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火樓墜雲

  常歡睡得很晚,不想臨畫便躺在床上胡亂想著白日發生的一切。這一天所經歷的事,所聽到的話無不給了她強烈的刺激。

  

  十二歲以前雖也混跡市井,但畢竟年紀尚小,風月之事知之甚少,偶有鄰居打趣著要上門提親,她也知都是玩笑,唾兩口就算,從沒想過成親該是什麼樣子。跟了師傅上山,日日與畫為伴,山下得不多,人識的更少,生活就如一張白紙。可隨著年歲的增長,不曉得幾時便生出了些異樣心思,情竇初開之際,夜夜夢中只得藍兮一人身影,她初時覺得自己對他的感情是亦師亦父亦兄,崇拜他依賴他牽掛他,並未往更深一層想過。正是從參加唯尊之後的頻繁下山開始,再面對藍兮,就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由崇拜到迷戀再到淺嘗愛情滋味的情感飛躍。如濃蜜般甜,如烈酒般辣,如黃蓮般苦的愛戀著實讓單純的她有些承受不住。更遑論近來遇到的這些聞所未聞的事件。她在恐懼中學著接受,在懷疑中學著分析,在揪心中學會珍惜,努力的讓自己適應這一切,雖然她懷念山間平靜,卻因有了哥哥而生出了對親情的渴望,卻因有了朋友而生出了關心和牽掛。她突然發現,原來這個世間很大,她沒見識過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

  

  迷迷瞪瞪想著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直到後半夜,月黑風急,樹影不再搖曳,眼皮開始打架,常歡翻了個身裹緊被子昏昏欲睡,窗下突然炸起一聲嘶喊:「走水啦!」

  

  常歡一個激靈坐起,看窗前騰起火光,窗下腳步紛紛,先前那人聲還在高喊:「走水啦!走水啦!」

  

  「師傅!」她大叫一聲,慌得鞋子未及穿好,忙奔去隔壁,咚咚擂門:「師傅!快起來,走水了!」左右房間門扇一陣劈啪作響,不少客人都慌裡慌張的跑出門來,披著衣裳的,拎著包袱的,個個睡眼惺忪一股腦兒向樓梯湧去。

  

  藍兮開了門,驚道:「客棧走水?」

  

  常歡一把拉住他:「是啊,快走!」

  

  藍兮探頭左右看看,奇怪道:「沒有啊。」

  

  常歡呆了呆,也左右看看,除了那些驚慌失措的客人之外,未見任何失火跡象,走廊盡頭黑裡咕咚,煙也沒有一絲。

  

  她衝進藍兮房間,趴向窗戶往外看去,濃煙滾滾,火光衝天,卻不是他們的客棧在燒,而是對面的一幢酒樓,一層全燃,火勢隨風,轉瞬已燒到二樓。樓下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剛奔出客棧,抱著包袱一臉茫茫,只有三四人在運水救火。

  

  常歡一捋袖子:「師傅,我們去幫忙!」

  

  師徒衝下樓,見那勢頭蔓延極快,烈風挾著火舌吞向兩側店舖,四邊不斷有人衝出,狀似被殃及的周邊老闆,先哭爹喊娘一通,再加入救火隊伍,生怕自家小店被燒個精光。

  

  走水的酒樓一層幾被燃盡,木材在高熱下劈啪作響,二層的窗戶已被封住,看不清裡面是何情況,究竟還有沒有活人。

  

  常歡衝到最前面,顧不得熱浪襲面,不住朝後喊著:「快!水上快些!」一盆盆清水倒進熊熊火堆,彷彿栗入滄海,絲毫作用不起。

  

  藍兮耳聽樓內動靜不妥,忙將常歡拉後幾步,大聲道:「你不要上前,木樑燃斷後,樓便會塌了!」

  

  常歡急道:「樓上不知還有人沒有?」

  

  藍兮仰望三層高樓,搖頭道:「火頭迅猛,若有活口,只怕也是插翅難飛。」

  

  話音未落,三層樓上突然傳出一聲巨響,如牆壁被撞裂開來的聲音,緊著一團黑物墜下,正落在門口火堆上,炸起四散火花。

  

  常歡驚叫:「莫不是個人?」

  

  藍兮上前幾步,接過一人手裡的盆,嘩地一盆水潑過,縱身跳進火堆,不顧烈焰焚指,快速將那物拖了出來。

  

  拖到安全地,師徒細瞧那還燃著火苗的物體,竟是一團大棉被。常歡三下五除二將棉被撕解開來,裡面果然藏了一人,著了中衣,身體蜷成一團,頭髮亂糟披著,雙手抱住腦袋一動不動,似被摔暈了過去。

  

  藍兮蹲下探了探那人腋底道:「沒死。」說著撥開了他的頭髮,拉下他的胳膊,那人腦袋一歪,臉面露了出來。

  

  常歡定睛之後,猛跳起身:「季…季大哥?」

  

  藍兮一驚,細瞧那人,胡茬滿臉,眼窩凹陷,憔悴得不似人形,虛弱得幾無氣息,卻正是季凌雲無疑!他目光頓凜,詫異望向那三層樓上,火光照耀下,那處確有一個黑洞,想是砸開窗戶將季凌雲扔下的,可是…扔他的人呢?來回□視幾通,未有異狀,藍兮的心有些沉。

  

  常歡不住拍著季凌雲的臉:「季大哥!季大哥能聽到我說話麼?」

  

  藍兮瞅她一眼,冷道:「歡兒,我們繼續救火。」

  

  常歡根本沒聽他說話,忙著又用棉被將季凌雲蓋起,口中念叨:「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季大哥沒死,韓端知道定會開心。」

  

  「歡兒!」藍兮怒喝出聲,常歡一抖抬頭,「怎麼了師傅?」

  

  「救火!」

  

  說話間,那一樓房梁轟然倒塌,裹著火光的碎石斷木迸出火圈,驚得救火眾人四散避開。

  

  常歡忙又將棉被向後拖了拖,道:「先把季大哥抬到樓上,我們再來。」

  

  藍兮皺眉:「不可,火勢危急,若不快救,只怕釀出大患。」

  

  樓前聚集人群越來越多,百姓紛紛拎著木桶銅盆參與救火,喧鬧衝天,驚叫聲吶喊聲連成一片,人多力強,火勢已控在二層之上,未繼續往三層竄去。也正在此時,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雖只絲絲縷縷沁涼幾滴,卻也讓人群好一陣歡呼。

  

  常歡喜道:「好了,天公作美去災,我們快把季大哥抬上去吧。」

  

  藍兮忽地轉身:「把他放在此處即可,不會死的!」

  

  常歡先愕後怒:「師傅你說什麼?讓他在這裡被雨淋著?你看他多虛弱,不知吃了多少苦呢,又從三樓摔下,怕是還有別的傷處我們沒發現,應當及早診治。」

  

  藍兮不語,腳步卻向火堆走去。常歡大叫:「師傅!來幫幫忙啊!」

  

  他竟不肯幫忙,常歡有點生氣,若說季凌雲曾有得罪過師傅的地方,平日討厭外加冷言嘲諷便也夠了,人傷至此,怎能夠見死不救?

  

  賭口氣不再求他,常歡跑到兩個救火者的身邊道:「我出一兩銀子,雇你們幫我抬他上樓!」

  

  那二人瞥了常歡一眼,搖頭:「沒功夫,救急要緊!」

  

  「三兩!」

  

  「……」

  

  「五兩!!」

  

  「…….」

  

  常歡鬱悶,還真是有視金銀為糞土之人,五兩高價都不願出賣勞力,一咬牙道:「一人五兩!」

  

  只見倆盆「嗖嗖」扔到了一邊,倆人樂呵的拽起棉被包:「姑娘。抬去哪房?」

  

  常歡又望一眼藍兮背影,大聲叫道:「二樓左轉第三間,我的屋子!」

  

  藍兮似晃了一下,不過沒有轉身,常歡見他不為所動,只好氣呼呼的跟那兩人上樓去。

  

  慌慌張張一通忙活,將季凌雲放上床鋪,付完銀子打發了勞力,回頭便見他已醒了,睜眼凝注常歡一刻,轟地從床上坐起,手指窗口嘶聲道:「譚公子!」

  

  直覺「譚」字扎耳,常歡一怔,未及詢問傷勢,疑惑道:「你叫誰?」

  

  季凌雲滿眼焦急,手掀被子便要下床,腳一落地,「匡當」栽倒,全身顫抖不止,痛苦摀住右膝道:「我的腿…斷了。」

  

  常歡趕忙架他上床,急道:「從三樓跌下能不摔傷麼,你不要動了,我去給你找大夫來。」

  

  季凌雲一把抓住她的手,搖頭道:「不要管我,你快去看看對面可還有人活著。」

  

  常歡嘆道:「火起迅猛,現已燒了近一個時辰,除了你未再見到別人逃出。」

  

  季凌雲瞪大雙眼,頹然向後一靠,喃喃道:「譚公子沒有逃出?」

  

  又聽「譚」字,常歡分外敏感,坐在床邊,替他拉了拉被子,輕道:「季大哥,是誰劫你?」

  

  季凌雲茫然看看常歡,搖頭道:「沒人劫我。」

  

  常歡奇了:「我親見你被人持刀擄走,怎說……」

  

  季凌雲低聲:「是朋友尋我去問些事情。」

  

  常歡心知他沒說實話,也不便追問,默了半晌道:「大哥口中的『譚公子』何人?」

  

  季凌雲的睫毛上似染了一層灰濛,垂下後再也看不清眼神,「譚公子?你聽錯了,我說的是唐公子。」

  

  「唐?是姓唐的擄你?」常歡眼起疑色,她會聽錯?自己的本姓是譚,那焦急又清晰的喚聲猶在耳邊,彷彿聽見有人在喊哥哥一樣,真的是唐而不是譚?

  

  季凌雲感覺到了她的疑惑,虛弱的咳了幾聲,堅持道:「確實沒人擄我,歡兒,謝謝你救我。」

  

  常歡暫將懷疑放在一邊,嘆氣道:「都在為你著急,尤其是韓端,他也到了京城了。」

  

  季凌雲睫毛一抖,放在被外的手也隨著顫抖起來,「他來做什麼?」

  

  「當然是找你,為了找你他還…」常歡欲言又止。

  

  季凌雲猛地抬起頭來,「他怎麼了?」

  

  常歡蹙眉道:「你見了他自己問吧,他人現就在雲樓裡。」

  

  兩人默然一陣,常歡又道:「季大哥,你是否一直住在對面樓裡?」

  

  「是。」

  

  常歡哀嘆:「我和師傅也一直住這裡,進進出出那麼多次,怎也想不到你就在不遠處。」

  

  季凌雲垂頭不語,常歡看著他消瘦的臉頰,憔悴的神色,說幾句話就要喘上一陣,心裡不禁難過,「你這樣瘦,這些日子定是受了苦了。」

  

  「沒有!」季凌雲回答的快且堅定,倒把常歡嚇了一跳,「我沒受苦,只是欠了人家的東西,心裡內疚吃不下飯而已。」

  

  「欠…欠了什麼?」常歡想不通,若是欠了銀子,他大可不必被關這許多日,家財萬貫,只管還了就是。若不是銀子,那會欠了何物能使人尋到萬州將他擄走?

  

  季凌雲不答反問:「我走後,你們有沒有報官?」

  

  「沒,我預備去報,可韓端不讓。」

  

  季凌雲閉上眼睛,低道:「沒報就好,沒報就好。」

  

  半晌他不再說話,似睡了過去,常歡托住他的腦袋將他放平,掖好被子輕道:「你先休息一陣,我去給你請個大夫來瞧瞧腿。」

  

  趴上窗戶看去,天色漸曉,東方現白,雨淅瀝的更大了些,對樓的火已熄了大半,只有幾撮黯然火苗仍頑強燃燒,殘垣斷瓦處仍有許多人在忙碌著,那三層扔下人來的碎裂窗口及牆壁盡染煙塵,黑呼呼的一片。輕輕帶門出去,走廊中有拖拉著步子的客人回房,經過藍兮門口,常歡向裡探了探頭,無人,他還沒回來。

  

  想著先去給季凌雲找大夫,常歡匆匆下了樓,向哈欠連天的小二詢了大夫的住處,便出門右拐,沒有帶傘,雨很快濕了半邊肩頭,這場大火催醒了街上許多百姓,不過破曉時分,已有人行路。順著客棧的牆簷朝西走去,過了客棧便不再有簷子遮擋,常歡摀住腦袋,加快步伐,還有幾步即要拐彎,

  

  「季凌雲沒死。」驀地一個熟悉聲音鑽入耳朵,常歡咯登停步,是…師傅?

  

  「很好。」這是個沙啞至極的聲音,乍一聽覺得是個年紀不小的人。

  

  「唉,怎能為了救他把自己的嗓子搞成這樣?」

  

  「他不該死。」這句話說出,那人聲音又有了改變,嗓子不像老者,倒像是被煙燻火烤過一般。

  

  「現在要去哪兒?」藍兮道。

  

  「做我該做的事。」

  

  「你囚了他那麼多日,他終於說了?」

  

  「不錯。」

  

  「那人是誰?」

  

  「求證之後我再告訴你。」

  

  兩人無語片刻,藍兮又道:「不管怎樣,我只希望你能做到答應過我的事。」

  

  那人低道:「我會的,你好好照顧他。」

  

  腳步急促離去。常歡貼在牆角,全身濕透,心底冰涼,幾日愛意矇蔽眼睛,竟忘了他袒護龍天,對韓端下手之事。原來師傅他…早就知道季凌雲被關在對面,原來師傅他…一直和歹人有來往,原來師傅他…從進京起就在對自己做戲!

  

  一切早有端倪,他不喜歡季凌雲,從來都是冷臉相對,不允自己與之交友,甚至在他摔斷了腿,蜷在棉被奄奄一息之際也不願伸出援手。

  

  不論他厭季何因,他難道忘了,是誰帶自己主動去見了季凌雲?既然討厭這個人,又為什麼要讓自己認識他? 明明知道兩人已是朋友,他竟串通歹人將其擄走,對話儘是死與該死,季凌雲犯了什麼滔天大罪,罪該致死?他真的喜歡自己麼?也許不喜歡吧,做戲而已。

  

  聽得藍兮淺淺一身嘆息,常歡立刻轉身回奔,不顧泥濘雨水甩上褲腿,瘋了似的跑回客棧,急急衝上二樓,推門叫道:「季大哥!我帶你去找韓端!」

  

  她粗手粗腳為他裹上薄毯,半蹲在床前道:「來,我背你!」

  

  季凌雲驚詫地望著她濕漉漉的衣服和冷如寒冰的表情,吶然道:「歡兒,出什麼事了?」

  

  「無事,你不去麼?」

  

  季凌雲蹙起眉頭:「去是要去的,可我的腿…」

  

  「我說了我背你。」

  

  「不可,」季凌雲嘆道:「若非要現在就去,你就下樓尋個馬車,我自己走。」

  

  「好!」常歡竟連頓也沒打,直通通又沖出門去。季凌雲呆怔看著門扇,不知她因何心急如此。

  

  登登登低頭下樓,正撞上緩步上階的藍兮,兩人相視一眼,藍兮驚愕,常歡冷淡。

  

  「歡兒去哪?」

  

  「有事。」常歡簡短一句,低頭又沖,藍兮一把抓住她胳膊,疑道:「何事?」

  

  常歡眯起眼睛望向他,語氣疏離:「去尋個朋友。」

  

  「哪裡的朋友?」藍兮察覺常歡表情不對,手上用了力氣,生怕自己一個攥不住,讓她跑了。

  

  「朋友就是朋友,什麼哪裡的?」常歡口氣極沖,更讓藍兮不安,忙道:「下著雨,朋友明日再尋不遲。」

  

  「我就要現在去!」常歡開始掙扎。

  

  藍兮急了,「季凌雲呢?你不管他了?」

  

  常歡咬牙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藍兮一怔,丫頭這眼神…竟有些毒辣?

  

  「他現在就在我房裡躺著,你若不喜就去用藥迷他,把他丟出去好了!」

  

  一句話堵住了藍兮的詢問,怒意漸盈胸間,他沉下臉:「怎麼又任性起來!」

  

  常歡拚命拽胳膊,嘟囔道:「放手放手。」

  

  「歡兒!」藍兮喝了一聲,店內幾人便向樓梯看來,壓了壓氣,藍兮緩聲道:「今日說好要陪師傅去畫院的,你不去了麼?」

  

  「不去!」常歡也大喝一聲,又引來一陣注目,連抓帶撓成功掰開了藍兮的手,常歡皺著臉,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側目狠瞪著藍兮,看他又現常見的無奈表情,跺腳氣道:「你要是不姓藍,不叫藍兮,我就報官抓你了!」

  

  藍兮結舌:「報…報官?」

  

  常歡下了一階,定定看著門外落雨,低道:「可是,你是我師傅,我做不出那樣的事。」說完頭也不回下樓而去。

  

  藍兮愣了半晌,目光瞟向二樓,方才抑住的怒火又揚起頭來,季凌雲!你到底跟歡兒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