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范時捷造膝彈悍將 劉墨林遊戲弈圍棋

  眼見允禵踽踽辭出去,雍正又出了一陣子神,覺得兩腿有點酸困,便命劉鐵成隨駕,坐了明黃軟轎逕回養心殿。在垂花門前下轎時,卻見范時捷、孫嘉淦、劉墨林在門前跪迎。還有一個官員穿著四團龍褂、仙鶴補子,珊瑚頂子後還拖著一枝雙眼孔雀花等,雍正卻不認得,由著他們磕頭行禮,也不言聲,一擺手便進了養心殿。允禩、張廷玉、隆科多、馬齊四個人早已候在丹陛下,忙迎了上來。

  「方才和老十四一道兒去看了看十七格格。」雍正進養心殿東暖閣坐下,覺得有些悶熱,要了冰水分了眾人,自呷了兩口,說道,「順便兒還到咸安宮看了二阿哥允礽,聽見大哥也病著。允禩,內務府是該你管,這些事還該奏朕一聲的。」

  允禩見他一屁股坐下便尋自己的事,心裡的火一竄一竄。但他坐定了主意「守時待變」,決不因小失大,因躬身一禮,小心翼翼說道:「這是臣弟的疏漏。內務府檔上這些都記著的,臣以為他們已經進呈御覽,就沒有另行奏明。皇上既這麼說,臣弟以後留心就是。」

  「這事不大,關乎朕的名聲。」雍正不鹹不淡地笑道,「大阿哥不去說他,是自作孽,給他個天年就對得住他了。二哥呢?到底是當過太子的人,與朕曾有君臣之緣,不可屈待了,叫後世人議論朕不知照應。說說看,他的事怎麼料理?」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怎麼料理?」問得這樣不著邊際,怎麼回答好?馬齊當年在康熙皇帝廢黜太子時是力薦八阿哥允禩繼任太子的,聽雍正話意,頗有同情二阿哥的心思,自覺不能不有所表示,因欠身道:「皇上聖慮極是,仁者一念必上通於天!二阿哥當年為群小所圍,自干天怒,失望於先帝,但幽囚已過十幾年,若皇上觀其果然洗心革面,自當施雨露之恩,使其沐浴聖化之中。循前朝古例,可廢為庶人。若加恩賜一爵位,也在情理之中。」

  張廷玉聽著心中暗自惦掇:馬齊一番牢獄之災,果然長進不少,話說得密不透風,又顯得替皇帝著想,又體驗到昔日舊情,玲瓏得無可挑剔,因立刻附和:「馬齊說的是。究竟如何施恩,請皇上聖裁,臣等依古例參贊。」

  「朕總歸難棄手足情份啊!」雍正蹙額太息一聲,「給他個親王,在通州劃一塊藩地榮養,你們覺得如何?」說著便看允禩。允禩一時還弄不明白,忽拉巴的想起允礽的事──這皇帝打的什麼算盤?不及細想,說道:「這是天理。依臣弟看,就叫『理』親王,如何?」隆科多也道:「奴才也覺得這個名字好。能時時提醒二爺不忘皇上帝德深恩。」

  張廷玉擰著眉頭只是沉思,待眾人七嘴八舌說完,方徐徐說道:「廉親王想的這名字不差。不過據奴才思量,二爺畢竟是犯過的人,不然,先帝不會廢掉他。犯過而後補,謂之曰『密』,這一條必須昭示出來,才能順理成章不致使天下臣民有所誤會。所以,竟是『理密親王』為佳!」

  「好!」雍正不禁擊節稱賞,「衡臣就照這意思擬個詔書明發天下。」說罷,轉過臉問張廷玉:「方才進來,見范時捷他們幾個在垂花門外,那個戴雙眼孔雀翎的是誰,朕怎麼沒見過?」

  張廷玉忙道:「那是孔毓徇,廣東總督──」話未說完,雍正已想起來:「朕知道了,前日朱批奪情起復的,朕說呢,怪不得穿著四團龍褂,原來是聖人家人──叫他們都進來吧!」李德全答應了一聲忙退了出去。

  雍正又道:「朕就要下河南,說不定繞道山東回京。十天半月怕回不來。一是想看看河工,二是體察一下吏情民情。五月端陽過後,大約年羹堯回京前,朕就趕回來為他慶功。」說著因見孔毓徇等四個人魚貫而入,看著他們行罷禮,只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寶貝勒代朕去勞軍,京裡自然是弘時坐纛兒,弘時那邊,朕自然還要叮囑幾句。京裡八弟和十三弟,你們照舊辦自己的差,瞧著弘時有不是處,要拿出皇叔的身份管教。朕只帶廷玉去,馬齊留在上書房主持六部雜務。小事你們自己作主,大事快快遞到朕行在,自然也就妥貼了。」眾人聽了躬身稱是。

  允禩說道:「整頓旗務的差使太繁。臣弟還要籌辦迎接大軍凱旋的事。九弟自然要隨年羹堯回來的,如今十弟在張家口左右無事,可否命他回京幫辦?」

  「再說吧。」雍正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他轉臉問孔毓徇:「你是從廣東回來的?」孔毓徇和范時捷、劉墨林、孫嘉淦幾個人正呆呆地聽,不防突然問到自己,忙磕頭答道:「臣是從廣東回來。家母仙逝後,臣即就地丁憂守制,接萬歲旨意,即扶柩北上,將家母靈柩安置曲阜。皇上,臣自幼而孤,家母夜夜紡織直到五更,供臣習學才致有今日。萬歲以孝治天下,奪情之旨臣實不願奉詔,又不敢不奉詔,特晉謁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實在不忍背親忘恩怡然務外,求皇上默察臣心,待守制期滿,臣自當勉盡臣道,為皇上盡力辦差。皇上……您何取此不孝之子?」說著,已是潸然淚下。

  「忠孝本為一體,講的只是個『心』字。」雍正神色黯然,「朕的母親不也……唉,不必說了。你在職守制也一樣嘛!當然,朕也要成全你的孝心──馬齊!」

  「臣在!」

  「告訴禮部,去曲阜吊祭毓徇母親,追封一品誥命,謚號『誠節』,立坊表彰!毓徇,心滿意足否?」

  孔毓徇激動得渾身顫抖,伏地連連頓首,已是泣不成聲:「臣勉從聖命……以忠為孝,報皇上高厚無極之恩!」眾人見他如此孝心,皇帝又如此厚恩加禮,也都不覺悚然動容。雍正卻已平靜下來,用碗蓋撥了撥茶上浮沫卻又放下,皺眉說道:「廣東離京太遠,所謂『天高皇帝遠』,吏治昏亂天下第一。就如新會一門九命,這樣的大案拖了一年有餘,自朕即位至今下過三次朱批,居然就拿不到正凶!據你看,到底是什麼緣故?」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廣東新會惡霸凌普,為爭一塊風水寶地,夜半舉火燒殺胡家一門九口,凌家不知花了多少銀子,上下買通縣府道直至臬司衙門,連撤了兩任按察使,至今仍說「無證據」而不能緝拿凌普。這是震驚雍正朝野的一件大案,上書房才所以擬票將現任廣東總督蘇木提撤差,由孔毓徇奪情復任,聽見雍正詢問,都睜大了眼盯著孔毓徇。

  「萬歲,」孔毓徇頓首答道,「臣是守制丁憂的人,閉門不出,也聽到了不少話。但這案子不是憑『風聞』就敢冒奏的,臣向萬歲借一個人觀審,三月之內如不結案,請取臣的首級!」

  「誰?」

  孔毓徇將手一指,說道:「他!」

  人們目光都轉向孫嘉淦。孫嘉淦並不認得孔毓徇,他是為廣西藩司鑄錢局不肯照「銅四鉛六」鑄雍正錢,專門來上本參劾廣西布政使曲森的,見孔毓徇如此信任自己,冬瓜臉立時漲得血紅。因將自己晉見皇帝本意說了,又道:「既然孔兄信得過,皇上只要恩准,我就去!」

  「朕也信得你。」雍正目中喜悅的火花一閃,說道,「既如此,朕給你個名義,欽差兩廣巡風使,審結這案,也不必急於回京,福建雲貴川也都看看,回來細細奏朕。」

  「扎!」

  雍正立起身來,看了看范時捷,說道:「劉墨林是朕叫進來的,你遞牌子請見,有什麼事呀?」范時捷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說道:「臣有造膝密陳的事。」雍正掃視一眼眾人,笑道:「這裡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有什麼你說就是。」范時捷也看了看眾人,說道:「萬歲今個乏了,臣請先告退,寧可改日再遞牌子請見。」

  他的話雖然說的淡,卻是斬釘截鐵,人人聽著心裡不是滋味。雍正鐵青了臉,看著滿不在乎的范時捷,突然想起那年在暢春園范時捷學驢叫和允祥嬉鬧的事,又不禁破顏一笑,說道:「既然如此,廷玉你們散去吧。墨林留下和朕說話兒。范時捷,劉墨林不礙你的事吧?」范時捷磕頭道:「劉墨林不礙。」說得眾人各各無趣,只得請安告退,心裡沒有一個不膩味這個范時捷的。

  「擺一盤棋!」雍正輕鬆地舒了一口氣,「朕和劉墨林下棋,你有事只管說。」

  於是邢年高無庸抱了雲子兒圍棋盒子,布了棋盤,劉墨林執了黑子,小心翼翼應對雍正。劉墨林是出了名的「黑國手」,號稱棋王的允祥也不是他的對手。雍正盡自最愛下圍棋,卻是一手屎棋。雍正見他架勢,便知他又要下和棋,便道:「劉墨林,下棋是玩兒嘛,為討朕的歡喜,每次都下和棋,你也不嫌費心!只管放膽攻,贏了朕,朕有賞!」一邊著子兒,又對范時捷道:「你不是要造膝密陳?有什麼說的?」

  「臣要告年羹堯!」

  劉墨林是已奉聖旨,跟隨四貝勒弘曆前征西寧勞軍的,聽見這話也嚇得一哆嗦。看雍正時,卻是面無表情,盯著棋盤一邊想著應對著子兒,口中說道:「年羹堯是有功社稷的人,你應差不力,不肯聽年羹堯節度,有參本參劾你,已登在邸報上。朕處分的旨意還沒下,你倒先來告狀?」

  「臣知道年羹堯有功。」范時捷面無懼色,從容說道,「臣告的是他的『過』。況且臣先奉命調任,年某立功是後來的事。若論私交,臣是年羹堯舉薦升任甘肅巡撫的,但臣以為年羹堯功再大,他不是皇上,臣不能忠於年羹堯,只能忠於皇上。皇上要覺得這個巡撫是年羹堯給的,事事都得聽年羹堯的,臣寧可不要這個紅頂子!」

  「唔?」雍正食指中指夾著一枚白子正要落盤,略一頓,說道:「你說實的,要盡是這話,朕就當是你離間君臣的讒言!」雍正這些話刀子似的尖刻,劉墨林頭上已經浸出汗來,范時捷卻並不在乎,叩頭說道:「是!年羹堯既不是皇子,也不是宗室,他的帥旗憑什麼用明黃色?」雍正笑著指指棋盤一角,說道:「墨林,這個角朕要點方──旗上用明黃,是御賜的,你大驚小怪幹什麼!」

  范時捷抗聲道:「他束的明黃帶子,也是御賜的?他吃飯,叫進『膳』;他賞人東西,叫『賜』,這是人臣應該做的?」

  雍正停下了手中的棋,厲聲問道:「你是有密折專奏權的,這些事為什麼不告訴朕?你早做什麼去了?」「回皇上話!」范時捷揚著臉道,「臣早就奏了,黃匣子都由年羹堯軍郵直遞。這在巡撫衙門簽押房裡都存了檔的,有記錄在案,不信您下旨查查!」雍正隨手下了一子,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這些事允祥曾含含糊糊說過,也曾專門派人到蘭州查過檔,但並沒有查到密折寄檔存根票和記錄,他的心突然變得有些煩躁,惡狠狠說道:「朕查過了!你的話十九不可信!朕知道你那點子心思,年羹堯受朕寵信,你妒忌,他立了功,你又想他必定功高震主,所以趁熱灶窩兒要和他生分,為自己將來留地步兒──因為你畢竟是他薦的,羽毛豐滿翅膀硬,怕落過攀附權臣的名兒,可是不是的?」

  「不是的!」范時捷硬碰硬地頂了回來,「岳鍾麒離松潘近在咫尺,我在蘭州遠在千里之外,為什麼要調我的兵駐守松潘?這不是調度無方,也不是年羹堯不懂軍事,他是怕岳鍾麒爭功!萬歲,這是明擺的事,臣死也不明白,您為什麼袒護年某的短處?」

  雍正心裡越發煩躁,看看劉墨林又要和自己下和棋,氣得將手中棋子「啪」地扔進棋盒,勃然作色道:「再下一盤,下和棋,朕殺了你──范時捷,你是和朕說話?你這叫守臣道?年羹堯在西邊大捷,舉朝共慶、薄海同歡,你要向隅而泣,討朕的不高興?──仗打贏了,這件事就是說,年羹堯是對的,你不高興,足證你是小人!」「臣是君子,不是小人!」范時捷立即頂了回來,「難道打了勝仗就可以欺君?年羹堯的奴才到衙門,就叫臣開中門迎接,臣就不能如他的意。」雍正氣得手直哆嗦,說道:「你不聽年羹堯的,就是不聽朕的!」

  「臣聽萬歲的,不聽年羹堯的!」

  「那你的巡撫就當不成!」

  「臣就不是那塊料,也不想當什麼巡撫。」

  雍正勃然大怒,霍地立起身來,朝外喊道:「張五哥!」張五哥早就聽見范時捷與雍正一遞一句拌嘴鬥口,捏著兩手冷汗進來。雍正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手顫頭搖,指著范時捷口吃地說道:「把這個殺才發,發發──」劉墨林也驚得站起身來,忙又跪下,生恐將范時捷發往刑部,正要開口勸說,雍正已改了口,「發往怡親王府,叫允祥管教這畜牲!」一群太監宮女原來嚇得人人手腳發軟,聽見處置如此之輕,都覺意外,不禁面面相覷。

  「沽名釣譽,小心眼兒!」雍正餘怒未息,重新坐下,對劉墨林道:「朕就見不得假惺惺。帶一點假,朕就容不得,──這盤棋你贏不下朕,君無戲言,朕必誅你!」

  劉墨林看看棋盤,要贏雍正只消搶佔幾個大官子就成,不費吹灰之力。但雍正這樣喜怒無常,誰曉得輸了棋又會怎樣,一邊打著主意沉著落子,一盤棋下來通算,偏偏又是和棋!

  「扠出去!」

  雍正拍案大怒,滿盤棋子飛起老高:「盡是假的,虛糊弄!真沒有意思!」幾個太監立時過來,架起劉墨林便走。劉墨林掙扎著,一手舉著,大叫道:「萬歲,我贏了你一子!這個黑子攥在我手裡!」

  「皇上怎麼了,生這麼大氣?」眾人正沒做理會處,外頭傳來允祥的聲氣,接著便見允祥樂呵呵進來。因見幾個太監架著舉著一枚黑子的劉墨林發愣,雍正一臉又好氣又好笑的神色,笑怒道:「放開這狗才!」因將方才的事說了,嘆道:「朕在藩邸榮華富貴不減如今,多少還有幾個朋友,能聊聊天,說幾句體己話。如今你看看這些人,有的成心要氣死朕,有的懷著異樣的心思,面兒上奉承,背後不知做些什麼勾當,說是垂拱九重,其實是坐在針氈上裝神弄鬼,說吉利假話,看吉利假戲,連下棋也是假贏,思量起來真沒意思透了!」

  允祥聽了半日,才明白雍正是心裡寂寞,發了無名火,因笑著勸慰道:「皇上嘛,就是稱孤道寡的人。先帝爺在時,也說過這些話。他老人家會寬慰自己,會自己尋樂子。今兒東巡,明兒上五台山,後日又登泰山觀日出,再不然就下江南,觀了景致也不誤了政務。先是拜了伍次友為師,後來又請方苞為友,不給官作,只叫伴君──皇上秉性嚴肅,無晝無夜除了做事還是做事,怎麼會不寂寞?這怪不得別人,只怨皇上您不會享福。」雍正自失地一笑,擺手命太監:「放開劉墨林吧!莫不成真為一盤棋就宰了你,朕連殷紂王也不如了──再這麼拍馬,你就不要進來侍候了!」

  劉墨林忙叩頭道:「臣不過見皇上不歡喜,討過吉利,曉得皇上斷不為這小事就弄掉吃飯傢伙的。」一句話說得雍正也笑了。允祥因道:「方才原也要進議事的,恰碰上十四弟。他明個兒就上道,我們談了一會子。問我能帶家眷不能,王府護衛要不要一同去,我說這些事要請旨。進來在永巷口又碰上范時捷……」

  雍正心裡像針刺了一下,猛地想起──這才意識到今兒性氣不好,全為見到這個女子,思量著打斷了允祥的話,說道:「你是審過諾敏一案的,田文鏡從山西帶來的那個人證叫什麼名字?」

  「人證?」允祥不禁愕然,他怎麼也想不到雍正會一下子離題萬里說起這個,一邊沉吟,說道:「人證從布政使、按察使,還有藩司庫吏大幾十號人吧,萬歲問的是哪個?」

  「那個女的呢?」

  「是代州人,萬歲──」

  「叫什麼名字?」

  「喬引娣……」

  雍正一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問話又似乎喃喃自語:「姓喬?噢……那是個漢人了。」允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道:「是個漢人,如今在十四弟府。萬歲怎麼問起這個來了?」雍正收住了神,說道:「沒什麼,隨便問問,你告訴允禵,不用帶護衛,家人都可隨他去──且說范時捷,他都說了些什麼?」允祥看了看垂手侍立的劉墨林,說道:「這話劉墨林不可外傳,范時捷說年羹堯這人不可不防。」

  「這話方才范時捷在這裡已經說過了。劉墨林不是個笨人,不會拿自己腦袋開玩笑。」雍正冷冷說道,「大將軍有八面威風,年羹堯節制陝甘山川青五省大軍,專閫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專斷殺伐,自然要招閒話。人無完人,朕只取他的大節大功。不然,外頭辦事的封疆大吏都變成謹小慎微的好好先生,有什麼屁用?劉墨林,你去見見寶親王,傳朕的旨意,朕明日送你們出午門,七十歲以下老親王貝勒,六部九卿文部官員二品以上,送你們潞河驛設酒辭京。朕隨後還有手詔,你們帶給年羹堯!」劉墨林聽一句答應一聲,卻步退出殿外,逕自傳旨去了。

  殿中只剩下了雍正和允祥。雍正心緒似乎有些紛亂,脫掉青緞涼裡皂靴,趿了一雙千層底布鞋踱著步子。允祥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雍正,半晌,才道:「萬歲,您好像有心事?」

  「是啊,……」雍正撫著有些發燙的腦門,彷彿不勝慨嘆,「面兒上朝局無事天下太平。不知怎的,朕總覺心裡不踏實。似乎朕離開北京,心裡就落空似的。三貝勒弘時,他坐得住這個纛兒麼?」允祥低頭想了想,說:「不妨事的,隆科多掌著禁城防務,政務是八哥和我幫著處置,有料理不開的,方先生就住在暢春園,我們也可去請教。再說,皇上去河南,離這裡不遠,八百里加緊文書隔日就一個來回。」雍正瞟了允祥一眼,移時才嘆道:「老十三,朕什麼也不想多說,只交代你一句,豐台大營你替朕掌好。」

  允祥仔細品味著雍正的話,半晌才低頭答道:「是!畢力塔是我使了幾十年的人,大營上下將弁,一多半是皇上當年親自簡拔的。萬歲,您放心!」「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睜又灰又暗,彷彿要穿透宮牆似的望著遠方,「──叫馬齊移居暢春園,有事你和方苞馬齊商量──你知不知道,隆科多曾經到皇史宬取走了朕三個兒子的玉牒?再說,正當太后薨逝,他到軍機處取調兵勘合做甚麼?對了,軍事已了,軍機處調兵勘合要立刻封掉──一會兒退出去你就辦這事!」

  允祥頭嗡地一聲,驀地出了一身冷汗:皇上玉牒是最機密檔案,說起來沒甚要緊,但上頭記載著各人出身準確的年月日時生辰八字。隆科多取這個東西──除了魘鎮害人──有什麼用場?聯想到太后崩逝朝廷種種布防,想想雍正的話,也真令人發噤,沉思著喃喃道:「隆科多?隆科多……是宣明遺詔的人吶……難道……?」

  「朕只是防人,並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猜亂疑。」雍正的目光逼視著允祥,爍然生光:「你須明白,逼勒官員歸還虧空;改動制錢銅鉛比例;清理冤案;還有朕的幾個寵信大臣,李衛在丈量土地,取消人頭稅,田文鏡還準備在河南叫官紳一體納糧──朕一攬子開罪了天下所有的官員,得罪了所有豪富地主。內裡外裡隱患重重,早就盼年羹堯打個大敗仗,他們好召集八旗鐵帽子王會議逼宮!所以年羹堯就是十惡不赦的混帳王八,咱們也得先買他的帳!──方先生,了不起!」允祥一笑,說道:「臣弟也不曉得皇上這麼多套套──怪不得人家有的說──」

  他突然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張大了口,竟一時接不下去。雍正逼視著他,見他滿臉通紅,便道:「想說假話你就退出去!」允祥只好噓了一口氣,嚥了一口唾沫道:「說您是打富濟貧的……強盜皇帝──不過不單是說您,接著還有一句『允祥是為虎作倀。』」

  「說得好!朕就是這樣的心思,這樣的行徑,朕是天地間第一鐵錚錚的漢子!不過說朕是『虎』,未免也忒小瞧了朕。朕受命於天,乃真龍天子,所以你是為『龍』作倀!」雍正牙關咬得緊緊的,臉上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輕蔑的微笑,徐徐踱了幾步,忽然仰首長嘆一聲,又道:「朕何嘗不知道維持好這些兄弟,君臣父子兄弟雍雍穆穆揖讓謙和些兒,朕自己的日子就好過些兒?但你須明白,孟子講『民為貴』,其實是提醒君主,不要把百姓惹翻了!如今這積弊堆如山積,說到根子,是官吏不遵王教,不干老百姓什麼事。不壓一壓這些貪墨的污吏,不整治一下魚肉鄉里的豪紳──這些個封豕長蛇,城狐社鼠在下頭『替朝廷』激民變,民變起來,朝廷又無力鎮壓敉平──防民之變,甚於防川吶……」他的心情似乎處於極度的矛盾狀態,唏噓一聲又道:「想想看吧!秦始皇一統六合,橫掃天下,何等英雄?陳勝吳廣兩個高粱花子振臂一呼,就攪得局面稀爛!」

  允祥聽著,揣摩著這番話意,字字句句透骨痛髓,竟不自禁打了個激凌,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半晌才笑道:「皇上給我畫的這幅畫兒叫人看了不寒而慄。不過據臣弟看來,吏治雖昏,也還不是文恬武嬉,我朝無苛政,深仁厚澤,不會是奉承套話,與秦二世時大不相同。何至於到那一步兒呢!」

  「這些朕豈不知?」雍正冷冰冰說道,「最怕的是代代皇帝都像你這麼想!所以你說的是有理的混帳話!不講這些了,台灣墾荒做得好,今年沒有從福建藩庫提糧食,那個知府叫黃立本;還有楊名時,貴州今年自給自足,還多少有點富餘。明兒叫上書房擬旨,獎升兩級,廷寄出去!」

  「扎!」

  「你給朕看好家!」

  「扎!」

  「立刻到黏竿處,點四十名有本事的侍衛護衛,隨朕出行!」

  「扎!」

  「告訴他們立刻準備行裝,」雍正微笑道,「這只有你一人知道,回頭告訴方先生就是,朕,今夜就離京了!」

  允祥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盯著雍正,說道:「皇上,不是定的後日麼?再說,大駕儀仗也來不及預備呀!」

  「坐在鑾駕裡除了諛笑,還能看見什麼?」雍正哼了一聲,「朕微服走。大駕是空的,先去五台,再去泰山,然後去河南,朕坐大駕回京──聽見了?」

  「扎──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