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癡念

陸蕪菱將銀釵拔下,攥在手心裡,慢慢便睡著了。

這兩天她終究是太累了,雖然想要打起精神警惕,卻耐不住睏勁兒上來,想想終究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難道以後夜夜都不睡?

她的呼吸漸漸均勻沉緩,床上的羅暮雪卻是渾身燥熱難耐,哪裡能輕易睡著。

實在忍不住,他移到床邊側身看她面龐。

這張面孔,在他心中描摹了半年……

當時遠遠看著,見她妙語如珠,姿態端方中帶著柔婉,又覺得舉動間翩然清靈,此刻睡著了,卻有幾分稚氣,才想起她還沒及笄……

初次是在神威侯府花園中狹路相逢,園中乍逢外男,且是身帶戎裝的,別的閨秀都驚呼掩面,甚至不少扇子遮面之後偷瞧,矯揉造作令人生厭……唯有她夷然如故,依舊端莊從容自若,一雙眼睛清透如雪……

分明是一團如花似玉,萬紫千紅的閨閣貴女,她在其中也未曾最美貌,著裝也沒有最顯眼,自己卻一眼只看到了她,甚至忍不住再次回頭……

以至於有人偷偷在耳邊說:「這是戶部陸尚書家二千金,京中最有名的才女,羅將軍可曾聽聞?」

秦小侯爺為人放誕,故意將他們引到後園隔著河的樓上,偷偷看她們的詩會。

旁人都在指點私議,他一雙眼睛,便一直只停留在那少女身上,看她如何輕笑間力壓群芳,看她如何在別人注意不到時微微流露出寂寥和厭倦。

她寫的詩自己雖然不懂也記不住,卻被那些別的貴女們交口稱讚,連在他身側,家學略有幾分的將門子弟也在嘖嘖稱羨。

當時自己是剛剛入京,得封游騎將軍,對於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疲於應付著各種應酬與人情,如果不是大王子的蔭庇,程將軍父子的回護,明裡暗裡不知道要吃多少虧,可饒是如此,自己在這些人看來也是來自邊疆,出身低微,目不識丁的蠻勇武夫一個……

當時的自己,是對這京城上流社會的一切充滿深深厭惡的,只覺得這些榮華富貴,繁文縟節,文章應酬,都是造作無比,不及春日山野初綻的野花,不及冬天夜擊胡虜時弓刀上的白雪……驟然見到這樣冰雪白玉般的少女,才知道原來金玉綺貴,文章風流能造出這樣的人,每一個神色,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每一寸皮膚,每一件衣裳首飾都堪稱完美,偏偏眼神又天然清澈如初春山頂的雪。

與之相比,漫山遍野的小小野花,再是天然無雕琢,也終究失之浮淺了啊。

他突然間真的自慚形穢了。

突然發現了不識字要錯過許多東西。

突然覺得自己原來真的是粗魯鄙薄的。

從那一天他開始學著看書識字,勤奮不已,夜夜挑燈夜讀,也發現了一個從未打開的世界的大門。

而開啟了這一切的陸蕪菱,成為了他心裡的一個符號,他暗暗地關注她所寫的任何詩文,關於一個閨閣少女別的事情都太少了,他甚至連她父親的事都格外關心。

他的心思很快被以前的上司兼目前好友的程小將軍看出來,程果毅專門來找他喝酒,提到這事,皺眉說:「暮雪,你若想求娶陸二小姐,恐怕不太容易,陸尚書此人,對我們武官並無好感,何況方微杜那小子對她有意恐怕不是一年兩年了,可能陸家早和方閣老家有了約定。」

其實不用他說,羅暮雪自己也明白,自己一個從五品武將,無根無基,如何配得起戶部尚書家嫡女,若陸蕪菱是個庶女,還有些可能……何況,才華卓絕的方微杜還是方閣老家公子,別說自己,家世顯赫足以聯姻的程果毅去求娶她,希望恐怕都不大。

他慢慢的一天天沉默下去,只是更加勤奮,也盡量的去應付那些原本對他而言有些不耐的交際,他本能地知道,馴服了京城這個世界,是比自己在刀與鮮血中搏殺更快更容易成功的途徑。

就算未必能有緣分,也希望能盡快爬到更高,讓自己更好,這樣她一日未婚,自己還有一日念想。

這樣的折磨堪稱痛苦,寒冷的,漸熱的夜晚,他都忍不住把那人影兒在他心中反復撫摩溫存,幻想著她此刻就在懷中……

現在,竟真的將她握在手中了。

她竟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了。

羅暮雪想到就覺得胸口火熱難耐。

忍不住伸手去摸索床下暗格裡的小匣子,匣子最上面便是一張契書,「……官奴陸蕪菱,乙未年四月貪墨案罰沒,作價白銀五十兩,賣於游騎將軍羅暮雪為奴,生死不論……」

這張契書,已經將她一輩子歸屬他,盡管他也知道會給他帶來許多麻煩……

可能之前的冀望太渺茫,這樣一手掌握她生死的意識令他更加血脈賁張。

月光明亮了些,從黑楠木燈籠格的窗戶打在她面龐,寧謐美麗,她的呼吸很勻稱,眉頭微微蹙著,似在夢中遇到了什麼痛苦的事情。

羅暮雪忍不住,輕輕在她眉間撫摸了一下,又順著她的鼻子,摸到引得他神魂不寧的嘴唇,拇指輕輕摩著她粉嫩柔潤的櫻唇,觸感極為柔嫩滑膩,仿佛清晨帶露的玫瑰花瓣。

她沒有醒,只是皺著眉頭扭了下頭,似乎想擺脫他的騷擾,他自然捨不得拿開,手指又順著往下,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突然覺得她的臉這樣子還挺孩子氣,驟然從癡念裡生出幾分愛憐。

手指慢慢滑到她的脖子,鎖骨,他的白色中衣對她而言太大了,領口開到了很下,隱約可見嫩白的肌膚和微微的山巒起伏……

他原本已經熱得發脹的小腹驟然一緊,甚至都緊得隱隱作痛。

難以抑制的燥熱慢慢瓦解了他的自制,羅暮雪也開始幫自己找理由:

反正她這輩子都是我的人了,早一點晚一點也是一樣的,不如就先動手,之後再慢慢哄著,好生看住不叫她尋了短見,慢慢總會讓她回心轉意……

這個念頭就像開了一點的堤壩,瞬間洶湧的洪水便可以將理智摧毀!

羅暮雪咬咬嘴唇,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扯開她胸前衣襟。

「大人……」隨著他手下用了點力,陸蕪菱卻猛地往旁邊一躲,睜開眼睛,半是決絕半是哀告地看著他,眼神很清醒,還有幾分悲傷。

「請不要這樣。」

原來是在裝睡。

羅暮雪煩躁極了,他想什麼都不管不顧,先遂了心願再說,可是他並不想成為陸蕪菱的故事裡強占她的惡霸,待要好言相勸,又覺得不管說什麼來勸誘人家女孩子自己總是猥瑣得很了,還不如直接用強。

陸蕪菱往後縮,背緊貼著床柱,月光照得她肩頭愈加纖細單薄,卻自有一種剛強在裡面,她緊緊攥著的手裡有銀光一閃而過。

羅暮雪瞳孔猛的收縮:

簪子!

她一直防備著,準備著自盡!

他滾熱的心也仿佛被什麼銳物生生刺入,看不見的鮮血一滴滴淌下;渾身的熱氣騰騰驟然被潑了一盆冰水。

自己在她心中,竟是如此不堪……

最可笑的是,自己確實是打算對她行此不堪之事的。

他的心仿佛被泡在鹽水裡,難受地收縮著。

內裡受了傷,他的面孔便罩了一層寒霜:「我要喝水,渴了。」

「嗯?」陸蕪菱不解地眨眨眼睛,突然意識到危機解除,鬆了口氣。

只是如此?

「你不用提心吊膽裝睡,」羅暮雪冷笑,「我若打算將你收房,自會提前告訴你,說不定還要擺兩桌酒,反正你這輩子渾身上下不管生死都是我的,要不要收用你都在我一念之間,犯不著晚上偷偷摸摸將你如何。」

陸蕪菱已是掀開被子起床去倒水,夜間本有幾分寒氣,又聽了這樣的話,忍不住有些發抖。

別哭,人家說的不過是實話……

我曾經上到怎樣青翠陽光明媚的枝頭,就有可能下到怎樣污濁黑暗的泥沼。

人生起伏,吉凶禍福,莫不如此。

但凡能忍受,我便盡量活得好些,若是不能忍受,終結一切我也無遺憾。

陸蕪菱在心中竭力開解自己,卻還是覺得眼眶酸澀,心中一片淒楚。

小桌上有水壺茶碗,她倒了水,捧到坐在床上的羅暮雪面前,眼眸低垂,看都不看他一眼。

羅暮雪心中的驚痛未消,還待挑剔她幾句茶水是涼的之類,又覺得方才的話只怕傷了她心,想想她遲早要面對自己的處境,便也硬著心腸,一句話不說,直接一口將水喝乾,冷冰冰說:「睡覺!」

陸蕪菱躺倒被窩裡,身子猶在不住發抖,她原本倒不是有心裝睡,只是淺眠,羅暮雪撫弄她嘴唇時便醒了,心中尷尬害怕,便不肯睜開眼睛面對他……

這一下,卻真的是睡不著了。

後半夜甚至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悄然打在外面石階下的草葉樹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