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羅暮雪叫人去請的,是他自己軍中的老軍醫蘇老大夫,雖然不是什麼大家出身,名醫高弟,卻是經驗豐富又很有兩下的老大夫,對於跌打損傷,尤其擅長。

是他們素來倚重信賴,人品端方的老人,年紀也大了,給陸蕪菱瞧病不避嫌也不要緊。

蘇老大夫看到昏迷的陸蕪菱的傷口,猙獰的傷口襯著少女年輕脆弱的嬌容,雪白細膩吹彈得破的肌膚,饒是見多識廣的老郎中,也倒抽一口冷氣,回首譴責地看著羅暮雪,「怎麼弄成這樣了?羅將軍,老夫也是看著你一步步走到今天,你這孩子雖然面冷,心卻不壞,是條好漢!怎麼現在富貴了,也染了這等壞毛病!竟欺凌起無辜幼女來了!」

羅暮雪待要說非自己所為,陸蕪菱卻實在為自己所迫。

心中郁楚難平,卻哽塞無語。

在她心中,自己恐怕已是個欺男霸女之徒。

只是……渴慕多時,明明人都已經到手,卻不能得到,又如何甘心?這日日夜夜的輾轉反復,心中的牽引難止,怎樣平息?

自己渴慕她猶如久旱的旅人渴望清泉,可在她看來,恐怕只是個貪圖她美色的好色之徒。

便是將一顆心剖給她看,恐她也不屑於自己這樣文采不通識字不多的武將。

羅暮雪默默垂首,身側的手卻緊緊握拳。

蘇老大夫看他一味沉默不語,歎了幾口氣,搖了搖頭,轉身看病人去了。

雖然羅暮雪處理得很好很及時,用的金瘡藥也是極為上品,蘇老大夫給開的藥也非常好,但是畢竟傷得太重,失血太多,陸蕪菱身子也不能和戰場上的男人比,故而到了夜間,便發起了高燒。

羅暮雪此時其實並不想見到她,見到她心中就止不住酸澀難受,把她弄成這樣,免不了自怨;又有些恨她看上去如此靜弱嬌美,心卻這般狠……

可是錦鯉過來匯報說陸蕪菱發起高燒時,他終究忍不住過去了廂房裡。

陸蕪菱被安置在了西廂房中,西廂房就對著羅暮雪的東廂房,中間隔著花木假山石桌石凳,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本來沒人住,雖有床榻桌椅,擺設卻無,臨時收拾出來,終究不成樣子。

面色慘白逐漸潮紅的虛弱少女,靜悄悄,無聲無息躺在有些破敗零落的屋子裡,說不出的淒涼。

羅暮雪進來便看到這副情景,心就被狠狠抓了起來。

對她的怨恨已經暫時記不起來,這樣的場景帶著讓人難以忽視的不祥,仿佛能看到那床上鮮活優美的生命漸漸在消散中。

羅暮雪抿緊嘴唇。年輕英俊的面龐帶上了嚴厲和戾氣。

他強迫自己理智思考:她受傷雖然不輕,鎖骨並沒有斷,只是些微裂開,好好將養是沒事的,就是失血太多……最關鍵是發燒,只要挺過去不再發燒,定會沒事了。

他走過去,接著錦鯉的工作,用旁邊盆裡的水不住沾濕帕子給她擦拭額頭,脖子,嘴唇。

看著她潮紅的面色,難以為繼的艱難呼吸,一點點,仿佛感同身受……

他也曾有過數度掙扎在死亡邊緣,甚至情況還不如陸蕪菱,也沒有人照顧,深知那時的滋味。

他受過的苦,並不想陸蕪菱也去嘗試。

她再有風骨,也不過是不曾承受過風雨,金堂玉階養大的嬌花。

他想著,忍不住在用涼水擦拭完她額上時,輕輕撫摸她潔白的高高的額頭,將她的劉海慢慢都捋上去,又覺得她這種時候比起清醒時,更多了點稚氣可愛。

她的嘴唇乾燥,不復平日櫻粉色潤澤的誘人模樣,卻有種異樣的吸引,他一次次將少量的清水滴在她嘴唇上。

最後,他忍不住低頭,輕輕含住她嘴唇,輕吻,輕舔,吮吸。

他本來全身都只有爭鬥殺意,連身體四肢都是堅硬如劍,從來不曾有過,這般輕柔的力度,仿佛小鳥兒輕輕的振翅。

雖然甜美迷醉,也不過淺嘗輒止。

高燒的陸蕪菱一直覺得自己在渾渾噩噩中隨波飄蕩,腳不能著地,手難以觸天,身體熱得很虛弱,完全不能由得自己。

只有偶爾額頭和嘴唇的清涼能略解她的焦灼。

是在羅暮雪吻住她嘴唇時,慢慢回過意識來。

因為太溫柔了,在她半昏半醒時,甚至想到了素未謀面的母親,所以沒有一點掙扎,等她慢慢回魂,他也離開了她的嘴唇。

陸蕪菱撲扇了幾下長長的睫毛,慢慢睜開眼睛,眼神還是混沌的,對四周一片陌生,茫然看著上方。

羅暮雪卻突然覺得不知該如何面對清醒的陸蕪菱,他抿緊嘴唇,周圍一下子就靜寂下來。

雖然他本來也沒有說話,但現在還是更加沉默了一點。

「水……」陸蕪菱喃喃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破碎沙啞,更是和平常完全不同。

她痛得發不出聲音,甚至連風吹動的聲音,都震得她耳朵連著頭疼。

好在羅暮雪居然聽懂了,他起身倒了一碗水,將陸蕪菱頭輕輕扶起,摟在懷中,餵她喝水。因為怕她碰到傷口,他一手托在她背後,將她平平托起。

大約因為失血,陸蕪菱渴極了,竟將一大碗水全部咕咚咕咚喝完。

羅暮雪看她醒來沒有對自己橫眉冷對,也沒有任何掙扎就躺在自己懷中,心裡略霽。

他想不到的是,陸蕪菱喝完水,就這樣昏睡在了他懷中。

還是沒什麼意識。

他怔了怔,最終失笑,認命再次拿起帕子,去給她擦拭,又覺得熱,去半開了一扇窗,回頭看看陸蕪菱,又把窗子開成了一線。

盡管只一線,夜裡的涼風也漸漸浸入,驅走了早夏夜晚的些微燥熱,讓人很舒服。

燭影搖晃著,將屋子裡的影子也帶著晃動不已。

羅暮雪重復著機械的動作,慢慢將心中的郁楚燥熱盡皆化去,他甚至想到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母親在他們山上的院子裡,將涼竹匾擱在兩條長長板凳上,和他一起看天上的星星,還給他講了很多星宿的故事。

那時候涼風也是如此宜人,他的心也是漸漸寧靜。

那時候母親還年輕美麗,舉止端雅,笑容溫煦寧靜,完全不像個山村婦人。

對了,陸蕪菱的笑容,就和母親有三分相似。

回憶裡的東西有多美好,回想起來就會有多惆悵。

就如同閃閃發光的星星,只能在那時得見,只有那時的風,會讓年幼的他渾身每個毛孔都舒暢無比。

他想控制住自己不去回想美麗的母親,終究是在缺醫少藥的山村裡慢慢病死,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淑女,在那樣的山裡,被一個人獨自撫養一個孩子的勞累慢慢拖死。

那時年幼的自己卻如此無能為力……

他在山中三日,好不容易捕得幾隻大獸,換了幾兩銀子,下山請了大夫,回去看到的,卻是母親冰涼的屍體。

即使死了,即便蒼白,即便憔悴,也依然美麗。

唇邊似乎還噙著笑意,好像不想讓他看到她痛苦的遺容而傷心。

但他其實知道她的病痛是如何日夜折磨她的。

就像陸蕪菱,在戳下那一匕首之後,依然能夠維持哪怕慘淡的微笑。

如果是她,大概也會在臨終前竭盡全身力量,留下那樣的笑容吧……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自己不再是個無能為力的孩子。

自己手中,已經有了力量和一些權力。

至少,能夠救得陸蕪菱吧?

過了今夜,這一夜的風和燭光和少女沉靜蒼白略帶潮紅的面容,是不是也會成為他記憶裡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星?

至少,他不要它再成為接下去直接就會帶給他噩夢般記憶的那種美麗。

第二天早上,晨曙初現,羅暮雪撐著下頜在桌上睡了一夜,慢慢拿開酸麻的手,看到床上的少女依然未醒,但潮紅的面色已經退下,摸了摸,有些微的汗,已經不那麼燙人了。

他方才鬆了口氣。

整整衣衫,慢慢走出去,雖然幾乎一夜未睡,他的身姿依然硬挺銳直。

可是當他走到二門外,管家劉叔走過來跟他小聲通報說河東崔氏派人前來求見時,他臉色卻微微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