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不過去的事終於還是繞不過去。中秋節剛過喬引娣的母親黑氏安車蒲輪,被喀爾吉善妥送進京。內務部總管鄂善立刻一邊奏知雍正,稟明宜妃喬引娣,一邊將老太太安送到圓明園東雍正賜的宅子。雍正一來心裡有鬼,二來也確實西線西南軍事旁午,戰事打得不如意。他又是個躁性,一生政務出尖兒,扳回了吏治,不肯在軍事上露出無能,連詔急催岳鍾麒要在大雪封山前,出奇兵截斷準葛爾通往新疆富八城的糧道。因此一二日內仍舊到偏西殿見見引娣,仍舊親切關懷,卻絕不肯再有狎褻燕私之舉了。引娣雖然微有感覺不似平日溫存,但母親新到,蒙恩旨不拘自己探望,每日都能天倫闊敘,她心裡十分歡喜感激,也沒有放在心上。原本想就便兒帶母親進紫禁城開開眼,謁見一下皇后,等著雍正高興接見一次,不但母親高興,自己臉上也風光些。
但八月十二日內務府就傳旨,文武百官今年十五隨皇帝到天壇祭祀,祈祝來年豐稔,禱求西路軍事大捷。皇后要隨同前往以示虔重,其餘宮妃宮嬪恩允歸寧母家團圓。這一來,宮中所有有名分的貴妃、妃、嬪、答應、常在如渴臨甘露般歡喜不盡,唯獨引娣微覺掃興,頭天就稟雍正,十五晚上要陪母親團圓整宵,雍正只叮嚀:「叫秦媚媚跟你侍候,關防得嚴密些。從來也沒有嬪妃歸寧在家過夜的,你是孤母寡女,可以例外,別叫別人犯了妒忌。朕這陣子忙,過了節,十六七朕過去看你。」
但雍正十六也沒來西偏殿,十七了也沒來。他接到了張照的奏折,一力主戰請纓前敵時說得慷慨激昂的張照,突然一反常態,認為改流建制不合時宜,不合民情,不合地宜,眼下軍事滯緩,「應強力為不可為之事」,請求下旨改「剿」為「撫」。張廷玉為相三十年,一看就知道這是打了敗仗。果然,接到張照奏折不到兩個時辰。將軍張廣泗就有彈章飛遞進來,說張照「大言欺君畏敵如虎,且心地偏私行法不公」,支持董芳壓制哈元生,致使「將帥不和軍心離散。老龍洞一戰,張照率勁兵數千苗夷僅以數十人袒臂赤膊出寨迎戰,數千之眾如烏合之散,馬踏滾澗逃遁而亡者不計其數。張照隻身逃亡臣軍帳中,猶自驚魂不定,戰慄無人色……」張廷玉驚出一身汗來,半點不敢怠慢,叫過一個小太監,說道:「你到我府去,叫他們送飯來,要有人在府裡等著接見,告訴他們進園來,別在家裡嘔等。」說罷夾著奏折出西華門,匆匆向守在門外等著傳見的幾十名官員一個團揖,壓抑著心頭慌亂說道:「朱相在裡頭,凡事也都主張得。老兄們先見見,有需兄弟料理的,回頭再安排。」說罷升轎揚長而去。待到雙閘口時,已近午正時牌,張廷玉下轎便見高無庸出來,問道:「你要出去傳旨麼?」
「這真巧極了。」高無庸臉上也一紅一白的不是顏色,忙迎過來說道:「旨意叫你呢。」他壓低了嗓門,對張廷玉耳語道:「岳大軍門打了敗仗,阿爾泰將軍和平王爺遞個密折奏進來,皇上氣得發昏呢!」
張廷玉腿一軟,幾乎坐到地下,高無庸忙過來扶他時,卻被他輕輕推開。只這一剎那間,他已恢復了平靜,一邊思量著應對局面,一邊想著安慰雍正,腳下加快了步子。果然一到殿門口,便聽到雍正喑啞沉悶的聲音:「勞師糜餉喪師辱國,他還有臉折辯?岳鍾麒之罪斷無可恕之理!他耗了近兩千萬庫銀,給朕的是大大小小的敗報,庸將無能!立即發旨,岳鍾麒辜恩溺職,朕亦羞見,令其軍前自盡以謝天下!」張廷玉略定了定心,雍正嫻於政務,疏於軍事是明擺的事,先是對前方將軍期望過高,又要顯白自己不外行,處處「指點」提調,受了挫折又責備太嚴,嚇得將軍無所措手足。但這種短處別說是君臣之間,就是朋友,也不宜直接去齜著。雍正這種乖戾自傲的性子,誰敢直陳其過?所以今日接連致敗,張廷玉內心深處並不意外。一邊拿著主意,提高了嗓門報道:「臣張廷玉見駕!」
「進來吧。」
張廷玉呵腰進殿叩拜起身,才見允禮、弘曆、方苞都在,還有鄂爾泰也在一邊,看樣子剛剛諮詢過西南改土歸流的事。雍正用碗蓋撥著杯面上的浮茶,臉色又青又白,頰邊還帶著一絲暗紅,一頭灰暗的頭髮微微發顫,扶碗蓋的手也有點哆嗦,顯然在盛怒之間。他舒了一口氣,對鄂爾泰道:「你也起來吧,雖說你有處分,並沒有免你的軍機大臣嘛!」張廷玉想,與其讓皇帝氣平了再發脾氣,不如歸總一併傾瀉出來,反而好些,心一橫,硬著頭皮將張照和張廣泗兩份奏折遞上去,低聲道:「主上,您得保重!奴才從小兒看著主子的,多少驚濤駭浪急流險灘,主子都處之泰然的,何況這都是些疥癬之疾,皮毛之病,從容料理,扳回局面不是難事。」他給雍正呈遞折子,從來沒有這許多話的,弘曆方苞鄂爾泰看著,便知必定又有大惡消息,本來吊得老高的心又高了寸許。
「痛可忍,癢不可耐啊,衡臣!」雍正略遲疑地接過那兩份奏折,先看張廣泗的,便炮烙似地一縮手,撂一邊又看張照的,立時之間臉色又漲得血紅!他搖了一下頭,似乎不大相信,又拿起張廣泗的折子,比著看了看,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好,好!又一個欺君的!哈哈哈哈……」雍正磨旋兒樣轉了一圈,像一捆割倒了的稻子,一下子暈癱在榻上……
「皇阿瑪!」
「皇上!」
五個人一擁而上圍住了雍正,高無庸和幾個小太監唬得面無人色,上炕來七手八腳將雍正身子擺平放正,有的要出去傳御醫,有的要去叫道士,還是弘曆喝住了,說道:「去一個太監到我府,叫溫家的和兩個側福晉過來給皇上發氣治病!」說話間,雍正已是醒過來。
「弘曆吶,別讓他們可嗓子張揚……」
雍正臉色黃得褪盡了血色,神志卻顯得異常清楚,「朕不要緊的。婁師垣回江西了,叫張太虛他們過來給朕發氣療治一下,不要勞動媳婦們了……」
弘曆哽著嗓子「嗯」了一聲,卻道:「嫣紅小英他們也都有些功夫的,道士們不可靠,還是咱們自家一家子信得及……她們學的先天內氣功,不帶一點邪氣,兒臣試過的……」雍正閃眼見張廷玉站在炕邊,伸出枯瘦冰涼的手握住了張廷玉的手,眼卻看著方苞和鄂爾泰,說道:「勝負是兵家常事,朕並不糊塗到那個份上。朕心裡恨張照和岳鍾麒,是因為朕把心都掏給了他們,他們還要哄弄朕。小敗不報,到敗得掩不住才告訴朕,叫朕顏面掃地,叫人議朕無知人之明……」
張廷玉道:「萬歲,您這會子靜攝養息,我們且不言政好麼?」
「好……」雍正閉上了眼,口中尚自喃吶而言:「岳鍾麒怎麼會這麼無能?張照書生誤國,情殊可恨……真是敗得奇哉怪也……軍力糧餉我都過敵數倍的呀……」
雍正昏暈譫語,幾個大臣都坐在旁邊關切地看著,一時又有太醫進來診了脈退了出去,一時又進了藥方,幾個人小聲參酌。過了大約小半時辰,溫家的和嫣紅英英進來,張廷玉鄂爾泰等人迴避時,弘曆卻擺手止住了,命三個人給雍正發功放氣。方苞儒學大宗,除了孔孟百事不信,原以為她們也要焚符燒香綽神弄鬼地折騰,但見三人齊跪在雍正榻前,絕無其餘花哨,只是雙手五指箕張對著雍正全身,人雖然不在榻上,也能見到恍恍惚惚若有若無的彩光在雍正身上掃動。似乎還有一股似麝非麝似檀非檀的香氣在殿中飄渺流移,呼吸之間沁涼清爽,心目為之一開。正詫異間,三個女子已經收功。溫家的說道:「皇上試著張開眼睛……,您頭還會有點暈,那是您飲食不調,進膳太少。……晚間用點粥就會好的……」
「嗯。」雍正慢慢睜開了眼。他晃了晃腦袋,臉上泛出笑容,看著嫣紅和英英,慈祥地說道:「這是朕的兩個小媳婦子?好,賢慧而且有本領!弘曆是個大造化的,你們也有福相。好!是漢人?」
嫣紅和英英怯怯生生地看著雍正這位皇帝老爺子,叩頭道:「是。」雍正此時顏色已經回過來,坐起身來對溫家的笑道:「朕頭也不暈。你是她們的嬤嬤?好本領,真是真人不露相!朕賞你四品誥命銜──無庸取櫃頂那兩把如意,給朕的媳婦們。」
「是!」
「朕給你們抬籍入旗吧。」雍正微笑道,「大的賜姓高佳氏,小的賜姓金佳氏……」
「奴婢們謝主龍恩!」
雍正一笑,說道:「那是戲裡的話。高無庸,帶她們去,這幾日就住韻松軒,隨時能給朕發功治病。」方苞等人見雍正不但身體恢復,氣性也平和下來,心裡頓覺欣慰。張廷玉便道:「主子身上不爽,今兒且好生將息,奴才們明兒再遞牌子進來。」說罷和方苞、鄂爾泰、允禮一同辭了出來。
四個大臣退出來,天色已經向暝,出了雙閘,互相對視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腳。
「我是奇怪,主子的性氣是越來越怪了。」允禮望著晦色中的漠漠秋雲,「他好像一點也管不住自己似的。」
鄂爾泰道:「他是有病,又比前世帝王格外的惜名要強,心裡又孤寂,才變得性格無定。其實從心底說,極慈祥心軟的。」「我看皇上是有點灰心,岳張二人太叫皇上失望了。」方苞說道,「你們想,這兩仗打下來勝仗,西疆綏寧,西南建府置縣,又是什麼光景?這是聖祖爺都夢寐以求的事啊!」
張廷玉沒有加入議論:他覺得他們說的都有道理,但都沒有蓋全。雍正是個誰也說不清楚的人,像這個世界,誰也解釋不清。許久,張廷玉才道:「要下雨了。」
※※※
雍正只休息了一天,八月十八、十九、二十接連三天,在淙淙的大雨中接連召集上書房軍機處會議,聽取兵部、刑部、工部、戶部尚書匯奏兩方用兵兵源、糧秣、銀餉、軍需供應情形,接連下旨。
即著張廣泗為雲貴川鄂湘兩廣七省經略大臣,統一軍事進剿。原經略大臣張照鎖拿進京交部議罪。
即著承順郡王錫保代為靖邊大將軍。原大將軍岳鍾麒著革去頂戴花翎,撤差回京待罪。原參贊大臣陳泰於和通泊之役臨陣棄軍逃遁,即著軍前梟首示眾。
當日傍晚,張廷玉又接到弘曆代批的諭旨:「朱軾自入軍機處襄贊以來,政務多有荒疏,舉薦頗見荒謬。本應嚴議,念其先帝遺臣,且年老身弱,即著革去軍機處大臣,上書房大臣職銜,仍任原文華殿大學士之職。欽此!」張廷玉頓時吃了一驚,仔細想想,張照是朱軾推薦的,以雍正的嚴剛不苟性子,自然要追究責任。但反思自己,當初也曾力薦岳鍾麒為將西征,此時自也應該引咎請罪。剛要叫備轎,張廷玉又猶豫了,此時天已戌時,又下著這麼大的雨,特地為「引咎」進園見雍正,又沒有軍國重務要請示,未免顯著太矯情,為自己的事太鄭重其事了;若為朱軾說情,雍正那種石頭裡擠油,雞蛋裡頭挑骨頭的性子,加上連日心緒極壞,保不定還要落個「明是為朱軾,實是為自己」的把柄。想著,張廷玉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打消了立刻見雍正的念頭。
第二日早晨,雨還沒有住的意思,但已小得多了,均勻得像從籮篩過的細雨,霧一樣在空中蕩來蕩去,把天、地、房屋街衢和行人都影影綽綽籠罩起來。滿街的潦水被冰冷刺骨的秋風吹掠而過,泛起粼粼細波,上面還綴著密密麻麻的雨花兒。張廷玉一夜沒有好生睡,只匆匆吃了兩塊點心,喝了一碗奶子便趕往澹寧居來見雍正。
「皇上昨晚在圓明園皇后那裡。」弘曆也是剛進澹寧居,見張廷玉呵著凍得發紅的手進來,一邊讓座,一邊說道:「昨晚是溫家的給他發功治病,又用了一碗藥,精神才好些。說今兒要見孫嘉淦和傅鼐。您稍坐一時,皇上就過來了。」弘曆看樣子也沒睡好,兩眼睛圈都有點發暗,但他素來極修邊幅,雖然看上去帶著倦色,仍是通身上下精幹利索,已經穿舊了的灰府綢袍也漿熨得挺括齊整。看著弘曆,張廷玉不禁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情景,他微笑著,卻又回到了現實,嘆息一聲道:「唉……我是老了。」弘曆親自給張廷玉倒了一杯奶子送過來,笑道:「昨兒晚皇上也說這個話。其實累得很了,都有這個想頭。消停一下就好了。」正說著,見雍正扶著高無庸肩頭進來,二人便忙跪下請安。
雍正精神氣色還好,但也顯著憔悴,穿著駝色紅綢棉袍,外邊還罩著件小風毛石青江綢羔皮褂,一邊踱到炕邊坐下,要了熱奶子吃著,淡淡說道:「衡臣起來吧,你也很乏的,往後不要過來這麼早。」「是奴才自己有心事。」張廷玉謝恩起身,略一思忖,將自己夜來的想法說了,又道:「如今兩處失利,奴才即便沒有舉薦失當的事,也不能安居相位,恬然自適。請皇上降罪處分,奴才才安得下這個心來。」雍正淡然一笑,喊道:「高無庸,朕過來時見孫嘉淦他們在月洞門候著,叫進來吧。」這才溫聲對張廷玉道:「朕也仔細想了想,兩處仗打得不俐落,朕也有過失。朕籌劃得雖然不錯,但沒有想到將帥臨敵失機的權宜之計,這是朕的無能不明,怎麼能推到你們身上?至於朱師傅,舉薦張照一個文學之士去打仗,一心想要他立功,確實有過失,不能不稍加拂拭。叫下頭彈劾出來再處分,不是更失體面?這也是保全他的意思。」
「是,」張廷玉聽著,覺得有點鼻酸,哽著嗓子道:「主上如此矜全,奴才更是羞愧無地……」因見孫嘉淦和戶部郎中傅鼐一前一後進來,便住了口。雍正見張廷玉要告退,笑道:「還是昨天軍機處會商的,你是宰相,一道見見他們吧。」
張廷玉這才坐下來。雍正神色憂鬱,望著外面陰得很重的天,許久才道:「嘉淦、傅鼐,你們兩個當初都是不贊同出兵準葛爾的。如今戰事……情形你們都知道了。朕想聽聽你們的意見。」他頓了一下,又道:「是接著整頓再打,還是退兵?」
「朝廷不能示弱。」孫嘉淦叩頭說道,「臣以為目前不宜再打,但也不能退兵。就地屯兵,整頓軍務,稍事恢復之後,還是要打。」傅鼐也道:「孫嘉淦言之有理。奴才以為無論西北西南,我軍都是小挫。比較實力,都大過敵軍數倍。前見邸報,策零部又在遣使求和,可見他們也打不下去,不能只看到我軍失利小戰受挫。如今大軍已經佔領了科布多,新疆邊緣已經是前線。如果退兵,將來收復仍要耗兵耗力。可以降恩旨,接受準部蒙人求和,但我軍不宜後退,以致於前功盡棄。」雍正用嘉悅的神情看著兩個臣子,笑道:「好,講的是。朕本來還遲疑,就這樣定了,和策零阿拉布坦講和。」孫嘉淦道:「皇上仁慈之心上通於天,這實在是社稷之福。」
雍正含笑看著傅鼐,默謀了一會兒,說道:「你還這麼年輕,有大局觀,很好的。朕一向因為你是個國戚,局限了你。孫嘉淦身子骨兒不好,你以宣旨欽差大臣身份去一趟科布多,全權和策零使者議和。大的有三條:他上表謝罪稱臣,補交歷年貢物;退回他原來駐地,不得東進一步;他侵吞喀爾喀蒙古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不能再侵犯漠北蒙古和東蒙古。其餘細節,由張廷玉給你們佈置。」正要說西路兵馬冬季供應和屯田事宜,秦媚媚進來了。他見雍正在東暖閣和大臣說話,沒敢過來,只對高無庸耳語了一句什麼,退在熏籠旁垂手侍立。雍正見高無庸臉上微微變色,知道又有了事情,自己覺得身上不很自在,便道:「這不是小事情,弘曆主持一下,叫上方苞鄂爾泰一處商量。總之要『周全』二字。朕有些乏累,今兒不見人了,你們到韻松軒那邊去。」待到眾人都退出去,雍正方叫過高無庸和秦媚媚,皺著眉問道:「出了什麼事?你們兩個嘀嘀咕咕的?」
「回皇上話,」高無庸道,「喬黑氏歿了!」
「什麼?」
「真的!」秦媚媚道,「昨天奴才在宜主兒這邊侍候,今早家主兒起得遲,奴才方才過去──」「別囉嗦!」雍正一口打斷了他的話,「怎麼好端端的就死了?是什麼病?」
秦媚媚低下了頭,說道:「老太太不知道什麼事想不開,是……上吊了的!」
「啊!」雍正輕呼一聲回坐了下去。他忽然間覺得一陣眩暈,說道:「把王定乾張太虛的丹藥取來朕用!」高無庸因奉過弘曆的命令,不得再讓雍正服丹藥,便道:「丹藥還有幾粒在宜主兒那邊放著,主子既要用,奴才過去取來。」秦媚媚卻道:「外間殿裡琺琅盤子裡還放著一粒呢!」說著便取過來,掰了一多半一伸脖子嚥下去,將剩下的一小半捧給雍正。高無庸見那藥比平時多了約一倍,剛要攔止,雍正已經全吞了下去。高無庸只好說道:「這藥最是霸道,寶親王爺再三吩咐,他不嘗,不許奴婢們給主子用呢!」雍正道:「斷不至於有事的,朕平日有時比今天還用得多呢!」
那涼涼的、帶著麻鹹味、散發著濃重的麝檀香氣的丹藥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功效,雍正服下去少頃,焦煩燥熱的感覺便漸漸平靜下去。「人死萬事俱休」,雍正望著外邊灰濛濛的天空,蒼暗的色調籠著靜謐的澹寧居,有一種催人欲眠的感覺。他舒了一口氣,安穩地躺在了炕上,心裡想:「她這一死,顯見是已經知道了過去的隱秘,但她既死,這隱秘也就永遠揭不開了……」忽然心中又是一動,「也許引娣和她母親已經說透了呢?……」他掙了一下身子,但覺得身子鉛一樣沉重,躺著又無比的舒適安穩,他帶著濃重的睡意,喃喃說道:「不要人來打攪朕……給朕誦《金剛經》,朕要歇息一會兒……」高無庸立刻焚香,跪在雍正炕下,輕聲誦讀: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
在朗朗侃侃的誦經聲中,雍正沉沉睡去了。
……直到戌末時牌,雍正才醒過來。這沉沉的四個時辰的覺,不知怎麼,並沒有使雍正壓抑到極處的心境舒緩過來,他覺得心裡像曬焦了的木炭一樣,只要一晃火折子就燃著了。大冷天兒,連喝了兩碗冷開水才略壓住了,頭也疼,心頭別別直跳。想了想,睡夢裡作的全是惡夢,更覺煩躁。因見園中風止雨歇,他低頭嘆息一聲,說道:「高無庸秦媚媚隨朕到引娣那裡坐坐。」
「萬歲爺……」喬引娣正在燈下梳理一頭濃黑的頭髮,見雍正進來,驚慌不安地站起身來,聲音也有點發顫,「您請坐,我給您倒杯茶水。」她的臉色異常蒼白,腳步也有點蹇滯艱難,給雍正倒了茶,連碗蓋也沒有扣就端過來。見雍正似乎精神恍惚,便輕輕放在他面前案上,默默坐了一旁。雍正勉強笑了笑,說道:「這幾天軍機處事情多,沒過來看你。朝廷打了敗仗,朕心裡很不好過……」引娣頓了一下,說道:「敗了?我聽……聽人說,戰事只是不大順手嘛!」
雍正點點頭,說道:「這就和兩人打架一樣,一個壯漢子和一個小孩子打了個平手,那還不是敗了?所以,要逮回岳鍾麒和張照,依律處置。」
「皇上打算怎麼處置呢?」
「恐怕不能活命。」
「不能恩寬一點麼?」
「憑什麼要恩寬?」雍正冷冷一笑,「朕為了追索虧空,冒著人言,艱難竭蹶二十多年,國庫裡這六千萬兩銀子,是多少百姓的血汗?他們兩個幾年就揮霍了一半,換來的是朕的罵名,換得的是一個又一個的敗仗!」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站起身來,如困獸一樣匆匆踱了幾步,倏然回身,臉色在燈下泛著青色,「朕空有心胸,要承繼恢宏聖祖事業,這千古一代令主,但命運竟是如此不濟,命運竟如此捉弄朕,把朕放在一個可笑的位置上令後人羞辱!」
引娣承受不住他猙獰可怕的目光,驚恐地迴避著,說道:「皇上,沒有人那樣想……」
「有的!」雍正盯著引娣,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因見大金漆櫃頂放著的丹藥,親自取一丸,和水便嚥了下去,口中兀自道:「朕為扳回聖祖爺晚年朝局頹敗之風,得罪了多少人?兄弟,大哥二哥三哥、八弟九弟十弟,還有……十四弟、年羹堯、諾敏,楊名時、岳鍾麒、張照……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天下所有的豪門大戶!今人視朕為鐵腕皇帝,後人必有的指斥朕為暴君獨夫──是的,小民百姓說朕好,賤民也會說朕好,因為朕不許貪官污吏苛剝他們,朕除掉了他們的賤籍……可這有什麼用,有什麼用?!他們沒有筆,也沒有口,後世誰能知道朕?」
雍正原以為這丸藥下去,會使自己平靜下來,不知是藥性不一還是用藥過量,他的五臟六腑都燃燒起來,連眼睛都燃得血紅。他像一隻餓極了的狼,狂躁地在水磨磚地下橐橐踱著,雙手神經質地顫抖著,低吼:「朕想打出這兩場勝仗,與民休息,也與官休息──可這兩個畜生,耗了朕庫中多少銀子──不明不白,不死不活地把戰事攪得一塌糊塗……」他瞪著一枝昏黃的蠟燭,突然爆發出一陣悶啞的乾笑,似乎在哭一樣的笑聲,卻是一滴眼淚的也沒有。他仰著臉喃喃說道:「人們都在騙朕,連你引娣不也是這樣麼?」
「皇上!」
「住口!」雍正擺手命嚇呆了的高無庸和秦媚媚,「出去看著,無論誰,不叫不許進來──你沒有騙朕,你母親是什麼人?」
…………
引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就在這一刻裡,她突然變得異常鎮靜,慘然一笑說道:「這事是一層窗戶紙,再沒有捅不破的,皇上不說我也羞在人間。天啊──我有什麼罪,您要這樣懲罰我?……先把我拐賣到江南,又把我送進京師,先配我的親叔叔,再配……」她的頭劇烈地顫抖著,像一個無主的遊魂踉踉蹌蹌在空曠的大殿裡游移。她沒有眼淚,也沒有哭聲,茫無目的地用目光搜尋著什麼,口中喃喃而言,「我……本想問問清楚……可現在……還用得著麼?……噢,老天爺……」突然,她在炕邊抓到了剪花樣用的剪刀,看了看,格格一笑,猛地向自己胸口扎去……
雍正此時熱血奔騰暴湧,也已完全失去理智,急步搶上前去,拔出那把帶血的剪子,一聲獰笑,向自己胸口扎去!但這一剪刀並沒有刺中要害,昏沉中見引娣伏在案上,似乎還沒有死,雍正吃力地說道:「好……很好……你衝這裡幫朕……幫我一把,再來……」他踉蹌站過去,翻過引娣的臉看,引娣身子一下子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眼見已是死了。雍正耐著胸中焦熱欲焚的火,用血蘸著在青玉案上寫了幾個字:
不可難為此女,厚
「葬」字沒有寫完,血已經寫不顯字了。他也不再去寫,在極度的燥熱、興奮、憤懣與痛苦中再次高高舉起剪子,對準自己的心窩猛地刺了下去……
夜,已經深了。
深秋的狂風透骨浸涼,吹得一苑竹樹都在婆娑舞蹈。忽然,一股哨風鼓簾入殿,殿中所有燭光都閃爍著晃動了一下……
《雍正皇帝:恨水東逝》全卷終;《雍正皇帝》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