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山居星夜

他們將行李馬車俱都留給隨員家將,羅暮雪攜著她,只騎了一匹馬,帶了一個小包裹,裹著披風,颯然上山去。

陸蕪菱不曾去過這般大山,綿延千裡,似乎望不到盡頭。

不由訝然道:「令堂……婆婆她一個弱女子,怎會帶著你獨自住進如此大山?」

羅暮雪語氣蕭索:「那時她被那人搜檢甚嚴,幸得昔日舊友偶然相助,才得逃脫,逃出去這般遠,卻也怕被捉回,故而乾脆躲進山裡。這山裡有個獵戶村子,民風彪悍,多以獵為生,同外界不甚通音訊,故而乾脆躲在這裡。」

「舊友?」陸蕪菱還第一次聽得這樣細節。

羅暮雪道:「是我娘的一個閨中舊友,雖是女子,性情豪俠,家中有家傳武功,自小習武,嫁的夫婿,是武林中的豪強。他們當時助我娘甚多,幫她安頓下來,方才離去。這位姨媽還留了一套基礎內功心法,令我從小習練,可得強身健體,也可保命,我娘貧病疲累而早亡,我卻從小受了許多風霜,挨了許多餓還能活下來,大半幸得這套功法……後來我娘去了,我年紀尚小,便下山從軍,還竟遇到了他們夫妻,又拜得姨娘的夫婿為師,得蒙傳授幾套武藝,方有今日……」

陸蕪菱恍然,難怪羅暮雪武藝超群,原來竟是有名師指點的。

她輕聲問:「你師父師娘呢?」

羅暮雪有些感慨:「師父為人豪邁灑脫,所學駁雜,他說我天分雖好,根骨卻是畢竟富貴場中人,與他並非一路,本來連師徒名分也不想留,只想教我幾套武藝,助故人之子一臂之力。因看在姨媽份上,才收了我做徒弟,留了三個月,悉心指點我,後便離去,兩人遁世,要游遍名川大澤,終不知飄然何方……不要說行蹤,便是姓名也不願意我再同人提及,走時說恐緣分已盡……我十四歲以後,再也不曾見過他們,也未聽到他們的行蹤……」

陸蕪菱自幼養在深閨,這般人物,只在唐傳奇上見過,不由悠然神往。

這個世界上,原來也有更加灑脫自在的生活,不受世俗羈絆的人……可恨自己卻是一介閨中弱質,便是心中有再多向往,奈何手無縛雞之力……

若是自己也是像羅暮雪一樣武藝高強,能空手碎石為粉,能高來高去,一定不像他這般,受人轄制,縱然位高勢大,縱然錦衣玉食……

可是他,似乎真的很適應這般生活。

想起他之前同自己說的那些官場的道理,想起他從不認字到如今談吐文雅,不過區區數年,難道真是天生王孫貴胄,便是不同嗎?

明明自己自幼生長富貴鄉,羅暮雪是鄉野長大,待在刀林箭雨之中,卻比自己更加適應那個圈子,更加如魚得水。

難怪他師父說他畢竟富貴場中客……

山風微微拂亂她的鬢發,山間綠色漸凋,夾雜著黃草紅楓,山上是湛藍天空,淡淡白雲,她心中感慨便愈甚。

羅暮雪坐在馬上,雙臂環著她,溫柔地替她理了理披風,道:「菱角兒,山中風涼。」

因山中無人,她也畢竟嫁他多時,不是初初羞澀時候,看四下無人,只偶有飛鷹驚起山雞,便放鬆了身子,淡淡「嗯」了一聲,倚在他胸前。

羅暮雪鮮少得她如此,微微吃驚,卻又湧上喜悅,只覺得寧可這山路讓他們便如此走一輩子方好。

陸蕪菱坐在馬背上,雖然山路陡峭,但因身後有異常堅固有力的胸膛,竟一點兒也不怕,不但渾身放鬆,竟然也能閉上眼睛。

「暮雪……」她低聲道,似恐高聲驚擾了這山林的紅葉,天上的白雲。

「嗯。」羅暮雪聲音低沉清越,卻又帶了許多重溫柔。

「咱們便如此一輩子嗎?你打算何時告老?又或者同程家一般,世世代代效忠皇上?」她聲音低回又悠然,辨不出喜樂。

羅暮雪未曾想過這個問題,一時怔住,他一直在往前追趕,有太多事情要做,小的時候,他要努力不餓肚子,還想養活娘親。

等母親不在了,他投軍了,又要努力活下來。

他被踩踏,所以要努力長成大樹。

他努力學武藝,努力殺敵。

那個血緣上的父親,是他心中橫亙的一處山嶺,是必須要越過去的……

等他被賞識,被提拔,慢慢有了自己的勢力自己的軍隊,他也便有了更多的期盼和奢求。

他到了京中,努力學習,不但是識字,也有禮儀見識,他比別人用功,也比別人聰明,所以他都做到了。

他的眼中闖進了陸蕪菱的身影,她的清麗,才情,舉止優雅,淡然從容,沒有一處不吸引他,且她似乎有一種和別的名利場中女子都不同的灑然的東西,既非精明算計,殺罰果斷的優質主母,也非嬌憨天真,不知世事的閨秀……她的聰明,美貌,甚至笑容,每一處都是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太少,她似乎生來是為了誘惑他……

雖然他也明白,可能是得不到,她在他心中才愈加完美。

他於是覺得需要更加強大。強大到足以獲得心愛的女子。

他的運氣也很好,沒有什麼波折,命運就把她送到自己手裡。

雖然也許是因為沒有愛一個女人的經驗,節奏他把握得還不夠好,也許他的某些措施終究是孟浪了,操之過急了,畢竟結果是好的。

一個向往已久,隔著雲端,高不可攀的名門閨秀,被碾落塵埃,落在自己手中,得以朝夕相處,甚至隨心所欲的境況,確實並非一般男子能輕易控制自己的。

不過,也正是因為朝夕相處,他看到了很多以前自己不曾看到過的,他看到了她的悲傷,她的戰栗,她的恐懼,她的無奈,她的可愛,她的固執,她的高傲和她的憤怒……

然後,他終於明白她即使不是那麼出身高貴,才氣逼人,不是那麼清麗優雅,他也會愛她。

他以前喜歡的追逐的,不過是自己心中的執念,而真正相處過,才真的算是愛上了一個人。

幸而他還是有機會挽回曾經的錯。幸而最終她還是愛上了他。

幸而如今他們得以成為夫妻,得以共乘一騎,徐徐策行在這秋日山林。

他雙臂收緊,把她更緊地抱在懷中。

陸蕪菱感覺到他收緊的雙臂,抬頭朝他微微一笑,笑容裡有從容的幸福,也有安撫。

羅暮雪摸了摸她的小腹,低聲調笑道:「等你給我生了兒子,再想世世代代的問題。」

陸蕪菱發現自己居然對這個問題沒有如鯁在喉。

也許是因為上無公婆的壓力,羅暮雪既沒有表示出急切,也不曾刻意回避。

其實她也日漸含著期盼,期盼有個他們二人的孩子,不過也並沒有很急切。

時候到了,總會來吧,送子娘娘什麼的,真的需要不停去各個號稱靈驗的寺廟拜嗎?

「嗯,」陸蕪菱道:「我盡快給你生一個。」語氣認真。

羅暮雪聽她淡定的語氣,倒好似只要她願意便可以生,又覺得她居然不害臊了,更想起這生產孩子的必然前提,不由心中一熱,又想笑,捏了捏她鼻子,低聲道:「今夜咱們便在我家舊居睡罷,我一會兒動手擦洗乾淨,晚上我抱著你睡,想也不冷,你嫌不嫌破舊,怕不怕住山裡?」

陸蕪菱這才聽出意思,臉一紅,道:「自然不怕,也不嫌。」

羅暮雪笑了笑,便夾了夾馬腹,促馬快行。

陸蕪菱便也忘了之前自己的感慨和問他的問題。

走到下午,才得走到那村子,而羅暮雪母子之前所居,離村子尚有一段距離,想是羅暮雪的娘畢竟同山野村夫們格格不入,而且這村子頗多討不著老婆的壯漢,她一個孤身帶孩子的「寡婦」,同他們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安全。

羅暮雪在村口,猶豫要不要進去,村裡自然也有不少幫助過他的故人,但他此刻在此處,卻並沒有衣錦榮歸的心情。

反是近鄉情怯。

陸蕪菱看他不進村子,也不催促,仰首看看他,默默站在一側。

羅暮雪最後還是沒進去,他想想,或是可以去找當地官員,看看能否給此處修條路。

他拽著韁繩,往自己舊居走去。

最後繞過一片山崖,終於看到三間小屋。

前後俱已荒廢,爬山虎爬了一牆,幸好屋子雖然破舊,卻還是磚瓦房,造得堅固,不曾坍塌。

羅暮雪下馬,綁起衣袖,便去提水開始收拾,陸蕪菱雖不擅長,卻也幫著掃地抹桌子,裡頭積了厚厚灰塵,等他們收拾停當,已是黃昏。

夕陽金黃微紅的光芒從敝舊的木窗灑進來,陸蕪菱看著屋子裡一張木床,一張瘸腿的桌子墊了木頭塊,桌子上還刻著孩童歪歪扭扭的「三尺劍,六鈞弓」。

羅暮雪找出一個紅泥燒的小壺,在灶上生火燒水,又從包袱裡找出一盒茶葉,最後泡了一壺,提在手中,默然對陸蕪菱道:「走罷。」

陸蕪菱不知道他為啥提著一壺茶,又隱隱猜到,遂不發問,走到他身邊,乖乖把手放到他伸出的手裡。

羅暮雪一手提著茶,一手攜著陸蕪菱,走了一段小路,在一個墳包前站住。

墳上無碑,只種了一棵梅花,此刻還沒開花,卻也枝葉繁茂。

羅暮雪將茶水瀝在墳前,祝禱說:「娘,兒子回來看你了,這是你常念叨的春暉,兒子嘗了,卻也未必好喝。」

陸蕪菱知道春暉是一種南方的名茶,卻也不是最好的,喜歡的人並不多。

「娘,兒子如今過得很好,也娶了媳婦了……」他跪在墳前,聲音平靜,在群山中,明明不曾高聲,竟也隱隱有些回聲的意思。

陸蕪菱看他回頭,便小步走過去,在墳前一起跪下,磕了三個頭,低聲道:「兒媳拜見母親。」

羅暮雪將她扶起,低聲道:「歇一歇罷,我娘若得見你這麼好的兒媳婦,想是歡喜。」

自己又接著道:「我見過那人了,娘放心,我這輩子,斷不會認賊作父。」

羅暮雪站起身來,往墳前添了土,這才離去。

雖然還是神色肅然,但卻漸漸開朗起來。

陸蕪菱同他商量:「這般深山裡,祭祀不便,又是草草安葬,可要將墳遷出?」

羅暮雪頓了頓,想了下,道:「她哪裡有地方可去?」語氣喟歎。

陸蕪菱一想也是。

羅暮雪肯定不願意她葬在長盛王的祖墳,而不光彩出嫁的女兒似乎也不可能葬在娘家的祖墳。

羅暮雪低頭又想了想,道:「等日後罷,等咱們的兒子大了,我老了,要准備陰宅時,再把她遷過去,日後挨著我們……」

說完沉重的話題,羅暮雪又去打了兔子,回去洗剝乾淨,給她燉湯,他們帶了乾糧肉脯,不過自然是熱食更加令人愉快。,

吃了東西,羅暮雪擁她在榻上,家裡還有些陳舊的被褥,只是積了灰,還微微發潮,令人不舒服。羅暮雪還帶了一件狐皮斗篷,此刻便拿狐皮斗篷裹著她,

屋上有幾處掉瓦了,抬頭便可看到墨藍色天空和漫天燦爛星斗。

羅暮雪低頭親吻她,動作輕柔緩慢。

他們吻了許久,才慢慢臥倒,寬了衣裳。

這一次,他格外柔緩,似乎沒有了激情,又似乎只是壓抑沉澱成了更加深厚的東西。

陸蕪菱盡量放開自己去包容他,全不保留,似乎要用自己安撫他:「一路的疲憊和傷痛。

他的低喘,她的輕吟,似乎是因為這漫天繁星,格外相映。

事後他們一起□著裹著皮裘,繼續看頭頂的星星。

羅暮雪突然道:「菱角兒,你是望我歸隱嗎?」

陸蕪菱雖帶著*後的倦媚之意,卻清晰笑道:「其實什麼樣子活,總是有不足之處,又有各自好處。留在朝中,自然免不了爭鬥牽制,但是手中有權勢,做事情總是容易些;放下功名富貴,去游歷名川,固然灑脫,只是旅途也免不了風餐露宿,便是盜匪水寇不見得時時遇到,也總有惹氣的事情。我總隨你,你若要一輩子留在朝中,我便努力當個好主母,不懼瑣碎勞心,你若是想放下,我自然也開開心心陪著你,不會嫌疲累腳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