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程越受的傷並不算太嚴重,畢竟是在繁華的鬧市區,司機的車速不會太快,但主要是霧茫茫出現得太過突然,又是闖了紅燈,這才會撞上衝過來一把將她推開的程越的。

  司機下車時腳都有些打顫,簡直就是無妄之災,待看清楚程越的傷勢後,他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點兒。

  安定下來之後,司機又忍不住發惱騷,今天可真是嗶了狗了,情侶吵架,女的非要作死跑到大街上闖紅燈,男的非要秀一把勇救愛侶的深情,這沒把他們兩個作男作女撞死都算是他們上輩子燒了高香了,真要多虧他車速不快。

  急診室外,霧茫茫徬徨而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寒意從她的背心處一股一股地冒出來,讓她忍不住顫抖。

  「他沒什麼事,茫茫。」路隨走過去,手輕輕按在霧茫茫的肩上。

  霧茫茫卻彷彿觸電一般地跳了起來,往後退了一大步,撇開頭不願看見路隨。

  路隨實在是高估了霧茫茫的精神狀態。

  她雖然下意識地在程越倒地的時候抱住了他,可是這個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這個人正在做什麼,在她腦子裡並沒有特別的印象。

  現在霧茫茫的腦子就像炸了鍋一般,充斥著刺耳的剎車聲,吵吵嚷嚷的議論聲,「完了完了」的救護車警報聲……

  霧茫茫只覺得頭痛欲裂,她將手撐在牆上,緩緩地滑坐到椅子上,雙手抱著頭,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剛才發生的事情都不是真的,全都是演戲,她只要睡一覺起來,一切就都過去了。

  可是另一個聲音又在告訴她,別再逃避了,這就是真的,程越回來了。

  而路隨肯定也會知道過去發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

  他雖然知道她進過精神病院,可是他並不會清楚的知道當初的她有多瘋狂,多可怕。

  他也不會知道當初她多麼卑微、怯懦地在機場給程越跪下,讓他不要拋棄她。

  其實她並不那麼美好,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麼優秀,她只是一個被很多人都嫌棄都拋棄過的人。

  而總有一天,他也會醒悟過來,那樣優秀的他,她根本配上,他還會有其他更好的追求。

  霧茫茫抱著頭絕望地想著,原來她一直都是在騙自己,可麼可憐,又多麼懦弱的自欺欺人,她噩夢的那些事情原來都曾經真實的發生過。

  霧茫茫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自怨自艾,而她並不知道她這種狀態會給路隨一種什麼信號。

  初戀男友回來了,初戀男友為了救她而躺在醫院裡,在她的眼裡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了。

  連自己的碰觸都無法再忍受了?

  路隨當然知道程越是誰,也知道程越是霧茫茫的心結,知道霧茫茫過去的種種都和這個男人有關。

  只是路隨沒有料到的是,九年後的今天程越對霧茫茫的影響力會依然如此之大,僅僅是見了一面,就讓她徹底崩潰。

  「霧茫茫,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路隨是個強勢的人,最近他雖然已經儘量委婉,但他並不是沒有情緒的人,「就為了個程越,你……」

  霧茫茫被路隨強行掰正肩膀看著他。

  霧茫茫看著路隨的眼睛,裡面的怒意、失望,她一眼就讀了出來。

  聽到程越兩個字時,霧茫茫腦袋裡的那個聲音立即就尖叫了起來:看吧,路隨都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霧茫茫突然就感覺自己無法呼吸了。

  周圍的世界在那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她看不見、聽不見,手心裡全是汗。

  霧茫茫顫慄不穩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推開路隨,脖子像被人掐住了一般,窒息得令人痛不欲生。

  霧茫茫跑到洗手間,幾乎連胃液都吐了出來,只覺得自己又髒又臭。

  之後的鏡頭就像電影一般快過,霧茫茫稍微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路宅自己的床上。

  ===

  「有可能是驚恐焦慮症。」吳用在電話裡聽完路隨的描述後道,「不過我還不敢肯定,我現在過去找你們。」

  路隨放下電話,轉過頭問安妮道:「茫茫睡了嗎?」

  安妮點了點頭。

  路隨站起身往樓上走,他推開霧茫茫臥室的門,並沒有在床上看到她,四周找了一圈也都不見蹤影。

  安妮在路隨後面緊張地道:「我發誓,我真的看見小姐睡著了才下樓的。」

  「讓老彼得將監控調出來。」路隨道。

  監控顯示霧茫茫並沒有走出房門,路隨垂下眼皮,直接走進了霧茫茫的衣帽間。

  拉開衣櫥的門,霧茫茫果然就縮在角落上,光線射入的時候,她反射性地用手擋了擋眼睛。

  「霧茫茫。」路隨一把將衣櫥的門拉得更開。

  強勢的人通常有個弱點,那就是見不得遇事就躲起來的孬種,路隨平時什麼事情都可以依著霧茫茫,但今天這件事不行。

  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將霧茫茫從她覺得安全的黑暗的角落里拉了出來。

  霧茫茫赤著腳、蓬頭垢面地站在路隨的面前,被他拉到落地鏡子前,「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茫茫,你現在是二十七歲,不是十七歲了。」

  霧茫茫現在最厭惡的就是自己的樣子,她流著淚墊著腳摀住路隨的嘴巴,哭著道:「別說話,別說話。」

  路隨看著霧茫茫,真的是怒其不爭,他將她摟在懷裡,摸著她的頭髮道:「茫茫,別害怕,什麼事情我都會陪著你,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依著你。你現在生病了,我們去看醫生好不好?」

  霧茫茫聞言再次出現了心悸、出汗、難以呼吸的情況,她艱難地喘著氣,猛力地甩著頭,「我沒有病,我沒有病,我不要去精神病院,我不要去精神病院……」

  其實霧茫茫現在根本就分不清過去和現在,她的大腦已經無法再正常處理的她的情緒。

  吳用趕到路宅的時候,也沒有辦法和霧茫茫溝通,只能先給她打了一針,又開了一個星期劑量的藥給路隨。

  路隨對著吳用道:「她剛才又吐了一次。」

  吳用點了點頭,「我給她先開一個星期劑量的藥,等她的情緒穩定下來,再做治療。」

  路隨點了點頭。

  吳用還是有些不放心霧茫茫,下樓時低聲對路隨道:「茫茫現在很脆弱,你對她多點兒耐性,她一定會好起來的,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安慰。」

  路隨靜靜地看了吳用一會兒,沒有說話。

  有人說過: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二天,霧茫茫一睜開眼睛就轉頭看了看窗外,天氣很好,可以預見等一會兒一定是晴空萬里,陽光燦爛。

  冬日的陽光總是讓人心情格外愉快。

  難得路隨這個點兒了居然還在睡覺,霧茫茫輕輕搖了搖他的手臂,「起床啦,脂肪肝大叔。」

  路隨的睫毛動了動,很快就睜開了眼睛。

  「快起來,我們該去跑步了。」霧茫茫說完就翻身下了床,按動遙控器,將半開的窗簾徹底打開。

  路隨用雙臂撐起身體,看著霧茫茫思索了片刻,「今天不去跑步了,吃過早飯我們一起去醫院。」

  霧茫茫回過頭有些茫然地道:「為什麼要去醫院?誰生病了嗎?」

  路隨靜了片刻,然後無奈地輕嘆了一聲,「程越在醫院。」

  「程越是誰啊?」霧茫茫笑著問。

  沒有人會毫無緣由地失憶,霧茫茫的表現只會令路隨更擔心,他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之後道:「茫茫,不要逃避事實,沒有什麼坎兒是過不去的,端看你願不願意去面對。」

  霧茫茫終於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轉過身不去看路隨,「我沒有逃避事實,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路隨從床側的抽屜裡將吳用開的藥拿出來遞給霧茫茫,「吳用給你開的藥。」

  霧茫茫往後退開一大步,搖著頭道:「我不吃藥,我很好,我自己能調節過來,我以前可以,現在也可以的。」

  「我相信你。」路隨走到霧茫茫的面前,將那板藥塞到霧茫茫的手裡,「但是你現在需要幫助。」

  霧茫茫的眼淚再次流了出來,她的手輕輕顫著,她想她的過去終將成為她一生的噩夢。

  路隨自然是喜歡她的,可是誰也沒有辦法接受一個有精神病的女朋友。

  就像當初她的爸爸媽媽,因為不能接受她的病,所以將她遠遠地送到精神病院,恨不能將她的存在抹去。

  霧茫茫將藥從錫箔紙裡掰出來,她不停地擦眼淚,不想哭的,不想顯得軟弱無能,她將藥片放入嘴裡,從路隨手裡接過水杯,她是那麼想握著路隨的手,求他不要把她送走。

  可是二十七歲的霧茫茫已經知道,當一個人要離開的時候,即使你在他的面前下跪、跳樓,他也會毫不留情地轉身的。

  「我會好好吃藥的。」霧茫茫低著頭道。

  路隨輕輕揉了揉霧茫茫的頭髮,在她額頭親了親,「我去洗漱。」

  「嗯。」霧茫茫低頭應了一聲,路隨走到衛生間門口,轉身關門時,卻見霧茫茫將那一板剩下的六顆藥全部掰了出來,正一把往嘴裡送。

  路隨疾步衝了過去,一把捏住霧茫茫的臉頰,「吐出來!」

  「對不起,我只是想快點兒好起來。」霧茫茫被路隨的眼神給嚇得哭了出來。

  她是病了,但不是傻了,霧茫茫能清楚地察覺到路隨態度裡的不耐。

  她比誰都想快點兒把自己從這團亂麻裡解救出來。

  ===

  解鈴還須繫鈴人。

  霧茫茫吃過早飯,就被路隨送到了醫院。

  「要我陪你進去嗎?」路隨問。

  「不用。」霧茫茫安靜地道,她現在的情緒已經比昨天好了太多,至少可以正常思考和交流了。

  霧茫茫站在病房門口,這一次她才看清楚了暌違九年之後的程越。

  他的膚色很白,就像書上寫的魏晉名士的那種風流傅粉之白。

  而他的姿態如同多年前一模一樣,是蒼松那樣的挺直,即使坐著,也讓人覺得挺秀峻拔。

  而閱歷也賦予了他一個男人最大的魅力。

  霧茫茫心想,這樣的程越在國外,一定也是深得女孩子喜歡的。

  「你來了。」程越對霧茫茫笑了笑。

  霧茫茫點了點頭,程越的母親此刻已經站了起來,「茫茫,快過來坐。」

  霧茫茫是見過程越的母親的,那些年她在程家吃過很多次飯,程媽媽做的飯菜特別香,是那種霧茫茫喜歡的媽媽的味道。

  「伯母,好久不見。」霧茫茫淡淡地笑了笑。

  「坐啊,你們聊,我去打開水給你泡杯茶。」程母一邊說一邊往外走,還不忘將病房門掩起來。

  「你還好嗎?」程越問霧茫茫。

  「抱歉,昨天嚇到了你吧?」霧茫茫道。

  程越沒有被嚇到,但的確被驚到了,他幻想過無數次和霧茫茫再次相見的情形。

  她或許客氣地問好,或許冷漠以對,或許視若不見,甚至可能跑上來對著他拳打腳踢,但程越從沒想過霧茫茫見到他時反應會那樣激烈。

  程越想起來就覺得既心痛,又開心。

  心痛茫茫被他傷得那麼重,又開心她心裡還記著他,甚至還喜歡著他。

  程越和霧茫茫相處了六年,他當然清楚霧茫茫對他的愛有多真誠而熱烈,所以他才會有那麼大的勇氣離開她,因為他知道,將來他們一定會在一起。

  程越伸出沒有骨折的右手輕輕覆在霧茫茫的手背上,輕聲道:「茫茫,我回來了,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離開了。」

  霧茫茫看著程越的右手,沒說話。

  他的手上還有當年受傷時留下的傷痕,雖然已經很淡了,可是依然看得見。

  「我在美國走出去機場的時候就後悔了,茫茫。」程越道。

  他後悔得發瘋,他害怕自己將霧茫茫傷得太重,可是他當時甚至沒有錢買一張返程機票。

  亦或者,他也知道,即使他回去了,也是無濟於事的,他和霧茫茫的未來依然又邁不過去的坎兒。

  「我給你打了電話,你沒接。我給你寫了很多封郵件,你也沒有回,我給你QQ留言,你也沒有回,我知道你是真的生我的氣了。對不起,茫茫。」程越道。

  霧茫茫回望著程越,那些電話、那些電郵、那些留言,她都沒有收到,因為她當時已經崩潰了,再後來,她就將那段回憶當做電影塵封在了光碟裡。

  「你還能原諒我嗎,茫茫?」程越輕輕地摩挲著霧茫茫的手背,她的手指上沒有戒指,也沒有戒指印,「茫茫,我曾經對你許下的諾言,你能允許我繼續完成嗎?」

  霧茫茫看著程越,這是她曾經最愛最愛的人,一直藏在心底的人,他依然完美無缺。

  而只要他說,她就再次相信了他的話。

  因為他是程越啊!她傾心愛過的人,絕不會差。

  程越沒有等待霧茫茫的回答,在九年之後,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男性了,在霧茫茫回答之前,他必須給予足夠的籌碼。

  「這些年,我從來沒有過其他任何女人。在我的心裡,一直都只有你,一直都只有你和我的將來。」程越道。

  他的右手用盡全力地去握住霧茫茫的手,可是力道依然十分輕微。

  霧茫茫的眼淚幾乎灼傷了她自己的手背,「我配不上你。」霧茫茫輕輕地將手從程越的手心裡抽出。

  程越又笑了笑,這一次他的笑比哭還難看,「我知道就這樣回來,你肯定不會原諒我的。但是我會讓你看到我的決心的,茫茫。」

  「你從來不會配不上我,一直都是我在感謝老天,讓我遇到了你,又慷慨地讓我得到了你的愛。」程越道。

  霧茫茫倉皇地站起身,「抱歉,我不是來聽這個的,我是來感謝你昨天救了我的。我現在已經有了男朋友,我們很好。」

  程越沒有說話,只是目送著霧茫茫轉身離開。

  霧茫茫剛拉開門就看到了來不及迴避的程母。

  程母的臉上有尷尬也有擔憂,她跟在霧茫茫身後道:「茫茫,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五分鐘後,霧茫茫和程母就坐在了醫院的花園裡。

  「這麼多年不見,你變得越來越漂亮了。」程慧雲道。

  細心的你大概已經看出來了,程越隨母姓,他的父親在他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拋棄了他的媽媽,程越是他母親一手帶大的,為了他,程慧雲從沒有考慮過再婚的事情。

  「謝謝。」霧茫茫實在不知如何回應程慧雲。

  「我看到你的男朋友了,很優秀的人。」程慧雲又道。

  霧茫茫沒再說話。

  程慧雲接著道:「程越這孩子,一向將心思藏得很深,他說不出口的話,我這個做媽媽的很想替他說一說。」程母開門見山地道。

  霧茫茫點了點頭。

  「程越當初離開你,是我求他的,是我這個做媽媽的用刀比著脖子逼他離開的。」程慧雲道。

  「我是做媽媽的人,我心痛他為了你倍受你父母的侮辱,為了你在你們家門口站了一天一夜,淋了一場大雨還得了肺炎。我那麼求他,他都不肯走。他說他對你承諾過,他說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最精緻的瓷器,碰一下就碎了,他怕他失去你就再也補不回來。」

  霧茫茫的眼淚立即就流了出來。

  這句話,在他們熱戀如火的時候,程越就對霧茫茫說過,當時她還笑著說,讓他不用害怕,只要有他在,她就不會碎掉。

  她說她沒有那麼嬌氣,又玩笑說,如果他害怕,將來她上大學就專修瓷器修復。

  往事歷歷在目,那樣甜蜜的話,如今聽來卻觸「耳」驚心。

  「我不能看著我驕傲的兒子這樣活著,我也不能看著他放棄自己的理想。只要你在他身邊,他就永遠飛不起來。」程慧雲道。

  她有些激動,伸手抹眼淚,霧茫茫無言地講手帕遞了過去。

  「謝謝。」程慧雲擦了擦眼淚,「可是茫茫,我後悔了,我現在無比後悔。」

  霧茫茫不懂程慧雲的後悔,但是她已經長大了,成熟得足夠理解當初程慧雲的選擇。

  「伯母,你別難過,我能理解你當初的想法。」霧茫茫輕輕握了握程慧雲的手。

  「你不瞭解。」程慧雲搖搖頭,「程越從離開你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沒有快樂過。你可能不知道,他大學畢業之前曾經匯過來一次。他當時在美國拿到了一個很好的企業的offer,他想回來向你求婚。」

  「我是真心替你們高興。但是那天,程越興沖沖的去找你,回家時卻很難過。他說你有了新的男朋友,你們關係很好,又說他配不上你,難怪你不曾回應過他任何的消息。」

  霧茫茫靜靜地聽著,上大學的時候她的確交往過幾任男朋友的,只是她沒想到程越居然回來過。

  「後來呢?」霧茫茫問。

  後來程越就放棄了麼?

  程慧雲道:「後來?後來第二天程越就出了車禍。」

  霧茫茫猛地睜大了眼睛。

  「他昏迷了兩個多月,醒來後做了三年復健,才能像現在這樣正常說話、正常走路、正常生活。在那麼難的日子裡,他從來沒有放棄過,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是我知道,他都是為了你。他的錢包裡一直放著你的照片,每次他痛苦得想要放棄的時候,就會把你的照片拿出來摩挲。」

  「我當時恨極了你,可是又感激你,沒有你,程越肯定再也站不起來。」程慧雲的眼淚一流再流。

  「他不肯讓我去找你,他說你看到他當時那個模樣,一定會同情他,回到他的身邊,但是他不願意。後來程越終於恢復了,他回美國完成了學業,現在也有了他自己的事業。所以他回來了。」程慧雲看著霧茫茫的眼睛道:「茫茫,你能不能再給程越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