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孫嘉淦公廨揮老拳 十三王金殿邀殊寵

  眾阿哥陪著雍正共進午膳,除了三阿哥允祉、五阿哥允祺、八阿哥允禩矜持自重,不肯放肆,其餘的人全無禮法,當著雍正的面大嚼大啖,一個個吃得渾身冒汗──早晨只在靈前吃了點素點心,這干人也實在早已饑腸轆轆的了──雍正是個極講究禮的,打心裡厭惡這群齷齪鬼,一邊笑著勸眾人「放量用」,自己挾了幾箸豆腐皮拌粉絲吃了,便洗手嗽口,微笑著看眾人吃飽,起身道:「道乏了,兄弟們有事隨時遞牌子進來!」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擦嘴剔牙,亂嘈著跪了謝恩,一哄而散。允祥因兼著上書房行走的差使,負責紫禁城防務的領侍衛內大臣,有著這層身份,便有護衛皇帝安全之責,因此不肯入筵,只站在雍正身後侍候。筵散之後,允祥又代雍正把阿哥們送到丹墀下,一轉眼見隆科多站在東配殿前,便笑道:「老隆,你早過來了?怎麼不進來?」隆科多正要搭話,一眼瞧見雍正踱出殿外,忙上前打個千兒道:「臣給萬歲爺送新錢樣子來了。」說著,舉了一下手中的黃紙包呈上。

  「唔。」雍正神情多少有點恍惚,沒有去接錢,卻朝東配殿喊道:「李德全!」「奴才在!」李德全早已隔玻璃瞧見雍正出來,聽見傳呼,急趨而出,順手打下千兒,「主子有什麼旨意?」雍正一擺手說道:「叫張廷玉和馬齊過來。」李德全答應一聲,剛剛起身,隆科多賠笑道:「回主子的話,馬齊已經退朝,張廷玉正在接見進京引見的州縣官,說話就進來見主子。」

  雍正這才接過那個沉甸甸的錢包,點了點頭,說道:「也好。這次引見的州縣官,共是幾名?」隆科多忙道:「共是二十七名,廷玉正給他們講引見儀注,不過應景兒的事,估摸這會子已經說完了。」雍正淡然一笑,盯著隆科多道:「哦?應景兒的事,你這麼看?」

  隆科多一臉茫然,看著允祥沒敢回話,州縣官引見皇帝,本來就是一磕頭就完的事,真不知這個雞蛋裡挑骨頭的皇帝為什麼還要吹毛求疵?正發怔間,張廷玉帶著一個小太監,抱著一疊奏折進來,雍正見他要行禮,一擺手道:「不用了,進來吧。」便回步進殿,眾人只得跟著進來。雍正逕至西書房炕上盤膝端坐了,親手整理了張廷玉送來的奏折,吩咐「多調些朱砂,朕要熬通宵」。這才對隆科多笑道:「你是貴胄,又是武功出身,說錯了朕不怪你。州縣官雖小,卻是親民的官,廟堂旨意要他向百姓布達實施,百姓疾苦要他向朝廷奏聞。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他們既要辦差,又要當朝廷的耳目,這一層官是最要緊的。因此引見不能像往常,一大群進來,磕頭聽訓走路。朕要一個一個地見,一個一個地考成。」說著便打開黃紙包看錢。

  「萬歲,」張廷玉躬身說道:「臣以為勤政固然要緊,但十八行省,天下之大,各省實缺州縣都在百員以上,加上候補的,待選的,實在繁累,一個一個地接見,考成……」「你不必再說了。」雍正頭也不抬,看著桌上擺的銅錢,說道:「那就一次見三個──我們先看看這錢吧。怎麼瞧著這三種錢的成色似乎不一樣?」

  眾人這才留心看那錢,一大包裡分三個小包,每包九枚樣錢,共是二十七枚,剛剛鑄出來的「雍正」銅哥兒黃澄澄亮晶晶分三排擺著,端詳半日,看不出什麼異樣來。雍正指了指第一排,又指著第三排,問道:「這第三排的錢,字畫沒有第一排的清晰!」

  「哦!」隆科多鬆了一口氣,笑道,「皇上,這裡頭有個分別,其實再細端詳,第二排也是不及第一排的。三排銅錢用的不是一個模範。第一排叫『祖』錢,是鑄來存御檔的;用祖錢壓印模範,出來第二排,叫『母』錢,再用母錢模範大量鑄印,出來第三排『子錢』,就是通用天下的錢了。因反覆兩次,子錢字畫自然不及祖錢。」雍正笑道:「處處留心皆學問。想不到你這個丘八舅舅倒通錢法!」說笑著若有所思地起身來,在地下踱了兩步,忽然問道:「那個孫嘉淦,為什麼和戶部尚書鬧起來?也是因字畫不清?」

  允祥和隆科多都不知道這事首尾,對視一眼沒敢回話,說道:「奴才方才叫人問過。不是為字畫不清,因為鑄錢用銅鉛,孫嘉淦是戶部雲貴司主事,上了一個條陳要戶部尚書代呈御覽。葛達渾說他多事,他不服,兩個人在戶部大堂頂嘴,葛達渾那性子萬歲也知道,掌了他一嘴,事情就鬧大了。」

  「兩個人都是混帳!」雍正打了個呵欠,又看了看案上的錢,突然改變了主意,問張廷玉:「這個姓孫的發落沒有?」

  「沒有。」

  「傳他來見朕。」

  張廷玉驚訝地看看雍正,忙答應一聲出去傳旨。雍正笑著看了看自鳴鐘,說道:「已經未牌時分了,允祥餓壞了吧?邢年,給你十三爺取兩碟子點心來!」說著便坐下來看奏折,張廷玉和隆科多小心翼翼侍立在旁,大氣也不敢出。雍正翻了幾份折子看看,壓在下邊,又拿起一份審視良久,一閃眼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官員進來,也不理會,由著他參禮,卻轉臉問隆科多:「這個史貽直寫了一份參折,說山西省巡撫諾敏隱瞞虧空,這事情你們知道不知道?」

  「回皇上,」隆科多忙躬身道,「山西虧空康熙五十六年就已經補齊了的,當時是四爺坐鎮戶部親自查清的,豈有桀錯?但史貽直秉性剛正,實在是個清官,他是監察御史,允許風聞奏事,即便不實,也是為公,似也不為大錯。請皇上聖鑒!」話雖說得兩全,其實在場人都明白,諾敏和史貽直是山陝總督年羹堯薦舉的,年羹堯又是當今皇上最信任的藩邸門人,允祥在旁邊小几上慢慢嚼著點心,心裡卻道:「油滑──這條老泥鰍!」

  雍正這才正眼打量跪在炕前的年輕官員,八蟒五爪的袍子外頭的補服已被剝掉,大帽子上沒有紅纓,硨磲頂子也摘掉了,領子上一個鈕扣掉了,大約是和葛達渾撕扭時拽脫的,一雙金魚眼,冬瓜一樣的臉上長著一個不討人喜歡的鷹鉤鼻子。雍正一眼望去,頓生厭惡之感,吃著茶盯視移時,才開口問道:「你叫孫嘉淦?幾時調戶部的?朕怎麼沒見過你?」

  「回萬歲的話。」孫嘉淦重重地在金磚地下碰了三個頭,朗聲說道:「臣是康熙六十年進士,在禮部候選三個月被分往戶部。當時戶部已經停止清理官員虧空,萬歲爺龍潛返邸,所以沒福得識聖顏。」雍正冷笑道:「沒見過朕未必是禍,識得朕也未必是福。康熙六十年進士,除了分到翰林院做編修的,無論外官京官哪有做到六品的?你不知怎樣鑽刺打點,走了誰的門路,升得這麼快了,還不安份?」孫嘉淦道:「回萬歲,臣自束髮受教,謹遵聖人之訓,於家事私事,尚不敢稍存苟且,何況國事社稷事?殿試時臣實為傳臚(第四名),帶缺分發翰林院庶吉士,只因相貌醜陋,掌院學士說『聖祖六十年大慶,你這模樣站在清秘隊裡是什麼觀瞻』?諮會吏部降調戶部主事……萬歲尚說臣是鑽刺打點,臣不知以何言回奏!」說罷,淚水已走珠兒般滾落。

  原來是這樣!雍正臉色一沉,他有些動容了。旋即一笑,說道:「以貌屈才,古有鍾馗,今有孫嘉淦,良可嘆息。但君子知命,讀書養性,你中在一甲第四名,學問必是過得去了,為什麼如此孟浪,咆哮官廨,與大臣扭打爭論,直鬧到西華門──你撒野得太過分了!」

  「萬歲,」孫嘉淦仰首問道,「不知新鑄雍正錢萬歲見到沒有?」

  「見到了,很好啊!」

  「萬歲可知道,如今市面,一兩足紋能兌換多少康熙制錢?」孫嘉淦直盯盯地望著雍正,語氣斬釘截鐵,「萬歲鑄錢,是為便民流通,還是為了粉飾太平?」

  聽著這一連串質問,滿殿侍衛太監人人股憟變色,雍正在藩邸自號「鐵漢」,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著稱,從沒見人敢這樣當著大庭廣眾橫眉頂撞的,何況這麼一個小小的六品堂官!張廷玉和隆科多看著雍正愈來愈陰沉的臉色,對視一眼,正要設法緩解他立時就要發作的雷霆大怒,允祥卻在旁斷喝一聲:「孫嘉淦,你這是和萬歲說話?來人──扠出他去!」

  「慢。」雍正卻已回過顏色,沉思著道,「朕不怪罪他這點子秉性。嗯,按官價一兩銀子可兌兩千文──這與你的事有什麼相干?」

  孫嘉淦也意識到了自己失儀,忙叩頭道:「臣秉性浮躁,萬歲恕臣,臣感激無地。方才萬歲說的是官價。但如今實情並非如此。一兩台州足紋,市面上其實只能換七百五十文!」這話別人聽了,都覺得是平常事,張廷玉多年宰輔,深知其中利弊,竟如雷轟電掣一般,頭「轟」地一聲脹得老大!

  雍正笑道:「錢貴銀賤,古已有之,這有什麼打緊的?值得你大驚小怪!你是雲貴司的,下札子叫雲南多開銅鉛,多鑄錢,不就平準了?」隆科多皺眉說道:「多開礦固然是法子,不過礦工多了,聚在一起容易生事,也令人頭疼。」允祥卻問道:「孫嘉淦,據你看,為什麼銀子和錢價不能平準?」

  「回十三爺的話,」孫嘉淦道,「康熙錢銅鉛比例不對,半銅半鉛,所以奸民收了錢,熔化重煉,造了銅器去賣。一翻手就是幾十倍利息。所以國家開礦再多,也填不滿這個無底洞。明代亡國,銀錢不平也是一大弊政。主上改元登極,刷新政治,澄清吏治,豈可重蹈覆轍?」

  這件事和政治吏治居然關聯!雍正卻不明白其中道理,頓時陷入沉思。張廷玉見孫嘉淦說得不清楚,在旁一躬身賠笑道:「萬歲,這裡頭的弊端您一聽就明白了。國家出錢開礦鑄錢,銅商收錢鑄物,民間流通不便,只好以物易物;所以錢價貴了於百姓不便。這還是其次,更要緊的,國庫收稅,收的是銀子,按每兩銀子二千文計價。鄉間百姓手裡哪有銀子?只好按官價繳銅錢,污吏們用兩千文又可兌到二兩多銀子,卻只向庫中繳納一兩……」

  原來如此!張廷玉沒有說完,雍正心裡已是雪亮:每年國家徵賦,竟有一多半落入外官私囊!想到這些污吏如此巧取豪奪,還要加火耗盤剝,仍是貪心不足,還要挪借庫銀,久拖不還,弄得戶部庫銀,賬面上五千萬兩,實存八百萬……雍正頓時氣得臉色鐵青,他看了一眼二十七個鋥明耀眼的新錢,恨得很想一把抓了摔出門外,尋思良久,忽然問孫嘉淦:「那你以為這錢該怎樣個鑄法?」

  「銅四鉛六。」孫嘉淦道,「成色雖然差了,也只是字畫稍微模糊了些,卻杜絕了錢法一大弊政,於國於民有益無害,何樂而不為?求皇上聖鑒!」

  雍正眼裡熠然閃了一下光,隨即黯淡下來。剛剛接見阿哥,自己還振振有詞,聖祖和自己「是非得失實為一體」,眨眼工夫就改變了聖祖鑄錢銅鉛比例,誰知這群滿懷妒意的兄弟們會造作出什麼謠言來?按古禮「父喪,子不改道三年」之義,三年裡頭,康熙的規矩不許有絲毫變更,若為鑄錢這件事,引起朝野冬烘道學先生議論,八阿哥引風吹火一哄而起,這布滿乾柴的朝局就會變成一片火海。雍正深知,自己德行並不能服眾,只是因康熙賜於的權柄威壓著眾人,勉強維持到眼下這個局面,已經很不容易。一事不慎,朝野龐大的「八爺黨」勢力和他們管領下的五旗貴胄聯合攻訐,他這個「皇帝」就會化為齏粉!想著,雍正已經拿定了主意。格格一笑道:「朕還以為你真的有經天緯地之才呢!原來不過如此!聖祖皇帝在位六十一年,年年鑄錢,都用得是銅鉛對半,熙朝盛世照樣兒造就出來了!你一個蕞爾小吏,輒敢妄議朝廷大政,非禮犯上咆哮公廨,敢說無罪?念你年輕,孟浪無知,又是為公事與上憲爭論,故爾朕不重罰。免去你戶部雲貴司主事職銜,回去待選,罰俸半年──真是可笑,朕那邊多少軍國重務等著辦理,卻聽了你半日不三不四的議論!」眼見孫嘉淦還要答辯,雍正斷喝一聲:「下去!好生讀幾本書再來朕跟前嘮叨!」

  眼見孫嘉淦踽踽退出殿外拂袖揚長而去,殿中眾人都無聲鬆了一口氣。允祥眨巴著眼,很想替孫嘉淦說句公道話,看著雍正臉色沒敢張口。張廷玉老謀深算,已經若明若暗地看到雍正題外的深意,但他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箴言,一句話也不肯多口。隆科多卻深覺孫嘉淦言之成理,在旁賠笑道:「孫某雖然放肆,臣以為他並無私意,倒是一心為朝廷著想,所議錢法也不無道理,願聖上棄其非而取其是,把他的奏議下到六部,集思廣益,似乎更妥當些。」

  「朕乏透了,今兒不再議這事。我們滿口銅臭,言不及義,這不合孟子義利之道。」雍正蹙額說道,「當下最要緊的,大將軍王允禵回京。甘陝大營主將出缺,得趕緊選一個能員替補,山東去年秋季大旱,前日他們省布政使遞來奏折,說眼下已有三百多人凍餓而死,一開春連種子糧都要吃光,這怎麼了得?你和廷玉到上書房,商量一個賑濟辦法,派一個妥當人去放糧,看看其餘省份有沒有類似情形,一並寫個條陳──嗯,現在是──」他看了一眼自鳴鐘,「現在是申未時牌,給你們半個時辰用餐,晚間亥時正,用黃匣子叫太監遞到養心殿,你們就可散朝回家去了。」待二人退下,雍正笑道:「允祥,好久沒有單獨一處說話了──我們兄弟要點酒菜,一邊進膳,共弈一局如何?」

  雍正皇帝是個冷人兒,不吃酒不貪色,玩樂吃喝上沒有多大嗜好,只偶爾喜歡圍棋,也是糟透了的屎棋。允祥卻是阿哥裡的棋王,國手黃文治也只能饒他兩子,允祥搶了黑子,一邊煞費苦心地設法下和棋,看著雍正的臉色道:「皇上,臣一直在想張廷玉的話。朝廷一多半的賦稅,從銀錢兌換差價裡叫那些黑心官兒掏走,這……這終究不是事兒呀!」

  「不下了!總是和棋,沒意思。」雍正將手中棋子丟進盒裡,站起身來,盯了一眼允祥沒有言聲。允祥答應一聲「是」忙也站起身來。雍正默然踱著步子,良久,倏然說道:「允祥,你是不是瞧不起朕?」

  允祥嚇了一跳,撲通一聲長跪在地,惶惑地說道:「臣焉敢,君臣分際,下不僭上。臣是以理而行。」

  「屁!」雍正夾臉啐了允祥一口,「朕越看你越不像從前的胤祥了!敢說敢為敢怒敢笑──聖祖親自賜號『拚命十三郎』!」允祥忙叩頭謝罪,說道:「彼一時此一時,情勢不同──」話未說完,雍正「砰」地一拳擊在棋盤上,黑子白子,棋盒兒、棋盤四周擺的果子杯盞酒器卻都跳得老高,「朕仍要昔日的拚命十三郎!朕要你做朕的十三太保!」養心殿的太監宮女們已經侍候了這個新主子一個月,還從來不曾見過他大發雷霆。眼見雍正兩眼噴著怒火,一臉的蠻狠刁惡神氣怒視著允祥,一個個嚇得呆若木雞。李德全邢年一干人過去逢到康熙發脾氣,都要趕緊過上書房請宰輔們過來解圍,但雍正是什麼性格,他們不托底,也不敢造次照老規矩辦。

  允祥黑瞋瞋的瞳仁中光亮一閃,隨即垂下眼瞼,略一思索,平靜地說道:「皇上,您知道,咱們宗室骨肉,自康熙四十五年八月十五,十哥他們大鬧御花園,整整折騰了十四年!為了這把龍椅,為了拔去我這根眼中釘,有人幾次擺圈套害我,有人派人用毒藥殺我,您都是知道的。我這十四年如履薄冰,步步小心,還是著了人家的道兒,被父皇圈禁在活棺材裡悶了八年……」他的聲音已變得哽咽不能自制,「……皇上……我是荊棘叢裡爬出來,油鍋裡滾出來,地獄裡逃出來的人吶!您看我這頭髮,一多半都白了!您想過沒有,我今年才三十七歲!您怎麼能指望那個死了的拚命十三郎再還陽呢?……」

  「十三弟……」雍正被他這番如訴如泣的話語深深打動,走上前雙手挽起允祥,他的聲音也變得有點嘶啞,「是四哥想錯了。」他拍了拍允祥肩頭,背著手繞室彷徨,長嘆一聲說道:「你太傷感,朕這陣子心事太多,沒有顧及你的心境,朕是想叫你振作一點……」允祥忙拭淚躬身,說道:「臣明白……」「你不全明白。」雍正嘆道,「你若是真明白,就該打起精神來!你要知道,朕現在是在火爐上烤,你也仍在荊棘叢中!」

  允祥一下子抬起頭來,愕然注視著雍正,說道:「請皇上明訓!」

  「這些日子守靈,朕想得很多。」雍正看了看院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冷風掠過,吹得罘罳旁的鐵馬叮噹作響,他的眼似乎要穿透千層萬疊的宮牆,凝神向外注目著,口中緩緩說道:「青海的羅布藏丹增和準葛爾的阿拉布坦已經秘密地會見三次,辭去朝廷封的親王爵位,自封為汗,其實是已經反了。這裡的事,用兵興軍在所難免。但在西邊打仗,其實打的是錢糧,『戰場』在後方!可我們國庫,僅有存銀不足一千萬,這夠做什麼使的?錢,都給那起子贓官借空了,先帝爺在位,咱們兩個就是專心辦這差使,催追各省虧空,結果如何?朕被撤了差使,你被圈禁!」允祥忍不住問道:「既如此,皇上為什麼還要斥責孫嘉淦?」雍正回轉臉來,一字一板說道:「因為他的條陳上得太早,朕不能一登極就授人以柄,給心懷叵測的人以可乘之機!至於孫嘉淦,是個御史材料兒,過幾個月就給他旨意。」

  允祥一聽就明白,「有人」指的就是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這些權傾朝野的人,不由得暗自佩服雍正心計之工,遂道:「萬歲聖明燭照,深謀遠慮,臣心領而神受!」「坐,坐!」雍正指著杌子吩咐允祥坐了,自己也盤膝坐了炕上,款款說道:「如今天下積弊如山,朕有什麼不曉得的?吏治敗壞,無官不貪,官員結黨成風朋比為奸,皇阿瑪在時早已對此痛心疾首,但他晚年龍體欠佳勤軀已倦。這些事朕不做,大清江山何以為國?朕做事,你不幫誰來幫?所以你不能急流勇退,朕幫手太少,掣肘的太多,就是為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也要打起精神來!」允祥聽到這裡,渾身的血逆湧而上;又感動又自愧,霍地起身道:「自今而始,臣一身一命,惟皇上是從!臣即請纓前敵,願往青海與羅布藏丹增兵車相會,一場大捷下來,百邪全避!那時辰萬歲就能騰出手來大加清理吏治了!」

  「嗯!朕要的就是你這份心雄萬夫的壯志!」雍正也站起身來,目光炯炯盯著允祥,「但青海你不能去,一是朕身邊沒有護駕的不成,二是你去,有人就會說『為什麼不讓十四爺去?』必引起朝議紛爭。你就留下,多替朕操點心。朕已令人傳詔,命原上書房布衣宰輔方苞進京,再加上廷玉他們,事情就好辦多了!」因見張廷玉抱著奏折進來,雍正待他將文牘放好,不及行禮,便道:「衡臣,你草兩份詔旨!」

  張廷玉沒料到允祥還沒退出,見他兄弟談得興頭,正懊悔自己來得太早,聽雍正吩咐,忙答應一聲,至案前援筆濡墨,等著雍正發話。

  「著原大將軍王允禵實晉郡王位,賞親王俸。」雍正說道,「所遺大將軍缺,即著甘陝總督年羹堯實領,進京陛見後就職。」

  這是很簡單一份詔書,張廷玉一揮而就,雙手呈過旨稿。雍正一邊看著旨稿,又道:「允祥在先皇手裡辦過不少差,都做得漂亮,先帝多次對朕說『胤祥乃吾家千里駒』,朕也早就深知道他,如今又在上書房參贊機樞,朕看給個親王,賞個三眼花翎,還是該當的──允祥你不要辭──廷玉,就照這個意思潤色!」說罷也不歸座,就站在案前立等。張廷玉文思極敏,皇帝說著,已在打腹稿,待雍正說完,略一屬思文不加點,走筆疾如風雨,頃刻而成,雙手呈了上來,雍正接過看時,旨稿寫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原十三貝勒允祥,公忠廉能,勤勞王事,屢辦要差,卓有勞勳於國家,皇考在世時每向朕言及,『胤祥乃吾家千里駒』,朕在藩邸亦深悉其能。今即著允祥晉封怡親王,賞三眼花翎,以示朝廷褒忠獎良之聖意。欽此!

  雍正看後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就這樣,今晚朕用璽,明天就發出去,允祥的允禵的明發,年羹堯的廷寄。」

  「衡臣,」允祥的目光在燭下灼然生光,「上次我們議過,國喪期間暫停追查虧空,所以原擬六部十九名官員查抄財產停下了。喪一過,事情照舊辦,明天下朝,你知會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叫他們堂官到我府,我向他們交代差使。」

  張廷玉吃驚地看了一眼多日來一直萎靡不振的允祥,不知為什麼突然如此精神煥發,忙打千兒道:「遵怡親王憲令,臣即照辦!」

  「這都是些國蠹,不必心慈手軟。」雍正在旁插話道,「這陣子沒清抄,只怕有些財物已經轉移,要狠狠追,只防著他們自殺,不怕他傾家蕩產!」

  「扎!」

  「你們跪安吧!」

  「扎!」

  雍正親自送他二人出殿,站在丹陛上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氣,像一尊鐵鑄的人似的,站了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