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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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夏第一場雷雨,倏然而至。

  暴雨傾盆而下,砸在地上屋頂上,濺起半尺多高的茫茫水霧,壓城黑雲裡銀蛇電舞,雷鳴聲此起彼伏。

  沈棠不怕打雷,但這樣大的雷聲,她還是乖乖窩在了錦床上,輕輕摩挲著自己鼓鼓的肚皮。摸了一會兒,她看向窗邊負手而立的藍袍男人,小聲問道:「表哥,你真不去看看二表哥嗎?」她也是那日程楊說出口時,才知道展懷春怕打雷一事,當時只覺得不可思議,但這些日子看展知寒愁眉緊鎖,今日更是坐立不安,她也擔心了。

  展知寒凝望窗外暴雨,心中複雜。

  二弟那麼驕傲,肯定不願讓他看見他的狼狽,既然他堅決要去千戶府提親,既然他讓他把院中門前所有下人趕走,他便坐在這裡等他罷。

  可是,萬一路上二弟暈倒怎麼辦?

  瓢潑大雨,路上基本沒有行人,如果二弟出事,無人知曉。

  展知寒再也坐不下去,叮囑沈棠好好養胎,挑開門簾大步而去。長貴一直候在外面,見他出來想打傘跟上,展知寒沒有叫他,獨自去了常青園。

  「二少爺出去了?」上房已經沒人,展知寒在下人房裡找到了長安。

  熟睡中被叫醒,長安很是茫然:「晌午少爺讓我回房,說今日都不用我伺候……大少爺,少爺他出門了?」不會吧,以前下雨天少爺都不出門的,所以他才安安心心回來躲懶。

  「沒事,你繼續睡吧,不必起來。」猜到展懷春定是連長安也瞞了,展知寒直接走了。

  此時距離晌午已有一個時辰,不知二弟到了沒有。若他快走,從展府到千戶府,半個時辰足夠。

  展知寒冒雨在街上疾步而行。

  大雨瓢潑,原想出門辦事會友的人不會出來,在外面的或是半路避雨,或是早已淋雨歸家,不會在街上暫留,街上空空蕩蕩。或許會有人在茶寮棋社裡悠然賞雨,但展知寒知道,自己的二弟一定會撿行人最少的路走。

  渾身濕透,展知寒不時擦臉,努力看清街上每個角落。

  忽的,他腳步一頓,下一刻,快速閃到路旁,貼牆而立。

  確定自己藏好了身形,展知寒難以置信地再次看向前方。

  那裡,他看見他的二弟正腰背挺直挨著牆根走。沒有雷聲,他走得快而瀟灑,是平日裡玉樹臨風的展家二少爺,即便衣衫濕透也不顯狼狽。一旦遠處有白光閃爍,他好像突然變了人,猛地蹲下去,雙手摀住耳朵。那麼高的男人,蹲下去卻很難發現,一身濕透的灰衫幾欲與牆根與青石板與雨霧融為一體。

  雷聲隆隆,連消散都帶著不情願的味道,等最後一點聲音沒了,他看見自己的二弟重新站了起來,身形微晃,很快便恢復正常,至少後面看起來是正常的。

  展知寒不忍再看,靠在牆上,仰頭看天。

  又是一道閃電,又是一陣轟鳴。

  他突然很想問問老天爺,為什麼一定要打雷,都說雷是惡鬼奸佞所懼,可世上人鬼共憤的事情還少嗎?或許就在這個縣城,或許就在此刻,正有紈褲欺凌良善,正有惡奴作威作福,如果老天爺真講公道,直接去劈那些人好了,這樣一陣陣亂劈算什麼?

  他的二弟都被劈傻了,為了一個傻姑娘如此折騰自己。

  展知寒扭頭,那邊清瘦的身影終於拐了一個彎。

  半個時辰的路,走走停停躲躲閃閃,愣是走了兩個時辰。

  天都暗了。

  眼看前面再拐一個彎便是千戶府,展知寒退了回去。

  走得再慢,他的二弟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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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戶府外,程楊撐傘,為妹妹遮雨。

  他說讓護衛在外面等著就行,展懷春來了便去裡面通報,可妹妹說展懷春不想讓人知道他怕打雷的事,堅決要自己來外面等,他只好陪她。

  雨不停地下,兩邊街頭都空空蕩蕩,只有被大雨籠罩的房屋牆壁。

  「阿榆,午飯時開始下雨打雷,咱們已經站了兩個時辰了,別等了,回去吧,只要明日展懷春誠心來賠罪,哥哥會答應他的。」他扶住妹妹肩膀,想把人往裡推。風太大,就算他儘量把傘都遮在妹妹頭頂,她的肩膀還是被雨打到了,腰下長裙更是全部濕透。

  阿榆不走。

  展懷春說過會親自過來向她提親,她要等他。

  「若他一直都不來怎麼辦?」妹妹太倔強,程楊很發愁。

  「天黑之前他還沒來,我就去找他。」阿榆拍開哥哥的手,淚眼汪汪地看他:「哥哥你答應我了,你說他不來也讓我嫁給他的!」

  程楊頭疼:「可我沒說讓你去找……」

  話未說完,剛剛還委屈朝他掉淚的妹妹突然跑了。程楊大驚,撐著傘就想去追,轉身卻見那邊雨霧中不知何時多出來一道身影。程楊僵在原地,正要辨認展懷春臉上神情,空中突然雷聲大作,而那個孤傲的身影毫無預兆蹲了下去……

  程楊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頓了頓,抬腳進了大門,將整條街留給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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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少爺……」

  眼看展懷春捂著耳朵蹲了下去,阿榆跑得更快了,在他起身前跪了下去,小手覆在他大手上,幫他捂耳朵。他全身濕透,耳邊鬢髮烏黑,俊朗臉龐慘白一片,連嘴唇都變了顏色。阿榆從來沒有如此心疼過,抱著男人腦袋往自己胸口按,緊緊抱著他。

  她身上同樣涼,卻很柔軟,柔軟到那涼也能驅散他體內的冷。展懷春慢慢鬆開手,她小手馬上幫他摀住。他跪直,低頭看她。她頭髮長長了很多,一縷一縷貼在臉上,他抬起手,慢慢碰上去,幫她把頭髮撥開,露出她細白臉龐。

  「……阿榆,你等多久了?」展懷春輕輕捧著她臉,他終於又碰到她了。

  他聲音又顫又啞,阿榆哭得說不出話。

  雷聲又起,她抬著胳膊捂得根本不嚴實,雷聲雨聲展懷春聽得清清楚楚,可有她在身邊,有她傻傻地幫他捂著,他便沒有那麼怕。等這陣雷聲退去,他捧著她臉,一字一字說給她聽:「阿榆,我喜歡你,只是我一直都很蠢,不知道該如何喜歡你,讓你受了那麼多委屈。可是阿榆,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再信我一次,嫁給我好嗎?」

  雨水不斷從他額頭臉上流下,他眨著眼睛說話才能勉強看清她,阿榆同樣看不清楚,可他跪在雨中求她嫁給他,她還有什麼不信的?

  她仰頭看他,「好……」

  才開口,他倏地勒緊她後背,阿榆不受控制抬高身子,他順勢按住她後腦,低頭吻了上來。

  她的唇清涼濕潤,他迫切地想溫暖她。

  他的吻熱情綿長,她忘記一切回應他。

  展懷春越摟越緊,阿榆漸漸沒了力氣,手從他耳上跌了下來,不由自主抱住他脖子。身上再涼,有火被他喚醒一點一點蔓延上來,一顆心都是暖的。親著親著,他手漸漸改了位置,隨著本能想去碰他最渴望的地方。阿榆沉浸在還不太熟悉的悸動裡,身心全被他掌控,忘了去想此時此地這般親密是否合適。

  直到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響,男人受驚往後退,她慌了,不小心咬到他舌尖。

  他又懼又疼,阿榆趕緊摀住他耳朵,看他無奈又可憐兮兮地低頭看她,張嘴吸氣的模樣像極了豌豆。

  阿榆一下子就笑了,如粉荷綻放雨中。

  展懷春心軟似水,趁雷聲消失,他扶她起來,讓她趴在他背上:「阿榆,你幫我捂耳朵,我背你回家。」他不怕淋雨,她身體嬌弱可禁不住。

  阿榆有些猶豫,他這樣子能背嗎?

  展懷春知道她擔心什麼,回頭笑道:「放心,只要你幫我捂著,我就一定不會鬆手。」他沒本事,即便這樣依然怕雷,可有她在身邊他就沒那麼怕了,更能背的動她。他將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至少在她面前,他總要能站起來。

  他目光溫柔,阿榆信了他,乖乖趴在他背上,側臉貼著他後腦,雙手摀住他耳朵。

  她擺好了姿勢,展懷春抱緊她腿,穩穩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朝千戶府走:「阿榆,你是請我去你們家客房休息,還是去你屋裡?」這個晚上,他肯定要歇在這邊了,如果可以,他想抱著她睡。

  現在沒有雷聲,阿榆稍微鬆開手,輕輕地道:「……我屋裡。」現在她只想跟他在一起,一刻也不分開。

  展懷春心裡又暖又甜,卻還是道:「去客房吧,你哥哥肯定不讓我去後院。」

  阿榆抱緊他,不說話,不捨得。

  她如此依賴他,展懷春恨不得將人抱到懷裡再親個夠,享受片刻捏捏她腿:「繼續幫我捂耳朵,別鬆手。阿榆,我是去客房睡,但你要照顧我,你要親自給我送熱水,送衣裳,送飯。」

  「然後呢?」阿榆貼著他後腦,小聲問。這些事哥哥肯定不願意,但她會求他,哥哥就沒辦法了。可她只能陪他吃飯,再多的,哥哥肯定不許的。

  「我有辦法。」展懷春壞主意一堆,張嘴就來。

  阿榆認真聽著,快進門時才不太確定地道:「這樣,明早哥哥肯定還會知道的啊?」

  展懷春又捏捏她腿,這次位置稍微靠上:「那你晚上不想跟我睡嗎?」

  她想……

  阿榆不說話了,乖乖隨他進了千戶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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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楊跟展懷春的最後一場比試只有兩家人知道,而最後一場只要展懷春敢來,阿榆一定會見他,因此程楊早早把前院所有護衛下人都遣散了,免得被他們瞧見妹妹跟展懷春親密的場景。

  此時見展懷春背著妹妹進來,程楊心下不悅,馬上迎過來示意他放人。

  展懷春白著臉低頭,阿榆探頭對哥哥道:「哥哥,他怕打雷,一打雷就走不動路,現在我幫他捂耳朵,等他進了客房便放我下來了。哥哥,咱們家哪間客房是空著的啊?」

  妹妹趴在男人背上半點都不知羞,反而還理直氣壯問他,程楊胸口發堵,為了不再耽擱免得妹妹淋更多的雨,他直接帶路走到距離他房間最近的廂房門口,推門道:「行了,今晚你就住這裡,馬上把阿榆放下來,我會吩咐下人來服侍你。」

  「多謝程大……大哥。」展懷春很順從地把阿榆放了下去,隨即大步走向內室。

  程楊額頭青筋直跳,為這人的厚顏無恥,他只是答應把妹妹嫁給他,還沒嫁呢,他叫得那麼親熱做什麼?

  「阿榆,回你屋裡去,趕緊洗澡喝碗薑湯。」眼看妹妹還想跟過去,程楊顧不得跟展懷春計較,不容拒絕地催促道。

  阿榆身上濕噠噠確實不舒服,低頭跑了。

  程楊目送妹妹紅著臉跑出門,再看看內室門口,忽的做了一個決定。

  今晚他不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