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好吃

  阿榆是個很老實的小尼姑。

  除了名字,阿榆記憶最開始的地方就是這座尼姑庵。她醒來時已經沒了頭髮,知道自己是個尼姑,便一心一意跟著師父認字唸經,哪怕師祖並不要求她們背經書,哪怕其他師姐都不喜歡唸經,阿榆還是堅持每日都要念一個時辰。她還喜歡打掃香堂,喜歡擦拭香堂裡的佛像,喜歡恭恭敬敬跪在蒲團上,磕頭上香。

  如今破了葷戒,阿榆又愧又氣。

  施主罵她嫌她笨,阿榆只會委屈難過,現在他竟然把葷食帶到庵裡還騙她吃,阿榆真的生氣了。

  她扭頭去拍他手,第一次怒視他:「放開我!我要告訴師祖去,讓師祖把你趕走!我們收留你是為你行方便,你怎麼能如此褻瀆佛祖?」

  展懷春詫異地盯著她。

  小尼姑俏臉肅穆,如果不是清澈眼眸裡含著的晶瑩淚珠讓她可憐動人,竟真有幾分寶相莊嚴之勢。

  那一刻,展懷春忽然想,如果這世上真有佛祖,他怎麼狠心讓如此單純的姑娘淪陷在狼窩裡?

  「我好心送你東西吃,你竟然要趕我走?」展懷春緊緊抓著她胳膊,佯裝生氣。

  阿榆馬上瞪眼反駁:「你讓我吃牛肉,那還叫好心?你不知道尼姑戒酒戒肉嗎?你……」

  「要戒色嗎?」展懷春冷不丁打斷她。

  「當然要!」阿榆毫不猶豫地答。

  「既然要戒色,你為何還總盯著我看?」展懷春勾起唇角,凝視她眼睛:「以前你不知道我是男的,看我情有可原,今天你已經知道了,為何還要盯著我?別說沒有,我都看見了。」

  阿榆根本也沒想否認,理直氣壯道:「施主生的好,我看你兩眼還不行嗎?」

  展懷春被她逗笑了,強行將人拉到桌子前,他坐下去,依然攥著她胳膊,端臉訓斥她:「你還有理了?你師父沒教過你男女有別非禮勿視嗎?如果一個男子在大街上盯著一個姑娘看,便是唐突冒犯那位姑娘,反過來女子長時間盯著男人看也屬失禮之舉,換成尼姑看男人,便是犯了色戒。」

  阿榆愣住了,師父沒教過她這個……

  料她此時不會走了,展懷春鬆開她胳膊,慢慢靠到椅背上,低聲笑道:「其實你早犯戒了。正常情況下,還未成親的男女摟在一張床上睡覺,男的就必須娶那個姑娘做妻子,那天晚上你幫我捂耳朵摟著我睡覺,因為是你主動爬上來幫我的,所以我不用娶你,你卻犯了色戒,還是最嚴重的色戒!」他最滿意小尼姑的呆,因為呆,他說什麼她都肯定會信。

  阿榆嚇傻了,喃喃替自己辯解:「那時我不知道你是男的……」她也不知道有這種規矩!

  展懷春伸出食指指向屋頂,繼續嚇她:「你不知道,佛祖知道,在佛祖眼裡,你早犯戒了,早就不算是一個尼姑了。對了,這事若傳到你們住持耳裡,肯定會把你趕下山吧?」

  阿榆瞬間白了臉,止不住發抖。她想做個好尼姑,她不想離開尼姑庵,她從小在這兒長大,這裡有照顧她的師父有她熟悉的師姐們,她不想被趕走……

  可她已經犯錯了。

  阿榆呆呆地站在那兒,淚水不斷湧了上來,從她墨染般細密眼睫上滾落,再順著白皙臉龐往下流。

  展懷春懶懶地靠著,看她眼淚慢慢掉下去,看她不知所措地抿著唇,眼神空洞。本以為她哭一會兒就算了,沒想眼淚越來越多,無聲落淚也變成了輕輕抽泣,眼看還會變得更厲害。展懷春揉揉額頭,身體前傾,歪頭去看她低垂的眼睛:「你哭什麼?這事只有咱們兩個知道,只要你不說我不說,你師祖不會趕你走的。」

  「佛祖也知道了。」阿榆終於忍不住抬手去抹眼睛,一抽一抽的,那個可憐。

  展懷春莫名不忍,替她抽出她別在腰間的帕子遞給她,聲音也柔和了許多:「佛祖早知道你犯戒了,為何沒有懲罰你?因為她知道你心裡想做個好尼姑,只要你心裡這麼想,就算你把所有佛家戒律都犯了,他也不會罰你。行了,別哭了,只要你乖乖聽我話,我就不告訴你師祖,你便可以繼續留在這裡當小尼姑。」

  「師祖不許我撒謊。」阿榆一邊擦眼淚一邊哭著道。

  「她還不許你幫我捂耳朵呢,你為何還偷偷過來?」展懷春好笑地看著她。

  「因為師祖以為你要抱著我睡覺,如果她知道你只是讓我幫你捂耳朵,絕不會阻止我來的。」

  展懷春嘴角笑容慢慢消失了:「你的意思是,若你師祖明言不許你幫我捂耳朵,你就不幫了?」

  阿榆揉眼睛的動作頓住,想了想,點點頭。不管師祖做什麼,肯定都有道理。

  展懷春氣得臉都青了,原來在小尼姑心裡,他的安危還比不上那個老鴇的一句話!

  他死死盯著身前依然哭個不停的小尼姑,氣得頭頂快要冒煙。就因為誤會她是真的關心他,他寧可再來這又髒又破的尼姑庵吃苦,甚至打算如果遲遲想不到好辦法救她時就幫她贖身,哪怕那可能耗盡他從小到大的所有積蓄,可沒想到,他在她心裡的份量還不如一個準備賣了她的老鴇!

  展懷春陡然站了起來,在屋裡來來回回走動,好幾次路過內室門口時,都差點忍不住一走了之。

  阿榆自己哭得傷心,並沒有留意到男人的生氣。

  展懷春停在窗前,窗子都被他關上了,屋中比外面黃昏還要昏暗。

  他回頭看向小尼姑。

  她背對他站在那邊,左手乖乖垂在身體一側,右手一直舉著抹眼淚,房間裡迴蕩著她輕輕的啜泣聲。

  她聲音輕柔,哪怕是哭,也很好聽。

  他的視線越過小尼姑,落到了裡面的榻上。

  「施主別怕,我幫你捂耳朵……」

  那晚她說過的話,毫無預兆再次浮現在他腦海。

  展懷春眼中戾氣漸漸散了。

  不管那晚她為何而來,她都來了,大半夜冒著雨趕過來,誰能說這裡面沒有一點點關心?真不關心,她在自己屋裡睡覺得了。她,她就是傻,嘴笨不會說話,腦袋不會轉彎兒,換成那個明安,同樣的問題,肯定會有另一種讓他聽著順耳的回答。

  展懷春輕輕哼了聲,他大人大量,不跟她計較了。

  默默立了片刻,展懷春走向櫃子,將三個糕點油紙包拎到桌子上一一打開。打開的時候,他一直用餘光悄悄留意小尼姑,卻發現她並沒有被這些東西吸引,始終在那兒抽搭,眼睛都快腫了,鼻子紅紅的。

  看來是真的怕了。

  展懷春只覺得好笑,起身站到小尼姑身前,低頭看她:「別哭了,我就問你一句,你是想跟你師祖撒謊,然後繼續留在庵裡當尼姑,還是跟你師祖說實話,卻被她趕下山去?」

  阿榆慢慢放下手,可憐巴巴地看著對面的男人。她當然想留在尼姑庵,可她也不想撒謊。

  「不想撒謊是吧?覺得撒謊的都是壞人?」展懷春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為難。

  阿榆咬唇點頭。

  展懷春笑著坐回椅子上,聲音低沉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傻,這世上誰都撒謊過。就像你師姐,撒謊說你笨好讓我選她伺候,還有我,小時候我娘總是誇我大哥好,我就故意摔倒然後撒謊說是我大哥推我的,我娘信了,把我大哥訓了一頓。後來我娘知道我撒謊了,還是疼我這個兒子,我大哥也沒有怪過我,所以你偶爾撒個謊不算什麼,真正關心你的人不會因為你撒謊就不喜歡你了。而且你想啊,你不告訴你師祖,她便會一直都覺得你是個好尼姑,就不會因你破戒生氣難過了,對不對?」

  阿榆輕輕蹙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總覺得施主的話好像有道理,又好像哪裡說不通。

  難得開口哄她她卻不領情,展懷春耐性耗盡,冷臉道:「反正以後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否則我立即告訴你師祖讓她趕你下山!你到底聽不聽我的話?」

  「聽!」他氣勢太足,阿榆急忙道,生怕他找師祖。

  展懷春稍微氣順了些,招手喊她:「坐過來,繼續吃飯。」

  阿榆情不自禁往後退,扭頭道:「我不要吃牛肉,施主你最好也別……」

  「你到底坐不坐過來?」展懷春冷聲打斷她。

  阿榆抿唇,偷偷看他,對上他凌厲的眼神。阿榆害怕了,不敢不聽他的,乖乖走過去坐下,雙手捧著自己的粥碗,濕漉漉的長長眼睫垂下來,不看桌子上的其他東西。

  越看越可憐,好像他多強迫她似的。

  展懷春看著礙眼,目光在桌子上掃了一圈,夾起一塊兒豌豆黃遞給她:「嘗嘗,這些糕點都是素食,知道你可憐什麼都沒吃過,我特意給你帶過來的。」

  他筷子伸得太近,阿榆想不看都不行,一看就被漂亮的淺黃色澤吸引住了,但她還記得先前吃過的教訓,強忍嘴饞委屈地問他:「這是什麼啊?」

  她眉眼靈動,好奇猶豫懷疑委屈全都呈現在他眼前,展懷春心情不錯,耐心解釋道:「豌豆黃,豌豆做成的,豌豆你總知道吧?絕對是素食。」其實展懷春覺得做這些東西時應該添了油,但他不會告訴小尼姑。

  阿榆知道豌豆,見這東西顏色的確像豆子,終於放了心,低頭去接。

  「自己吃!」這次展懷春可沒那麼好心餵她,粗魯地將東西塞到她手心裡,又道:「我不愛吃素食,這三包都是給你的,一會兒你帶到你房間去,對了,只許你自己吃,不許分給其他尼姑,包括你師祖師父。」

  阿榆沒有吭聲,輕輕咬了一口豌豆黃,大眼睛瞄向另外兩包糕點,全都不認識。

  不過這個豌豆黃真的很好吃啊……

  阿榆心中的愧疚害怕漸漸被吃到好東西的幸福取代,連展懷春騙她吃肉的事都不太在意了。

  展懷春繼續吃著自己的牛肉,發現小尼姑吃完那塊兒豌豆黃就不動了,眼睛卻朝旁邊瞄了好幾眼,知道她在他面前放不開,便又分別拿了一塊芙蓉糕紫薯蜜棗鬆糕遞給她,「都嘗嘗,喜歡吃哪個,以後有機會我還給你買。」這東西花不了幾個錢,看小尼姑可憐巴巴的,他就當施捨小乞丐了。

  「施主真好。」阿榆紅著臉接過來,小口小口吃。

  芙蓉糕……她不喜歡,吃了兩口不想吃了,可又不想浪費,便強迫自己吃。

  展懷春一直盯著她呢,見此沒好氣地把東西搶了回去,丟到芙蓉糕裡胡亂捲了起來,「不好吃就別吃,又沒人逼你。這個不用你帶回去了,回頭我扔了。」

  「別扔啊!」阿榆心疼了,看看他臉色,小聲道:「可以送給我師姐……」或許師姐們愛吃呢?

  展懷春冷笑:「這是我的東西,我想給誰就給誰。」

  阿榆沒話說了,低下頭,慢慢把另一塊兒紫薯蜜棗糕送到口中。

  紫薯是什麼,她以前聽都沒聽說過,不過顏色很好看。嗯,吃到一顆棗,好甜……

  阿榆嘴角輕輕翹了起來,眼睛也彎了,自己低頭吃得開心,沒發現旁邊有人盯著她嘴角,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