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太監用盡全力抽打的傷好的奇慢,十天過去,也只是能翻身而已。嫣兒以我需要養傷,她獨自一人害怕為由留我在棲鳳殿同住。血洗未央宮一事似乎很快就被忘記,而其他後宮嬪妃也全然不知。想來那太后身邊的齊嬤嬤也是狠辣角色,手法利索辦事穩妥。
對錦墨的思念和愧疚讓我極少進食,原本就清瘦的身量愈加病意十足。雖然如此,卻沒忘記幫嫣兒添加棉絮。嫣兒在一次想要出殿散心的時候被幾位臉生的嬤嬤們攔住,才知道太后的禁足令。
從此嫣兒想要曬曬太陽也是奢望。每天白日我和嫣兒對視,苦笑著各自拿著竹簡來看,盼時間飛渡。夜裡就相伴同睡一床,有所照料。還在長身體的她沾枕就睡,而我則輾轉反側想起錦墨無法輕易入眠。
是夜,三更天的更漏聲讓我回過神,原來到了這個時刻。我長歎了一聲,想躺下休息,但酸澀的眼睛卻總合不上。門外有開啟宮門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因夜靜顯得悠長。
都這麼晚了誰在開宮門?我摒住呼吸,靜靜地聽著外面。好像有兩個人悄然走進殿內,我驚得想要大聲呼救。一時間聲未出口,一方白色的團龍手帕已然蓋在我的臉上。團龍手帕?
我決定閉嘴。兩個人輕輕掀開被子,另用大毛的毯子將我裹住,抬出殿外。蒙著帕子的我,順著帕角往下看,抬我的人身旁都掛著福瑞掛佩和宮禁門牌。
看來是皇上身邊的內侍。心頓時安穩了些。
出了宮門,將我放上綺麗宮車,這春恩鳳鸞宮車是妃嬪奉詔侍寢時乘坐的。
我猶豫了一下,卻強扭不過只得斜歪著靠在車壁。
宮車四周掛著叮當作響的掛飾,車啟動時隨車搖晃起來,甚是好聽。
我冷笑,這是多少後宮女子夢寐以求的聲音,榮辱寵衰都依靠此聲往返相伴。也許只有幾次就再也聽不見。
後宮最不值錢的就是美貌,稍縱即忘,舊人哭新人笑的的歷程從來都是周而復始,源源不斷,我不想當這其中的一個,也不能當。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車停下來。
福公公守在凌霄殿門外,見春恩車到,叫人抬我下車,送入殿內。由於被人仰抬著,我目光所及盡是凌霄殿的巨梁,大紅的巨梁上盤著赤金長龍隨我移動而前行,怒目橫視,飛爪噴霧,身上的龍鱗片片匝起。
幾人將我側放在榻上,我掀去龍帕,回頭望去。萬龍榻在殿東靠窗位置,嵌碎銷金的方磚如鏡般長綿不見頭,每十步就是孩兒臂粗的騰雲繞龍的紅燭。
十二扇通天落地的白羅琦紗被鑲金漢白玉的掛鉤挽起,讓大殿顯得肅穆。榻前一個福字紋雙耳銅香爐正渺渺的吐著香氣。背著燭光,一個黑影走來。定睛一看頓時窘了,強撐著想要見禮。皇上走到榻旁將我攬住,回身脫鞋坐在榻上,擁我趴在他胸口。
此時的他穿著白色的寢衣,微熱的體溫帶著藥味傳給我,我心鼓敲個不停。
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奴婢身有傷病,不能侍駕。」
「朕知道,只是想找你過來說說話而已。」他的臉上閃過異樣紅暈,淡笑著如清澀少年,抬手往耳後幫我抿去了亂發。我順著他躺臥的姿勢輕附在他胸前,他凝神望我。「害怕了嗎?」他輕聲相問。
我不語,只是搖搖頭。一時想不出話來講,只是低頭扭著他的衣角。「你看,今天的夜色多美。」他助我翻身看向窗外,將雙手環住我腰,將我包圍在他的氣息裡。
窗外月還是滿的,月色極明。凌霄殿外的萬物都淡淡的披上了黃色的光暈。遠處有上林苑的後山層巒疊嶂,幽暗的讓人向往。遠處未掃的殘雪瑩白無暇,仿佛人世上從來都是如此乾淨,沒有骯髒。
一陣夜風經過,吹得人寒冷,微微抱緊雙臂,卻因為捨不得景色不肯關窗。
突然被風嗆住了嗓子,猛咳起來,眼淚都因咳嗽溢出。他細心的將被子給我蓋上,把窗子合上。已有宮人把那層層疊疊的紗幔放下,隱隱的如雲端霧裡。許久誰都沒說話,我只能感覺溫熱的氣息吹在頸項,癢得心亂如麻。
「委屈你了。」他低沉的聲音夾雜著無限的痛惜。
區區幾個字讓我連日來的憋悶與痛苦仿佛如噴薄的井水迸了出來,伴隨著渾身劇烈的發抖淚如泉湧,這樣搜腸刮肚的哭讓我幾欲昏厥。他默不作聲,只是扳過我的身體,讓我趴在他的胸前哭個痛快。良久後哭得沒了力氣,才發現他胸前的已經被淚水暈濕了大片,抬頭看他,他也癡癡的望我。
「奴婢失儀了。」我收拾了淚水強忍下心中無盡的哀慟。
「朕無力幫你,朕對不起你。」說到這裡他緊握拳頭,手背因用力變得青筋凸起,關節也泛起了白色。
只這一句話就足夠了,他也有他不得已之處。「第一次見到你,朕就發現你是個聰慧的女子。知道自己該走怎樣的路。」他黯然的說。
「朕知道自己不能保你周全,所以只好順從你的意思,放你一條生路。只是這天下不是朕的天下,朕做不得主。」自責的語氣隱藏了太多的無奈,讓人聽了無不動容。
高祖征戰多年,漂泊不定,皇上年幼時看多了血腥廝殺,過著動蕩的生活。
皇上登基後太后朝堂聽政,事無巨細均要回頭問過母親的意思,甚至掌管大漢兵馬的虎符也在太后手中。他這個皇上當得名不副實,無力左右任何事情。
「還記得你跳的那個翹袖折腰舞麼,那是朕小時候看過最美的舞蹈,戚夫人美的驚人,舞的眩目,父皇在世的時候總是拍著桌子擊打鼓點為戚夫人伴樂,那時候我覺得戚夫人就是傳說中的女媧娘娘。」皇上說起戚夫人時的神情美好而向往,似乎回味著年幼時最心愛的卻得不到的玩具。
突然他神色黯淡:「只是後來再看見戚夫人已經是人彘了。朕無法想象那嗚咽滾在污物中的人球竟是當年讓人驚艷的戚夫人」
我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索性默不作聲,聽他絮說。皇上似好久不曾有人聽他說話般,獨自呢喃著:「看見你跳那舞,朕以為是戚夫人回來了,以為一切丑陋都不曾出現在朕的眼前,那些不過是一場噩夢,母后還是朕年幼時慈愛的母后。其實不過是朕自欺欺人罷了。」
「皇上,節哀。」我悄聲安慰。「其實朕很想你,又怕給你帶來危險,只能得借著去看嫣兒的機會好好的看你」他把心中憋悶已久的事全吐了出來。我怎能不感動,堂堂帝王居然需要挖空心思找借口看我,如此心意已經重於一切了。
他長歎一聲:「其實朕也想過要給你個名份,光明正大的站在朕身旁,只是你那天說的風霜相逼讓朕害怕失去了你。」他鼻音沉重,似有不捨。當然不能那樣做,那樣如同置我於烈火之上,且不說太后如何,單是後宮的眾多女子怕也難以應付。
突然他將我緊緊擁入懷中,期冀的說著:「不若朕同你逃出著囚宮,尋個偏僻的地方,過個安穩平靜的日子,好麼。」
那種空夢繁花般的日子,也是我渴盼的,與心愛之人攜手相伴,笑看雲起,再無世間煩擾,歲月靖好,執手偕老。只是這夢遠得不可觸及,我已然深陷宮闈爭鬥無法脫身,自由也變成了需以生命換取的昂貴期盼。
我搖搖頭,他震驚:「你不願?」「並非不願,只是奴婢不能。」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出自己的憂慮。
空想無用,一切都不可能付諸實施,嘴上說的再美又能怎樣。
他的眼神驟然黯淡,顯然他也知道,那不過是偶爾閃過的一絲奢望,不過我這般冷靜的拒絕也傷了他作為男人的心。
空氣一下子僵持著,我懊惱自己說話無所顧忌,他感歎自己的幼稚。彼此擁著卻再無話可說。不到寅時,福公公在殿門外清了清聲:「皇上,是否送蕭清漪回未央宮。
還在假寐的我突然起身,竟然忘記時辰,如果被人看見必然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皇上也起身不,滿的答道:「慌什麼,準備車輦吧」再度望向我,抬手幫我梳理散亂的髮辮。因是和衣而臥,衣裙上布滿了褶皺,他低頭用力撫平,又抻了抻裙擺。長歎一聲:「走吧,一切小心。」雖有不捨,卻又不得不放。
我不能起身告退,只能由兩名太監披上毯子抬出凌霄殿。
幾乎在他為我整理衣服時我就以為他是我此生的良人,風霜相逼也罷,孱弱無能也罷,我都願意為他踏入紛爭後宮拼出個出路。
還未回神,已坐在車中。車走的很急,顛簸的厲害。剛到未央宮,寅時更漏響起。未央宮門微啟,我心裡了然,未央宮中除了太后的人,原來還有皇上的人在。
兩名小太監慌忙的抬上我,貼著門進入,疾步進入內殿。走到床榻旁,掀起紗幔。我一眼看見嫣兒,夜深微朦,我仔細端詳許久,還好嫣兒沒醒。
那兩名小太監將我輕輕放下,俯身告了個罪,轉身離去。我回頭看著嫣兒,心中百般滋味。自然又是一番愧疚。一夜的折騰倒也困乏了,剛挨上枕頭眼睛就不聽使喚的想要合攏。算了,天大的事也要明天再想,今夜必然好眠。須臾片刻,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