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告別韓端,常歡追出門去。
聽見常歡在身後喚他,藍兮不但沒停步,反而加快了速度,賭氣似的走向樓梯。
常歡急追幾步,樓梯口截住了他,「師傅啊,做什麼走得那麼急?」
藍兮沉臉看著常歡清澈無邪的眼睛,想到方才她與韓端幾近擁抱的姿勢,心中躁氣頓起,生硬道:「莫耽誤時辰,快些下樓。」袍袖一甩欲下樓去。
常歡忙攔在他面前:「不可,師傅不要去畫院。」
「為何不去?為師應人,豈有失信之理!」藍兮口氣不善,語帶忿意。
師傅好像在生氣?常歡眨眨眼,小聲唔噥道:「唉,師傅你又怎麼了?方才韓端鬱結不解,我身為朋友勸慰兩句而已。」
藍兮一聽更是火大,出口便道:「勸慰便是勸慰,日日教你男女有別,你總是沒有記性!」
聽得師傅訓斥,常歡不但不惱,心裡還有點甜滋滋的,抿唇一笑嗔道:「男女有別我早都記住了,不過不明白師傅在說什麼呀。」
藍兮瞪目,一把拽起常歡胳膊:「為師親眼所見!你…你們倆剛才在做什麼?」
「做什麼?說話唄!」常歡嘟嘟嘴,翻了藍兮一眼,又作恍然狀道:「喔!我知道了,原來是為了這個生氣呀…」低頭看看自己手臂,嘻笑一聲,反抓上藍兮胳膊,「師傅莫不是沒有容友之量?你還不是天天拉我扯我拽著我?」
藍兮還有氣,但見她嘻皮笑臉的模樣又發作不出來,略緩了心情,口中還硬道:「不要拿朋友做藉口,男女成友也不可走得太近。」
常歡突然板臉,將他胳膊猛地一摔放開,眯眼道:「是麼?那師傅與那玄月姑娘不是也走得挺近,山上也追去過了,秉燭夜談也談過了,這回你到了京城居然沒見她來找你,還真是難得啊。」
「呃…」常歡一張利嘴,噎得藍兮張口難言,最後那一縷忿意也消失無蹤,滿滿的無奈又塞上心間。嘆了口氣投降道:「好了好了,不說了,快下樓吧。」
常歡眼珠一轉,光顧著說些有的沒的,險乎忘了樓下還等著蕭傾城呢,忙問:「那蕭樓主怎麼知道來雲樓找你?」
藍兮搖頭:「他是來看季凌雲的,正巧碰見,便邀我們一同前去。」
常歡驚詫,想必那霜雪二婢定是告知他韓端被何人所救,他做出那等齷齪之事,明知韓端就在雲樓,明知她常歡探清了他的底細,竟還有臉前來?又問:「蕭姑娘呢?」
「也在樓下。」
常歡自己不想見蕭傾城,更不想讓師傅去見他,但也知人在京城,想躲他不是易事,若他存心要找師傅,明日進宮不是又會遇見麼?
遲疑片刻道:「好,我們去就去,看看他想幹什麼!」
藍兮奇怪:「歡兒,你對蕭樓主似乎有些不喜?」
常歡嗤鼻:「我喜他做甚,那種人……」
「哪種人?」
常歡偷瞄了瞄身後,小聲道:「他有怪癖,令人作嘔的怪癖,我們還是離他遠些的好。」
未等藍兮再多問一句,常歡便拉他下樓,口中叨咕著:「諒他也不敢怎樣,我會盯著他的。」
到了一層廳堂,四紅衣擁著紫衣男子坐在左側一桌,白衣女子自己坐在右側一桌,兩人距離拉得甚遠,並且沒有交談,廳內氣氛沉重怪異。
一見師徒下樓,蕭傾城立刻站起身來,面具下的紅唇輕抿,低柔聲道:「藍公子,可以走了麼?」
黑色長髮隨意束了一指,暗紋紫袍寬鬆罩在身上,領口微開,露出脂玉膚色,依然雍容盡顯氣度不凡,那軟錦面具未見任何掛靠物,就那麼緊密的貼住面頰,彷彿與他的皮肉契合連生一般。
常歡見他問話,忙搶先上前一步答道:「蕭樓主,天潮地濕,雨未停歇,不如改日再去畫院。」
蕭傾城見了常歡連一絲異狀也沒有,彷彿根本不知眼前人已瞭解他的事情,唇邊笑容不變,目光投向藍兮。
藍兮沉吟,順著常歡的話道:「這…天公不作美啊。」
蕭傾城輕嘆一聲:「明日公子要入宮作畫,畫畢即啟程回山,改日…要改到幾時呢?」
藍兮本就已經決定去了,聽蕭略帶惆悵之語,心覺再拒實有不尊,便道:「那就今日去罷,柳如風先生可在那處?」
蕭傾城頷首:「柳先生一早便在那裡候著公子了。」
兩人不再囉嗦,齊齊向門外走去,常歡跟上,心道只要蕭傾城對師傅稍有不敬,立刻翻臉走人,說不定自己還要去報官抓他呢,將他骯髒之事大白天下,看他還有何面目在京城混下去。
走到門口,半晌冷眼旁觀的蕭盈盈出聲道:「你答應我的事莫忘了。」
蕭傾城回頭,眼中柔光一閃,唇角嫵媚揚起:「知道了,我會去找的,你好好照顧凌雲,還有…韓端。」
常歡在邊上一陣反胃,果然人不要臉,世間無敵。
三人坐上馬車朝傾城樓新畫院駛去。車內很寬敞,蕭傾城獨佔一面,藍兮與他對坐,常歡表情警惕的擠在師傅身邊。
車動不久,蕭傾城就從廂壁暗格里拿出許多盤裝小糕點遞給常歡:「常姑娘今日好像不太高興,吃些花食解解悶吧。」
常歡懷疑的上下瞅瞅,伸手接過,卻沒往嘴裡放。看他又遞了幾樣給師傅,忙搶著攔住:「都給我罷,我愛吃,我師傅不吃零嘴兒的。」
蕭傾城頓了頓,還是全部轉塞給了常歡。見她抱了滿手卻不動嘴,道:「這都是傾城樓今年翻出的新糕式,常姑娘不嘗一塊?」
「噢。」常歡答應著,捏起一塊,對著窗口端詳了半晌,又放到嘴邊,伸舌輕舔了一下,接著放回盤中再拎一塊,如法炮製一番,待五六塊糕點上都沾了她的口水,這才匝匝嘴道:「不錯,味道不錯。」
藍兮悶咳一聲:「歡兒,不想吃就還給蕭樓主,不要浪費。」
常歡作懵懂狀,傻呼呼地應聲:「好!」便將那沾滿口水的一盤糕點又遞迴給蕭傾城。
蕭傾城笑容依舊,口中說道:「吃吧,沒關係,果然還是孩子脾氣,常姑娘甚是可愛啊。」手輕將那盤推開,面具暗影中的眼睛,明顯流露了一絲嫌惡之光。雖轉瞬即逝,敏感的常歡還是捕捉到了,心中暗笑:討厭女人麼?偏要噁心你!
路程不遠,一路常歡裝傻痴笑,時贊糕點美味,時誇馬車平穩,盡扯了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來與蕭傾城囉嗦,藍兮沒說過幾句話。
三刻即到地點。傾城樓的這所新畫院據說已超過綺麓,位居夏國第一,用地之寬廣,建材之優良,景色之優美都讓人嘖嘖稱奇,尚未開張,名聲已傳遍七州。
它被建在熙州的最南邊,靠近郊野,左倚青山,右鄰綠湖,一條石鋪大道通向畫院大門,道路兩側楊柳依依一眼望去,薄絲雨中,湖蕩輕霧,山現翠色,白牆黑瓦掩在嫩綠之後,意境美感儼如一幅水墨畫般。無論對蕭多麼反感,可這美麗的畫院景色,常歡只看一眼就愛上了。
三人下車,四婢送上紙傘,踏青石路步行進院,細雨飄飄,柳葉沙沙,人行在道上,猶如行在畫中。
臨進正門時,蕭傾城開口道:「在下對藍公子才華傾慕不已,早在數年之前就想著能有機會與公子飲茶聽風,賞月論畫,但公子人淡如菊,想是不喜與我這銅臭滿身的庸俗之人往來,一直未能如願,此次公子若願留於畫院,傾城便無憾了。」
藍兮輕笑了一聲,並未接話。
一聽他的「傾慕」「無憾」,常歡又反胃了一回,向藍兮身邊靠了靠,嘟嘴道:「不行不行啊,師傅留在京城,我怎麼辦呢?」
蕭傾城道:「常姑娘自然可以一起留下,歷年唯尊無不入我傾城樓中任師,惟獨常姑娘乾脆拒絕,在下一直心痛失才。重金建院,正是希望此處能合二位眼緣,若肯任師…」他略一停頓,側頭看向藍兮:「在下可改院名為千山,更可將畫院贈予藍公子!」
常歡乍舌,藍兮微驚:「那怎麼可以?」
蕭傾城頗有視金銀如雲煙的派頭,輕擺手道:「有何不可?詩書琴畫一向是我心頭大愛,多年舉辦唯尊正是為了識得天下有才之人,比起藍公子絕世才華來,區區一所畫院又算得了什麼,就送給公子了!」
藍兮搖頭,堅決道:「無功不受祿,恕在下不能接受。」
常歡嘴巴都快撇成鐮刀了,心中嗤鼻不已,詩書琴畫心頭大愛?恐怕玩些恐怖齷齪的手段才是他的大愛吧,貿然要送座大畫院給師傅是什麼意思?有錢沒處花了?肯定是沒安好心!看看這麼美的畫院,再想想院子的主人做過的事情,真是什麼好心情都沒了。
四女留在大門外,三人說著話步入院內,並未見到柳如風身影,偌大院中空蕩蕩的,只見幾棵參天古樹屹立其間,三邊牆下栽種花草,正面高深一間畫廳敞著大門,門檻極高,內裡寬敞猶如高廟佛堂,兩側還有各小畫室若干,另有門通向後院師房。
蕭傾城帶著他們轉了一圈回到院中,笑問:「藍公子覺得如何?」
藍兮疑惑道:「柳如風先生怎麼不見?」
蕭傾城隨意道:「說定今日來候公子的,不知去了哪裡。」
藍兮沉吟片刻,道:「畫院景美房優,又有柳先生這樣的名師,日後定會引大批學生來報。」
蕭傾城眼睛一亮:「不錯,所以公子你…」
藍兮微微一笑:「可是在下不喜約束,自由來去慣了,恐是無法擔此重任。」
蕭傾城道:「無妨,公子只需留下,課辰自便。」
「可歡兒還有一技待學,在下要凝力以授,至少得需二至三年磨練。」
「常姑娘一併入院,你師徒可在此處授學。」
「那怎有精力教授其餘學生?」
「自有別師教授,公子不教也可!」
此話一出,三人都略怔了怔,藍兮搖頭嘆道:「既然不教,要我何用?」
蕭傾城默了半晌,解釋道:「在下的意思是,只要公子駐院,自有學生會慕名而來。」
常歡幾乎要笑破了肚皮,蕭傾城啊蕭傾城,你的話未免說的太露骨了些,要師傅來任師,又說不要師傅教學,那師傅還來幹嗎?光吃飯不幹活麼?真真笑話!師傅最討厭以名博利之人,你等著吃憋吧!
果然,藍兮臉色微冷,道:「蕭樓主此言差矣,在下從未想過要以千山之名謀些私利,否則這麼多年來就不會只收歡兒一個徒弟了!」
蕭傾城也知自己說話急了,見藍兮冷臉,便笑道:「藍公子誤會了,傾城雖在商界打滾,也絕非見利開眼之人,只是求才心切,又不忍束公子散性,這才……在下只求能與公子以畫為介,時常相見,多加傾談罷了。」
常歡第三次翻出嘔吐感時,藍兮已經不高興了,加之許久未見柳如風出現,心中略起反感,稍頓抱拳道:「多謝蕭樓主美意,本意便是受了柳先生之約先來看看畫院而已,並無入院之心,日後若有閒下山,自會再來此良美之地觀摩一二,任師一事還請樓主另聘高明罷,這就先告辭了。」
或者是後悔自己心切,或者是沒想到藍兮拒絕的這般直接,蕭傾城怔怔許久未語,常歡一直在旁邊觀察著他,看見他的眼睛從熱切明亮變得漸漸冷靜直到再無一絲波瀾。半晌輕道:「傾城不敢強求,只願與公子有緣再聚。」
藍兮輕點了點頭,拉著笑眯眯的常歡施禮離去,走到門口,常歡突然想起一事,掙開藍兮的手,跑回蕭傾城身前,將荷包裡的銷金牌拿出遞上:「還給你!」
蕭傾城微愕:「這…」
常歡又從荷包裡摸出十兩銀子,咧嘴笑道:「我用這牌子買了十兩銀子的紙墨,現下一併還給你。」
蕭傾城不接,道:「此牌已贈於姑娘,豈有再要回之理?」
常歡不管三七二十一,將牌子硬往他手裡一塞道:「我師傅說無功不受祿,我得唯尊已獲三千銀,這牌子不是我該得的,還是還給你罷。」說完轉頭向藍兮跑去,看見藍兮面上浮起笑容,常歡使勁擠了擠眼睛。即要踏門而出,又回頭望了一眼,蕭傾城一手舉傘,一手握著銷金牌,站在樹下看著他們,唇邊早無笑意,眼睛深不見底。
出得院來,四個紅衣女子還守在入門處,其中就有那日攔門的霜雪二人,個個垂著眼簾,對師徒二人走出視而不見。
只有一輛馬車,還是人家傾城樓的。兩人走上楊柳青石路,常歡撅嘴假意埋怨道:「都怪師傅你,答應他不就好了麼?現在弄的我們沒車坐,要走路回去!」
藍兮嗔她一眼:「師傅早先就說答應,是你不願的。」
常歡呵呵笑著,舉傘亂搖一通,在路邊石頭墩子上蹦上蹦下,「哎呀,真想看看他面具下面是什麼樣子,剛才一定把臉都氣白了,把腸子都悔青了,哈哈,還以為他多能耐呢,原來這麼不會說話!」
藍兮跟在身邊,用手護著她左右:「莫調皮,當心摔了。」
常歡跳下來,收了自己的傘,鑽到藍兮傘下,偎著他道:「師傅,你很早就參加過唯尊會,想必很早就認識他了?」
「嗯。」
「他有沒有對你說過要你留在京城的話?」
「有。」
常歡緊張起來,身子又貼緊了些,仰頭道:「那還有沒有說過什麼過分的話?」
「過分的話?」
「嗯…例如,我很傾慕你呀,我很欣賞你呀,我..我很喜歡你呀之類的。」
藍兮撲哧笑了:「你這孩子,傾慕欣賞倒是說過,至於喜歡…他怎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常歡撇嘴,「怎麼不會?你根本不瞭解他有多可怕!」
「怎樣可怕?」
常歡瞟他一眼,又將傘撐開,自己跑去邊上繼續上下蹦達,邊蹦邊道:「他反正不正常,和一般人不一樣的,我就覺得他對你有企圖,師傅你要有心些,以後再來京城也莫理他了。」
藍兮望著雨中歡快身影,心嘆,丫頭對自己已經草木皆兵了,其實剛來京城第一日,玄月就送過貼子邀他去見,正是怕歡兒不喜才推了去,這廂未消她戒心,那廂又將蕭傾城也列入敵視對象,日日說教她男女有別總是不改,看來她真是男女不分了。
第二日常歡睡了個飽覺,梳洗完畢跑去藍兮房中,只見師傅留信入宮去了,便決定吃了早飯後,去雲樓看看。
正喝著清粥吃著包子,忽聞店堂門口一聲大叫:「常歡姑娘!」
常歡抬頭一瞧,眉頭皺起,向自己走來的,正是那不知好歹的南俠龍天。
常歡別過頭,假裝無視。心道,不告官抓你就算給師傅面子了,幸虧季大哥沒事,若有閃失,韓端和那蕭美人也不會放過你!
「常歡姑娘!」龍天急步走到桌前,「你師傅可在樓上?」
常歡冷哼一聲:「不在。」
「去哪兒了?」
「不知道。」
龍天見她愛理不理的模樣,重嘆一聲自語道:「這可怎麼辦?再等下去他小命休矣。」
常歡眨眨眼:「誰?」
龍天一拍桌子咬牙道:「一個傻小子!我原道他本事通天,卻沒料竟如此莽撞!」
常歡不解:「你到底在說什麼呀?」探頭見門口露出半截馬車屁股。
龍天擺手:「算了,我先走了,待你師傅回來,告訴他去鏢局找我,就說譚傲有難!」
常歡嘩啦一聲退倒了凳子,一步上前抓住龍天前襟:「你說什麼?譚傲?他在哪兒?」
龍天牛眼一瞪:「哦?對!常姑娘也是認識他的。」
常歡瘋了般地叫道:「我當然認識!他在哪兒!!」
「他在傾城樓。」
常歡不可置信:「他…他怎麼會在傾城樓?」
龍天道:「此事不便與你詳說,待你師傅回來務必要他去尋我。」
常歡揪住他硬扯出門口,雙目急出赤紅,大吼道:「不便與我說還能與誰說?譚傲他…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