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駕到--」
眾人頓時皆整頓儀容拜伏。
趙柔止換了身寶藍圓領袍,大步進了殿中,隨意將頭上的帕頭取下交給隨侍的侍女,在內室外停住了腳步,目光在齊北山修竹似的脊背上逡巡一瞬,轉向了一旁擺著的書冊,不由挑了挑眉毛:「免禮。齊……家郎君不僅精通玄學,於史亦頗有見地?」
齊北山垂著視線,謙恭地答道:「北山不才,於史書不過粗通,此番乃是興起閱覽。」
「哦?」趙柔止似乎對他的回答並不十分滿意,隨手將齊北山面前的那冊撿起,掃了一眼,意味不甚明朗地笑了笑,轉而問他:「惠賈皇后傳?齊家郎君以為此人如何?」
「後世史評大都以為,其人容貌不顯,性情凶暴,善妒荒淫,虐殺長輩,殘害子息,致使宗族同室操戈,乃禍國之始。」齊北山緩了緩語氣,繼續道:「然而……其雖手腕殘忍,頗有不檢點之處,在位之時卻海內清平,國事寧定,百姓得以休歇,亦有其可憐可敬之處。」
趙柔止輕哼了聲:「可憐?」
她目光微冷:「若換做男兒身,惠賈皇后之舉未必無人稱讚。只因她是個女子,且容貌不佳,便有醜人多作怪之說;可想若她生了傾國傾城的皮相,必又要被扣上紅顏禍水的帽子。在人眼中,她是女子,卻手握權柄,這本是錯的,與她所作所為並無關係。她過得恣意任性,根本毋須旁人的垂憐,也不在乎千古的辱罵。」
室內一時鴉雀無聲。
齊北山稍伏身,仍舊是溫文爾雅的做派,眼底卻多了一絲憫柔:「北山受教了。」
趙柔止視線一垂:「都下去罷。」
於是左右紛紛無聲告退,將內室的門也緩緩拉上了。
猗蘇與伏晏站立之處,與趙柔止與齊北山只隔了一扇繪雅蘭的紙門,室內的動靜聽得可謂是一清二楚。
一陣寂靜過後,趙柔止開口了,聲音因疲倦而略顯低啞:「想來齊郎君也知道,誕下子嗣乃當務之急。」
齊北山過了片刻才低緩地答:「是。」
趙柔止倒是被他的態度逗得笑出聲:「堂堂國公家的郎君,自幼便被稱讚有名士風度,如今卻因政局變化,貴公子被迫淪落到宮禁之內,成為我這等女子延續血脈的工具,你想必怨得很罷。」
仍舊是沉吟片刻,齊北山方開口:「北山家中敗落已久,徒有國公之名。北山從未以貴戚自居,更談不上以此境遇為恥。」
趙柔止似乎輕笑出聲:「果真是神仙心性……」隨後便響起衣裾窸窣之聲,齊北山卻幽幽地嘆了口氣,隨後……
要發生什麼自然是順理成章。
猗蘇默默地背過身去,不大確定地扯了扯伏晏的袖子。伏晏微微笑著側轉身來,撩了她一眼:「那就暫且避一避。」
語畢,他就從從容容地穿牆而出。
猗蘇謹慎地跟上去,發覺自己也輕巧地自厚實的宮牆中穿過,到了兩儀殿西側的偏殿裡頭。伏晏背著手在附近轉了兩圈,指了指裡間:「瞧著暫時無人居住,謝姑娘要歇就歇裡頭。」
「君上……」猗蘇原本想問伏晏如何安排,但看了看情狀,顯然這廝還要繼續回正殿聽牆角,便只得瞪了他一眼不再說下去。
伏晏聳聳肩,打了個響指,一身現代裝扮頓時換回他平日裡的玄色寬袍,他居然還從袖子裡取出那柄玉拂塵,擱在手臂上,風範十足地信步走了出去。
猗蘇就有些發愁了--她可沒有隨身的法寶空間,此前都有賴夜遊的換裝神器,現今要換身衣服都頗麻煩。她不抱什麼希望地到裡間翻了翻,居然發覺了幾個舊箱籠,裡頭擺著幾套絳色圓領袍和數重裡衣。
安心下來,她就湊合著在倉庫似的偏殿裡間躺下,原本只想著睡個回籠覺養足精神,卻一直到天色微明才醒過來。
猗蘇揉著眼睛坐起來,便有件外衣從她肩頭滑落到腿上。是不是她在睡前從箱籠裡捲了蓋身上的,她已經記不清了,索性不去糾結,乾脆迅速換上了絳紗圓領袍,順帶將頭髮盤起、包了烏紗帕頭,對著殿中陳舊的銅鏡模糊地照了照。箱籠中並無束腰的玉帶,猗蘇身量本就還算高挑,是以這一身衣裳穿著下襬倒不顯得長,卻鬆鬆地蕩在她身上,有幾分古怪。
她卻覺得這樣頗為舒適,便晃蕩晃蕩地出了偏殿,繞到了正殿裡頭才見到了伏晏。君上正坐在廊下,單手支頤,頗為無聊地看著下人忙活膳食、清掃庭院。見她來了,挑挑眉毛,張口就是:「謝姑娘是套了個紅色的麻袋在身上?」
猗蘇噎了片刻,才皺著鼻子道:「君上倒是變一條腰帶出來啊!」
伏晏還真甩了甩手,便弄出條綴了玉牌的腰帶出來拋給她,一臉「本座是何等人物這還難得倒我?」的欠揍神氣。
不情不願地,猗蘇默默繞到廊柱後頭將腰帶繫上,走到伏晏面前一叉腰:「行了吧!」
伏晏卻噗嗤一聲笑了:「現在像兩個一串的糖葫蘆。」
「……」猗蘇忍住揍上去的衝動,一字一頓地問:「昨晚君上又有什麼發現?」
「到禁內其餘宮殿轉了一圈,都尚未住人。」伏晏將拂塵在掌心一扣一扣,忽然就抬眼彎了彎唇,神情頗揶揄:「還有就是,齊北山和趙柔止的一些私房話……」
見猗蘇面色陡變,伏晏又是低低地笑:「才怪。難道謝姑娘真的感興趣?」
看來今日君上玩得很盡興啊。猗蘇白了他一眼,對方悠悠閒閒地繼續道:「趙柔止對齊北山還是挺中意的。不過這男人也不可能不討她喜歡。」話說到最後,他的神情裡多了幾分淡淡的涼薄。
便在此時,裡間的門扉拉開,齊北山仍舊一身青綠衣裳,意態雍容地到了外間,向端上早膳的阿彭微微一頷首。
阿彭扁著嘴左右看了看,最後還是低聲道:「郎君……主上她……」
齊北山恍若未聞,直到將早飯用畢,才緩緩道:「也是個可憐人。」
「這……」阿彭嚅囁半晌,最後默默垂頭將餐具捧了下去。
飯後,齊北山便出殿,沿著迴廊走了片刻。他原本是打算巡視一圈住處。不想下人中不少人早風聞齊家郎君相貌絕佳、氣度出塵,他所到之處,便皆有人駐足,傳來陣陣抽氣聲和議論之語。
被當成稀奇物件般圍觀的當事人倒是面不改色,隨侍的阿彭卻著惱起來,揚聲要斥退眾人:「這般窺視郎君成何體統!」
齊北山略帶責備地看了阿彭一眼:「無妨,要看便容他們去看。難道我還有什麼見不得人之處?」
「可是……這般宛如對待珍奇玩物的態度……實是不可忍……」阿彭漲紅了臉,雙拳也握得死死的。
齊北山聞言寬和地一笑,這一彎唇的風度便又激起了暗地裡眾人的吸氣聲。他拍拍阿彭的肩膀:「隨他們去。」
「喏。」阿彭不甘地垂下頭,最後仍不免趁隙狠狠瞪了眾人一眼。
便在這時候,有宦官來報:「安陽長公主到--」
伏晏拉長了音調「哦」了聲,淡淡道:「安陽長公主,便是趙柔止僅存的那個血親。」
猗蘇依言望過去,只見一個著團花大袖衫配富麗百鳥裙的高髻少女娉娉婷婷地行來,發間步搖一晃一晃,眉心貼了花鈿,下巴抬得很高。
齊北山伏身迎接,卻不抬頭窺視對方,視線彷彿黏在了面前地上。
長公主顯然覺得無趣,命令道:「抬起頭來。」
齊北山的身形凝滯了一下,卻還是依言直起身,意態從容地接受安陽的打量,仍舊不直視面前容色嬌媚的少女。
他的外貌卻叫安陽怔住了,看了許久才訥訥道:「阿姐真是好福氣……」她隨即恢復了驕傲的神氣,頗有些輕佻地道:「等阿姐有了身子,便向她討了你來,你且等著。」
此話一出,眾人登時屏氣不敢吱聲。
齊北山的俊臉一瞬有如霜雪覆蓋,白而冷,他第一次抬眼看向安陽,背脊挺得很直,目光清亮,說話的聲氣平和卻隱含鋒銳:「還請殿下慎言。」
安陽秀眉一皺,上前兩步,顯然大為不悅:「怎麼?郎君還不願意?一樣是侍奉宗室,前朝還有三朝皇后的前例,有何不可?」
「北山雖人微言輕,奉令入宮,卻也絕不願為人視作玩物。」齊北山的眼冷如冰珠,繃緊了面色的滿是慍怒之色,反而別有一種寧為玉碎的風致。
安陽聞言登時大怒,扯下裙上瓔珞便往齊北山臉上抽去。他卻不閃不避,任由金玉在臉上留下駭人的紅痕。一下還不解氣,安陽又上前一步,對著他又是猛抽數下,口中斥罵:「不過是破落門閥家的末裔,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身/體,還裝什麼清高!」
一旁的宦官見狀況不妙,又是焦急又是恐懼--安陽長公主脾氣之暴烈宮中無人不知,只得跪伏於地顫聲規勸:「殿下息怒……殿下……啊!」話才出口,便被安陽回身抽了一記。
餘下的宮人更是噤若寒蟬,一時間皆跪地不起,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阿彭氣得全身顫抖,再隱忍不住,就要沖上前去,頓了頓,卻咬著牙飛快地往後退開,從偏門拔腿飛奔而去。
那邊長公主略有些氣喘,暫時歇手,齊北山臉上卻已然紅痕遍佈,唇角眉頭皆被劃破滲出血來。這般淒慘,他卻仍舊不卑不亢,微微一俯身:「殿下可解氣了?」
這一問,便問出了嘲諷的意味,顯出了安陽的驕縱蠻橫。
安陽又要打他,這時一陣腳步聲漸近,又有宦官尖利的聲音響起:「聖人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