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暮雪回家時,一進二門,便覺出今天有些不一樣。
看門的婆子不再是憊怠模樣,竟是有了精神,好好地坐著,見到他便笑嘻嘻站了起來。庭院裡打掃得特別乾淨,不要說以往的枯葉亂草,便是連灰塵也沒有幾粒,乾淨得他都覺得陌生了。
羅暮雪在軍中時,治軍其實很嚴謹,回京後這個府裡他本來也可以用治軍手段來管理,只是對著這些老幼婦孺,又覺沒有必要。
男人不管如何縝密仔細,對著後院也沒太大興趣來管理,何況羅暮雪這樣年齡,一門心思都放在建功立業的外務上的。
再看看庭院中花木俱都有水珠在夕陽下璀璨生光,又不曾落雨,可見是今日俱都澆了水了,綠葉子上乾乾淨淨,空氣中彌漫一股清新水氣,叫人心中舒服。
新官上任三把火,想不到陸蕪菱這樣的人也是如此,羅暮雪忍不住想要微笑,本以為她對這些都是不耐煩的,卻不想她理家也挺能幹。
走進三進的正廳,錦鯉和一個他沒留意過的小丫鬟來迎接他,見到他便屈膝行禮。
羅暮雪想忍,沒忍住,問:「菱姑娘呢?」
錦鯉笑嘻嘻道:「爺,菱姑娘在查針線房的夏衣進度,要不要去叫她?」
便見羅暮雪目光明亮,神色愉悅道:「去吧。」對那小丫鬟指了指:「你去。」
小丫鬟似乎剛進內室伺候,有點慌張,又慌忙屈膝行禮,說了是,便去了。
羅暮雪又跟錦鯉問:「端木嬤嬤如何了?」
錦鯉笑了笑道:「爺,今兒菱姑娘理事,把奴婢調開了,以後有玉兒去照顧端木嬤嬤了。晚上沒事奴婢去看看端木嬤嬤。」
羅暮雪微訝:「玉兒是誰?」
錦鯉想想笑道:「爺哪裡記得這些新來的小丫鬟們的名字,是個右邊臉上有顆朱砂痣的。」
羅暮雪又豈會去注意一個小丫鬟臉上的痣,想了想也沒有印象,便「嗯」了一聲。
錦鯉上前替他解開甲胄,問:「爺,可要回屋子更衣?」
這些事情素常荷花做得多,今天換成錦鯉,適應了久的東西變更總有些奇怪,羅暮雪便問了句:「荷花呢?」
錦鯉面色有些古怪,想了想道:「爺,還是等菱姑娘來了告訴您吧。」
羅暮雪不喜玄虛,聽了便皺了皺眉頭,又因為涉及到陸蕪菱,便忍下了。
錦鯉又問他一次要不要去更便衣常服,羅暮雪冷著臉道:「等菱角兒來了吧。」
說著陸蕪菱便跟著那小丫鬟進來了。
她今日因做了不少事,成果斐然,所以來見羅暮雪,便不似以前那般排斥,似乎隱隱有幾分等著他誇獎的意思,竟有些好似孩子時候作了得意的詩文等著給父親看時的心境。
跟著小丫鬟走得急,臉上有些紅撲撲的,髮絲衣裾倒是紋絲不亂。
羅暮雪一抬頭便看到自己左右日夜心中懸著的人,一身鵝黃鮮亮半臂配著翠綠提花紗裙,又清爽又俏麗,梳著簡化矮了的飛仙流雲髻,沒有釵環,只帶了幾朵花,卻也有幾分往常尊貴時的模樣。又見她氣色甚好,目光愉悅,一點也不木僵僵的,更是忍不住心中歡喜了幾分,聲音便帶了些軟和道:「慢點,不用著急。」
這時候又有一個眼不熟的小丫鬟奉茶上前,低頭道:「大人請用茶。」
羅暮雪往常這些事荷花恨不得一人全做了,今天見了這些一人一事的架勢,也不免有點驚訝。
那小丫鬟奉茶完了,看看陸蕪菱,猶豫道:「菱姑娘要不要茶?」
陸蕪菱待說不要,羅暮雪已經說:「跟她也來一杯。」
小丫鬟片刻便又奉上一杯茶,羅暮雪招呼她坐下喝茶,和聲道:「走得急了,快喝口解解渴。」
陸蕪菱確實走得渴了,便坐下喝了一口,嘗出是建溪官茶。
如今隨著龍井等名茶的出現,團茶已經式微,建溪官茶也不若前朝,連大臣都一餅難求,可終究是貴重好茶,這沖茶手法卻完全不像樣,水也是尋常井水,且還煮得老了,竟是白白糟蹋了好茶。
陸蕪菱想羅暮雪雖然不是什麼風雅名士,卻也不能這樣,豈不叫人笑話?便是沖著這些好茶,也不能讓人隨便糟蹋。
便放下茶杯道:「杏兒,這茶沖得實不像樣,明天起你和五月一起跟我學些分茶技藝,誰學得好,以後茶水便歸誰管。」算算時間,道:「歇了午睡之後罷,申時。」
杏兒被說得眼淚在眼睛裡打轉。
陸蕪菱待下素來不嚴的,但是若不管,這些好茶統統被小丫鬟們糟蹋掉,便狠心不理會。
羅暮雪自然喝不出茶的好壞,只要水熱茶香便足矣,聞言只抬頭看了一眼,反正聽了陸蕪菱的也只有好處,自然一言不發。
杏兒初得了陸蕪菱的好處,方才得以內院伺候,見主子不放話,也不敢得罪將自己調進來的陸蕪菱,委委屈屈說了是,便退出去了。
羅暮雪本想讓錦鯉和另一小丫鬟也出去,只因怕陸蕪菱看到兩人獨處又心生警惕,才忍著讓她們一邊站立。
「今日可還順利?」
陸蕪菱聽到他半是公事半是低了聲的問詢,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
他正默默低頭喝茶,問時眼睛都不曾看她一眼,俊削的側面和長長睫毛因為近,俱被杯中蒸騰的水汽慢慢浸染,雖然拿茶杯和喝茶的姿勢都有些粗魯,不夠優雅,卻還是英俊動人。
「托大人福,很順利。」不知不覺,她聲音也低了。
羅暮雪很少聽到她這樣溫婉低柔,毫無防備和針對的聲音,一聽便似心中有弦被輕輕撥了一下。
於是他聲音也隨之低柔溫和:「你身子剛好,慢慢來,別累壞了,便是有些疏漏,也不要緊的。」
陸蕪菱想起他前幾日還同自己說「管家若管得不好,便要立時做他姨娘」之類的話,有些啼笑皆非,最後認為他是故意麻痺自己,決定不聽他的。
這時要擺晚膳了。
今天晚上羅暮雪的菜是她去吩咐指點了的,下人的菜還是廚房預備那些。
菜擺上來,種類數量並不多,是一碗野雞燉雙竹湯,一個燈影牛肉,一道醉蝦,一道松鼠桂魚,一道蓑衣黃瓜,一大碗碧粳米飯,香氣撲鼻。
所謂雙竹,便是竹蓀和竹筍,這兩樣都再是鮮美清香不過,加上野雞又新鮮又香,肉白湯碧,清新宜人。
燈影牛肉其薄透光,微帶麻辣,焦香不膩,別有風味。
醉蝦是用的傍晌才從河裡撈來的活蹦亂跳的新鮮小蝦,是廚娘已經買了,陸蕪菱看到才想起來,她不愛吃,但是父親以前最是喜愛,估計男人都差不多,這才讓做的。
松鼠桂魚難度其實大點,油鍋裡炸得有些大了,外焦裡不夠嫩,但好在湯汁是陸蕪菱指點她們調配的,味道還是不錯,羅暮雪一口接一口。吃著覺得很美味。
再配上酸甜清新去膩的蓑衣黃瓜,噴香的碧粳米飯,一頓飯吃完竟是覺得很滿足。
羅暮雪吃得好,嘴裡卻也沒說什麼,只是埋頭吃,比往常更多吃了一碗米飯,一碗湯也是喝得乾乾淨淨。
陸蕪菱站在一邊,看他吃得香,心裡也很有幾分成就感。
她今日卻是早早吃了點東西的。
吃得好,自然心情好,陸蕪菱便想著把荷花的事情說下。
「荷花今日當面頂撞我,不聽吩咐,我令人把她捆了在柴房,打算明日發賣掉。」她平平敘述。
這件事陸蕪菱心裡實也是沒底的,一般富貴人家,主人的貼身大丫鬟都是很有臉面的,沒犯大錯便要發賣的極少,只是當時那情景,她若不處置荷花,以後也休想當好家,所以只好一狠心便吩咐捆了。
現在對羅暮雪說,她心裡卻是沒譜,已經想好好幾種方法來說服他,實在不行就要拿話擠兌住他。
可羅暮雪平時治軍,有違反軍紀的那是要斬的,也不為多大錯,就是為了立威立規矩,做到令行禁止。
是以他對陸蕪菱這殺雞駭猴的需求再理解不過了,何況荷花雖然伺候他一場,他卻是從不與丫鬟說笑的,也無甚感情,當即點頭道:「關照人牙子不要賣到齷齪地方去便可,盡量給她找個好去處。」
陸蕪菱一怔。
實在想不到他這麼痛快。
可他對伺候自己一場的丫鬟如此狠心,難道就為了討好自己這個「新歡」?
難道「只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果真是男人的天性?
倘若如此,此人也著實太過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