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猗蘇出上裡的時候日已薄暮,她念及自己原本還要造訪受託的那家人,便不由有些羞愧--她……倒像是色令智昏的反面典型。她用力甩甩頭,加快腳步往中裡而行,不久便尋到了一座水邊的的草棚邊--連家帶口的忘川居民往往還在水洞上頭修築陳設。
猗蘇以神識探了探水洞,其中無人。她轉而去問近旁的鄰里,得到的答案也並不詳盡:
「過了午時便沒怎麼見到他們,也不知上哪去了。」
猗蘇謝過對方,打算明日再來造訪。她本已行到岸上,卻不知為何駐足回望,空落落的草棚在暗沉的紅霞中顯得搖搖欲墜,想到那小姑娘拉著母親的手,沉著卻又帶著天真的眼神,猗蘇莫名不安。
不過是一閃即逝的奇異直覺罷了,但……況且,還有另一種可能。猗蘇垂下眼思索了片刻,轉身再次往上裡而去。
誰知走到半途,她便遇見了要找的人--夜色已經降臨,漸次亮起的燈火下人影綽綽,紺青衣裳的青年大馬金刀地坐在酒肆,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見猗蘇過來,夜遊眼睛一亮,站起身半拉半拖地將她也拉到酒桌邊,手一攤:「來來來,認識一下,這是新上任的白無常大人。」
猗蘇一滯,緩緩側頭去瞧酒桌對過的人:熟悉的怪異長舌面具,一身白衣,這位新白無常坐得很端正。第二眼細看之下,猗蘇便覺得他身形略顯纖瘦。便在這時,對方開口了:「初次見面,在下方就任白無常,日後請多多指教。」
卻是個說話口氣鄭重而和氣的姑娘。
「在下謝猗蘇,也算在上裡當差,還望大人多多指教。」猗蘇客客氣氣地回了一句,
「謝姑娘自報姓名了,在下也自當……」白無常說著便要報上姓名,夜遊見狀連忙咳嗽一聲道:
「這個……慣例來說陰差是不通姓名,只以職位相稱的……」
白無常看了他一眼,泰然自若地繼續道:「無妨,夜遊大人並未與在下互通姓名,此時可暫且迴避。」
任是夜晚模式的夜遊也怔忡了片刻,才摸摸鼻尖,有些尷尬地開口:「這個嘛……」
白無常卻已經施施然起身,示意猗蘇跟她到一旁去……互通姓名。
猗蘇難得見夜遊吃癟,不由笑嘻嘻地睨了他一眼,拋下一句:「我還有事要拜託你,過會兒和你說。」便隨白無常走到酒肆的招牌下。
「在下蘭馥。」她頓了頓,面具後形狀姣好的杏眼彎了彎,「在下此前就想會一會謝姑娘了。」
猗蘇先是因為這與本人氣度不符的柔美名字呆了呆,而後才搜腸刮肚地回憶一番,自認與蘭馥毫無交集,不由起了警覺之心:「閣下是九帝姬坐下仙人?」
白無常寬和地搖搖頭:「謝姑娘無需多慮。在下此前雖居於顥丘,但聽命於君上,」她見著猗蘇的神色就勢頓了頓,解釋道:「上一任君上,也就是晏哥的叔父。」
看樣子,蘭馥應當與伏晏甚是熟稔。
猗蘇見對方坦然從容,即便因為「晏哥」這稱呼稍有些不是滋味,也自覺頗沒有道理,便轉而詢問:「那位君上……也知曉在下之事?」
那麼姬靈衣豈不是……猗蘇不由想到如意此前的威脅。
蘭馥在面具後微微一笑,帶得眼角上揚:「九殿下並不知情。確切說,此番晏哥還要有賴君上才能將如意的事擺平。還請謝姑娘放心,在下與君上都無惡意。」
這蘭馥姑娘還真是蘭心蕙質,談吐雍容,猗蘇便垂眼淺淺一笑:「原來如此,是在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讓姑娘見笑了。日後還請蘭馥姑娘多多指教。」
「謝姑娘不用客氣。喚在下阿馥便可。」
猗蘇對蘭馥頗有好感,便也不多講虛禮:「阿馥喚我阿蘇便好。」
蘭馥也明顯對猗蘇親近了不少,索性開起玩笑:「晏哥那性子還會有人受得住,我和君上都吃驚得不得了呢……」
猗蘇不由窘迫起來,乾笑幾聲:「那個嘛……」
蘭馥忍不住笑了,鬧得猗蘇愈發羞赧。
「也該回去了,再讓夜遊大人等下去就不妥了。」蘭馥說著便態度自然地拉著猗蘇往酒肆走回去。
而此刻在相似的打趣下感到不自在的還有一人,正是堂堂冥君伏晏。
「沒想到你難得有事拜託我,竟然是因為個姑娘。」
伏晏原本繃著張臉盯著門口的地獄變屏風,聞言回頭,似乎想說些什麼反駁,最後只是面無表情地睨了對方一眼。
「喲,晏哥這是在害羞?難得,難得。」說話的人是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面相俊秀而和善,眼角眉梢都沾著從容自在的笑,與一身天青色的袍子頗為相宜。細瞧之下,這人的五官輪廓與伏晏有相近之處,只不過眉眼線條更為寬和,並無伏晏面容那精緻卻也稍顯刻薄的陡迭。
伏晏輕咳了一聲,終於露出無奈的神情:「叔父……」
這笑吟吟的中年男子便是先代冥君伏昇。
伏昇揶揄地笑了幾聲,惹得伏晏皺起眉來,方翻掌憑空向下按了按,示意伏晏稍安勿躁:「這事你就放心罷。」他語調微微一沉,露出有幾分澀然的笑來:「但一直瞞下去也不是辦法,畢竟……弟妹不好應付。」
伏晏一頷首:「總是要讓母親知曉的,只是還不到時候。」
「你是想和改制的事一起提上去?」伏昇一皺眉,拍拍伏晏的肩:「按照弟妹的性子,將政事也怪到那位姑娘身上去也不是不可能。況且……」
伏晏平平淡淡地接口:「會被誤以為是在利用她推行新政?」
伏昇抿唇嘆了口氣,面現認同之色。
「無妨,我會和她說清楚。」
「那好。」伏昇又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既然如此,我個糟老頭子就不多打擾你了。年輕人,好好幹!」
伏晏眼角跳了跳:「叔父最近又賴在那個凡世了麼……」
「哎呀,一不留神就染上現代人的措辭了。」伏昇笑眯眯地擺手,「那裡什麼都好,是個養老的好地方,等你大事落定不如來我住處休息休息。還有,磨練蘭馥那丫頭就交給你了。」語音未落,先代冥君就啪地一聲消失了……
伏晏撇撇嘴,見怪不怪地在几案前坐下,提筆在公文上批覆起來。
※
「那一家子消失了?蹤跡全無?」猗蘇皺起眉。
「是真的去向成謎,並非尋常的消失。」夜遊顯然並不習慣在情報打探方面受挫,連帶著說話調子也陰沉起來。
猗蘇目光閃爍數下,盯了夜遊一眼當機立斷:「去找伏晏,這後頭不簡單。」
夜遊略帶深意地瞥了她一眼,方頷首應道:「那便走罷。」
到了上裡,伏晏與素日無異,在書房裡批批改改。等猗蘇將事情始末敘述清楚,他卻已然擱下了手中的活計,單手扶著髮冠,臉色沉肅。他緩緩道:「你的意思是,這同此前齊北山所言的『不甚太平』有關聯?」
夜遊插口道:「我此前也和老大你提過,最近的確有些鬼鬼祟祟的活動,和往前的小嘍囉並無太大不同。但如今看來,這撥人卻是動了震懾忘川中人的念頭。」
「令忘川中人對轉生心懷恐懼,從而阻止轉生……」猗蘇輕聲道,轉而搖搖頭:「可為何要阻止轉生?這本身並無壞處。」
伏晏微微一笑:「可能有二,一是想令我的新政潰敗,二麼,」他頓了頓,看著猗蘇的眼睛道:「是想給你找麻煩。」
三個人半晌都沒開口。
夜遊輕咳一聲打破了沉默:「總之……我先繼續留意著。謝姑娘和老大都小心行事。」
伏晏閒閒地睨了夜遊一眼:「我若因這種把戲束手束腳,不就稱了對方的意?」說話間他調轉了視線再次看向猗蘇,唇邊浮上抹笑來:「至於你嘛……」
猗蘇在他的注視下莫名不好意思起來,別開了臉嚅囁:「知道了……我也不至於弱到那種地步的……」
「老大……談情說愛也要注意場合……」夜遊扁著嘴嘟囔,突然站直了打了個響指:「對了,我正好想借謝姑娘一用!」
伏晏揚起眉毛:「怎麼?」
「新來的蘭馥姑娘遇上了個棘手的女人,自殺原本命不該絕,卻嚷著不願回陽間。謝姑娘在那方面比較在行,又能暫時避避風頭,免得被人真的盯上……」夜遊在伏晏意味不明的目光中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抖了抖:「君上你別那麼看著我……怪滲人的。」
「你想去麼?」伏晏卻徵詢起猗蘇的意見,在「你」字上咬得略有些重。
猗蘇原本打算推拒,但和伏晏對視片刻後,她領會到了對方的意思:他是贊成她暫時離開忘川的,但又不願意簡單答應夜遊,便做做樣子以便殺夜遊的士氣,倒頗有吃味彆扭的意態。
她不由就有點想笑,佯裝猶豫,片刻後才鼓起勇氣似地點頭:「我去。」
夜遊咧嘴一笑:「那就這麼定了,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和蘭馥說定了我就來找謝姑娘。」語音未落,他就瀟瀟灑灑地揚長而去。
伏晏已經再次專注於公文。猗蘇覺得就這麼告辭似乎有些意猶未盡,但又實在拉不下臉往對方身上貼過去,便尷尬而無措地立在原地。
「杵在那裡幹什麼?」伏晏抬眼睨她,說話腔調一本正經。
猗蘇瞪著他,噎了片刻一抬下巴:「沒什麼,我走了。」
伏晏從從容容地將筆一擱,慢條斯理地用手巾擦拭十指:「哦?」
「原本我還想把某些人打翻的醋罈子扶正,但看來根本沒必要。」猗蘇看著對方裝模作樣,沒忍住便用言語剮了他一記。
伏晏似笑非笑地往後一靠:「你又在火大什麼?我都沒甩臉色給你看。」
「到底是哪位偏要裝腔作勢,莫名其妙壓夜遊一頭?」猗蘇送他一記白眼:「我真走了啊。」
「遇到要查的事不來找我反而先去拜託夜遊,你說我該不該不樂意?」伏晏姿態雍容地離座,緩步踱到猗蘇身後,壓低了聲音:「嗯?你說該不該,阿謝?」
猗蘇僵著脊背,竭盡全力在對方的氣息籠罩下找回些優勢:「君上日理萬機,我怎麼好意思事事麻煩大駕。況且,我還沒因為蘭馥姑娘不樂意呢……」
「哦?」伏晏乾脆貼在她耳畔不動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字伴著他的吐息傳入耳中,猗蘇不由微微一顫,下意識往前邁步,對方卻先一步自身後將她攬住了。
「一口一個晏哥的……」猗蘇微回首,儘量凶狠地瞪向對方。
伏晏卻神在在地迎上她的視線,輕描淡寫地道:「我又沒不讓你這麼叫我,你若是因這茬吃味,大可以現在補回來。」
他微微笑起來:「叫多少遍我都沒意見。」
【小劇場】
胡中天:「每天上班都看到老大在秀恩愛」的隊伍再次壯大,歡迎蘭馥菇涼~
伏昇:別忘了還有我。
胡中天:叔叔你是誰啊!……說笑的,前任冥君湊什麼熱鬧。
伏昇:我最喜歡看我家晏哥出糗了。
胡中天:伏家的人是不是都有點不太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