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三日後,陸蕪菱被蘇老大夫宣布正式痊愈,可以下床活動了。

當天晚上,羅暮雪來找她,陸蕪菱本來擔心他又叫自己去值夜,照她想,這個值夜是最要不得的禍端,便是他白日再怎麼堅韌自持的人,夜深人靜,孤男寡女,燈前花下,也容易生些不該有的想法。

好在羅暮雪的自尊心尚在她預計之上,竟絕口不提值夜了,只是坐下同她說了一番話:

「端木嬤嬤跌折了腿,現在府中內務一團糟,我也無空理會,不知你可能一肩承擔起來?」

陸蕪菱沉吟不語。

羅暮雪皺眉道:「我知你不喜這些俗務,若是料理不來,倒也不必勉強,我自去尋別的法子,畢竟當日和你約定不過一場酒宴,如今卻是要料理幾個月。」照他想,陸蕪菱這般女子,生就光風霽月,草木清華,必不喜歡攙和內宅陰私,亦無親母教她當家御下之術,恐怕於此道是既無興趣,亦不擅長。

可陸蕪菱卻著實是個自小聰慧的孩子,雖然沒人教她,雖然她無甚興趣,這些年耳聞目睹賈氏和姐姐陸蕪蘅的明爭暗鬥,賈氏和青姨娘的此消彼長,卻未嘗沒有些領悟。

且她除詩文之外,於九宮算術之道,也頗為精通。

只是覺得這些事繁雜瑣屑,又不免得罪人,需衡量值不值得為了羅暮雪這般出力而已。

聽了羅暮雪這番話,卻覺得人家比自己所想還是君子些的,何況目前情勢,讓自己盡量顯得越有用似乎便越好些。

於是她便點點頭:「如此我便勉力一試,只是蕪菱素來不曾當過家,資質愚魯,若是鬧出什麼岔子,還請大人擔待。」

羅暮雪聽了,冷浸漆黑的雙眸便有些笑意閃過,面上卻板了臉,冷道:「岔子卻是不許出的!做好了你就給我管家伺候筆墨,做不好便立時乖乖做我的姨娘。」

陸蕪菱臉上微紅,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有紅著臉扭過臉去,或是低下頭,這些忸怩小女兒態,容易勾起男人的心思,須盡量避免。

但她也沒能平靜與他對視,終究將眼神閃躲了。

心裡卻是暗暗著惱。

羅暮雪看到的便是她白玉般面龐漸漸染上薄暈,雖然倔強梗著脖子,卻不由自主垂下眼簾,小姑娘偏做出端莊矜持令人不敢輕辱的模樣,帶著點可愛,又有點可人憐的樣子。

一時心中柔情蕩漾。

連目光也柔了許多。

「明天去找端木嬤嬤要對牌,順便把帳也接過來。若是有下人不服管教的,該打該賣也由得你,不必問我。」

羅暮雪聲音雖然年輕清越,語調卻低沉平緩,聽了仿佛有一種叫人安心的味道,陸蕪菱不由自主便乖乖點了頭。

羅暮雪看著便微笑了一下,覺得沒甚話可說了,卻又不捨得就走,又緩了聲音問道:「可還痛嗎?」

陸蕪菱聽他聲音溫柔,不由低下頭,低聲道:「不痛了。」

羅暮雪控制住沒伸手攬住她兩個窄窄的圓潤削肩,或是摟住她纖細腰身,更加低柔,又帶些嚴肅道:「往後不可再如此了……」

陸蕪菱咬住下唇,沒有應。

羅暮雪想到她這般執拗,有一日終究免不了還是要同她那樣激烈地衝突,心中又煩躁起來,混著難以平抑的欲望,令他內心肺腑如燒如燎。終於一言不發,又看了她兩眼,拔腳走了。

陸蕪菱歎了口氣,自去安歇。

管家也有好處,至少下人會來討好,手中有些小小權力,興許可以想法子探明兩個婢女的去向,設法解救。

第二天清早,陸蕪菱早早起床,便首先去了端木嬤嬤房裡。

端木嬤嬤躺在床上,一條大腿上了夾板,氣色看著還好,就是面皮略微有些浮腫。

看到陸蕪菱,她面色便有些復雜。

陸蕪菱頓時就明白了,自己自盡的事情,旁人未必清楚,端木嬤嬤看來是一清二楚的。

她微微一笑,道:「嬤嬤,聽聞你跌傷了,只因之前臥床養傷,未能及時來探病,還請見諒。」

端木嬤嬤臉上更復雜,數變之下,卻是掛了點笑容,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老婆子不過受點小傷,不足掛齒,倒是菱姑娘要好生將養,切莫留下病根。」心裡想到這位小姐竟然性烈如此,又是可惜,又是有些感佩,想想請她坐下到床邊,拉著她手勸道:「菱姑娘,老婆子今天能拉著你的手,叫你一聲菱姑娘,自然是老婆子高攀了。

可這世上的事情啊,轉眼吉凶禍福,難以預料,姑娘家中遇到這樣的事情,誰不替姑娘可惜?

姑娘這樣的人才,原是做王公貴戚的正頭夫人也是綽綽有餘,可誰讓趕上這樣的禍事呢?

我們大人,雖然出身不高,人才卻是一等一的,如今又晉到了四品,這樣年紀,還有什麼可挑剔的?

大人對姑娘實是不同的,照老婆子說,姑娘還是務實些,好好跟著大人,也算是一條安穩妥貼的路子。

貞潔烈女雖然可佩,終究是一條性命啊,老婆子說句僭越的話,姑娘終究是年輕,不知道為人父母的心,當年姑娘的生母可是用自個兒性命換了姑娘的性命……能活著姑娘還是好好活著罷。」

陸蕪菱長到這樣大,也無人跟她說過這話,若是父親還不曾身故,知道她落到這樣地步,恐怕也是寧可她一死以全節烈,可若是母親……

她眼圈頓時就紅了。

母親在她生命之中,從來都是沒有多少痕跡的。

可是前些年,她找到一包母親親手給她做的小衣褲,那是母親懷著她時,一針一線仔仔細細縫制,用料極佳,針腳細密,一件件,從出生做到三四歲,沒有一樣,不是傾注了母親的心血。

想到母親當年懷著自己,不肯假手丫鬟,以怎樣溫柔的神情在燈下一針針親自縫制,當時陸蕪菱便不覺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若是母親在世,大概是看不得她受一點苦,看不得她哭泣,看不得她流血,更遑論輕生……若真是在天有靈,看著自己用性命換來的女兒這般模樣,不知要怎樣憂傷哭泣。

想到這裡,一直堅定如鐵的決心,已經不知不覺動搖難定了。

她心中忍不住一陣劇痛。

若是再有一次,自己還能一往無前地扎下那一刀嗎?

可不如此,自己又怎能忍受做一個男人姬妾,邀寵承歡,爭風吃醋的齷齪生涯?

端木嬤嬤看她神情,知道她已被自己說動,忍不住暗自歡喜,可看她一臉痛楚,又不禁歎口氣。

陸蕪菱將憂思壓下,跟端木嬤嬤交接了賬務,拿了對牌,就回房理清楚頭緒。

羅府的賬務很混亂,顯然端木嬤嬤於此道很不擅長,陸蕪菱究竟聰明,看了一會兒,便弄通了。

這本是羅府內務的帳,現在羅府內院有丫鬟婆子一共二十餘人,馬夫小廝等七八人,羅暮雪送禮應酬等外務一概不從賬上走,是以這本賬主要便是日常三餐用度並丫鬟婆子小廝們月例和衣裳的賬務開支。

別看人手不足陸家以前的三分之一,帳卻也不少。

廚房是一塊大頭,畢竟除了主子吃飯,還有這麼多下人,一天雞鴨魚肉,生鮮水果,竟是不低,一月下來,總是要二百兩銀子上下。

陸蕪菱雖不大清楚外頭的物價,只以前隨口問過丫鬟幾句,卻是已經看出了帳裡頭幾處不妥。

不過廚房是大事,眼下又要安排宴席,卻不該隨便動彈。

丫鬟們月例不等,除了端木嬤嬤和外院管家是一人二兩銀子月例,其餘都不多,荷花是八百錢,錦鯉是五百錢,馬夫是六百錢,其餘粗使丫鬟們都是二百錢,小廝們三百錢。

另有每季一人兩套衣裳,也是個大開支。

此外便是第一進院子裡的那些俾將師爺們的用度,卻是不少,雖不從內務支付,每日吃飯茶水用度也是不少。

而羅暮雪的一年薪俸是六百兩,這還是武將比文官要高,但每季羅暮雪都還直接存入內帳一千兩,卻不知銀錢來路。

他在京畿有一處不大不小的農莊,不時有肉蛋果蔬運來,去年秋天也有些糧食入庫,因到手還不足一年,不知年底究竟能有多少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