳳翔可以斷然地說不要;然而木頭搶在頭裡這樣一攪,祁鳳翔卻不能說我不出來。這下落人口實,必是祁鳳翔心裡一大痛,有苦說不出。
蘇離離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彷彿不想木頭這樣涮他,又彷彿有點畏懼他,「你就不怕他報復你?」
「一個人欲成大事,不可一味陰鷙,必要有容人的氣度。我是在幫他磨礪性情。」木頭一臉無害地將一箸土豆絲夾進了蘇離離的飯碗裡,「別光吃糕點,吃飯。」
*
十月十八日晚,聖旨下到獄中,著祁鳳翔統兵山陝,以擋外寇。祁鳳翔聽了個明白,咬牙謝了恩。回到府裡,終於氣得摔了桌子上的玉鎮紙。祁泰收拾地上的碎渣子,心中詫異,不明白主子為何出了天牢卻氣得臉上都藏不住了。
他恭身出門時,聽祁鳳翔低聲吩咐道:「傳信兒給雍州,計畫變了,就地待命。」第二日,祁鳳翔輕騎簡從,一日夜間到了霍州城。
其時,木頭與蘇離離已悠哉游哉地行到了歧山腳下。莫大親自到山間接住,一路跟木頭述說別後情形。這番鬧騰,竟未損一兵一卒,木頭也禁不住誇了他幾句,加上蘇離離從旁湊趣。莫大那飄飄然的情狀,差不多要騰雲飛仙了。
回到大寨,蘇離離一路走著,卻見寨門都翻新了一遍,疑道:「怎麼?李師爺又推太乙數了?」
莫大道:「可不是麼,他那天足足推了一夜,早上跟我們說,十二月十九甲子日前後有天劫,很凶險,叫兄弟們都要小心。我不是看他這次一路給我出的主意都不錯,我可不想聽他的。兄弟,哦不,妹子,我跟你說,說來也怪,那次你們走後,李師爺像變了個人,也不整日浸在酒罈子裡了,倒正經了不少。」
蘇離離笑道:「想必是大哥的英明神武感召了他。」
當晚,木頭與李師爺、莫大又湊在一起不知計議什麼。蘇離離睡得半酣時,恍然覺得床邊有人,驚得一下坐起來。待看清是木頭,方鬆了口氣,揉眼道:「回來了。」說著往裡讓了讓,倒下去又睡。木頭看她一副朦朧不清的樣子,嬌憨萬狀,擠上床來,合著被子,側身抱了她道:「姐姐,明天我要下山,你和莫大哥他們一起……」
話未說完,蘇離離驟然一個清醒,翻身抓住他臂膀道:「你說什麼?!你不跟我一起?」
木頭輕聲解釋道:「不是不跟你在一起,是暫時小別。」
蘇離離沉默半晌,「你不跟我一起,那我跟你一起下山。」語氣平平,不帶起伏,卻有十分的堅持。
木頭遲疑了片刻,道:「我下山有事,你跟著我奔波,既辛苦,也不方便。」
蘇離離有些氣惱道:「你總是有事,也不跟我說。我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卻沒叫你撇下我去做。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地走了,看我不把你休了!」
木頭瞧著她橫眉怒目的模樣,沉默中輕聲笑了。蘇離離見他發笑,本是惱怒,心裡卻陡然一酸,聲音微變道:「你還笑我!」她一低頭,狠狠地咬到他唇上,橫徵暴斂。
木頭束手就縛,待她透出一口氣時,方摸著嘴唇抗辯道:「你輕點。」
蘇離離抵在他額上微微喘氣,「我要跟你在一起。」
「好。」木頭笑著應了,三分無奈,卻有七分遷就。
第二天清晨,木頭背著二人的行裝,蘇離離仍舊只背著她的流雲筒,又一次告辭出山。木頭將一封書信交給莫大道:「行事仍需小心。」
莫大接來揣在懷裡,揮手道:「知道,知道,要你囉唆。」
蘇離離蹙眉,「你們又搞什麼?」
木頭也不答話,牽了她手便走。
*
十月二十日,祁鳳翔抵渭南,招來十方手下探報,問明了趙無妨襲邊之事,當日便起五千馬步軍,直撲歧山縣。他十八日出京,二十一日便圍歧山,可謂奇兵突至,古往今來都少有如此神出鬼沒之用兵。兩千步兵攻上山去,但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祁鳳翔站在歧山大寨門前,將馬鞭折起來,輕輕敲著手心。大寨中整潔不見人影,平坦的寨門前,黃土地下插著一隻長箭,翎羽向外,桿上繫著一封書信。祁泰辨明無毒,解下來呈上祁鳳翔。祁鳳翔將馬鞭遞給他,自己接了信來,抽出信紙展開。
一筆行楷,揮灑清矍,頗得先賢遺風,書曰:
「銳王殿下均鑑:僕以鄙陋之質,遠遁以避兄之兵鋒。山陝方寸之地,東有兄之家讎,西有趙氏強寇,南有諸方流賊,卻討歧山游勇。擊小失大,不智也,兄其熟籌。
向者賤內蒙兄拔擢,以司造箭,今親制箭鏃一翎以贈,聊表問候。書不盡意,願聞捷音。
江秋鏑頓首。」
一番言語稱兄道弟,說得極其謙遜而低調,曉之以理,喻之以情。祁鳳翔看了兩遍,回視地上箭羽,銀牙咬碎,卻氣得笑了。一下下把那張紙撕成零星碎片,拋了滿天,咬牙切齒地笑道:「不捉住你二人,我跟你姓江!」
一眾兵馬入寨搜了個遍,沒有一個人,只有一圈豬嗷嗷覓食。手下偏將出寨回稟道:「寨子裡的賊人都跑了,要不要一把火燒了這營寨?」
高手過招,輸贏自知,燒個空寨洩憤不是大將之風。祁鳳翔默然半晌,緩緩搖了搖頭,揮師下山。
回軍途中,露宿荒外,北風蕭瑟,吹得他胸懷凌亂。祁鳳翔秉燭夜讀,以千古悠思寄託這一朝寥落。帳下參將來報,叛將歐陽覃奉太子之命已兵抵太原,顯然是要將他祁鳳翔拒之於外了。祁鳳翔聽了也不怒,冷笑了一笑。
忽然軍中探子來報,歧山上那伙山賊又回去了,在山上張燈結綵,縱酒戲樂,好不囂張。一旁偏將聽了,個個大怒,摩拳擦掌,告請回軍剿滅。
祁鳳翔斜身坐著,一手支頤,食指按著額角,拇指按在腮邊,安靜地聽完,沉吟半晌,卻淡淡笑道:「不怪你們,是我意氣用事了。既已失算於人,跟幾個山賊較什麼勁。」
料得他二人不在山上,心中籌謀片刻,坐正了命道:「傳令東線各部收至太原以西,三秦兵馬回扼潼關。」
*
蘇離離與木頭此時卻已入雍州腹地,住在客棧上房,裹一條厚棉被裡,趴著看窗外飄起的初冬細雪。雍州地接西域,地貌風情與中原已大相迥異。蘇離離仰頭看著那細雪珠漫天飛揚,笑道:「我以前看我爹的詩書,上面有一句『大雪紛飛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風起』。雍州的雪花這般細碎飄飛,倒勝過了柳絮輕盈。」
木頭摟著她肩頭,淡淡道:「嗯,古時傳說『鳳凰鳴於歧,翔於雍』,雍州以前也叫鳳翔,正是創業開基的好地方。據此用兵,必應古讖,從此名揚千古,永垂不朽。」
蘇離離聽他說得一派正經,其實是嘲諷之意,心裡擔憂道:「你說他會不會去找莫大哥的麻煩?」
木頭將臉埋在她脖頸,悶聲應道:「這個時候,只怕都下了歧山了。」
「啊?」蘇離離一驚,推他道:「你意思他會去?」
木頭抬起頭,「不去便好,去了更好。」
蘇離離看他說得篤定,料得又有應對,頗為躊躇道:「其實吧,祁鳳翔待我還是不錯的,到底……也沒把我怎麼樣。你……也不用跟他計較……」
木頭板起一張棺材臉,涼涼道:「我也沒把他怎麼樣啊,你急什麼?」
蘇離離看他臉上神氣,比歧山的陳醋涼皮還要夠味了,伸腳丫子扒著他腳,訕笑道:「我不急,我當然不急。我就是覺得吧,他們那些爭天下的人就是一堆虎狼,隨他們去吧。我們何必混在虎狼堆裡,撩須拔牙的,嘿嘿……」
木頭冷著臉道:「他也未必就那麼喜歡你。你不走,他跟你不清不楚地混著;你一走,他折了面子,自然氣不過……」話未說完,房簷上極輕地一響,蘇離離沒聽見,木頭內力渾厚,已然擁了她坐起,揚聲道:「徐默格,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