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醒醒,姑娘醒醒。」
我幽幽的睜開雙眸,好累,這覺睡得酣暢香甜,許久不曾如此深睡過了。
面前的女孩子,輕靈秀氣,手腳利落,為了長途跋涉將原本做宮娥時所穿寬大衣裙換成了短小的褲裝,看起來倒也俏皮可愛。
「到哪裡了?」我迷濛的問,嗓子依舊嘶啞難聽。
「剛出長安城,聽他們說今晚要在郊外過夜。」她見我喉嚨發乾,回身取出水囊和杯子,倒滿了水端到我的面前。
我伸手接過,一飲而盡。那水流過乾涸的嗓子有著說不出的甘甜,讓人舒服的想嘆氣。
車輪粼粼滾過的聲音伴著馬匹的嘶叫,車子在顛簸中前行。
「雨停了?」我感覺有股溫暖透過布帷照在臉上暖洋洋的,恍惚問她。
「嗯,雨停了,說來也奇怪這雨從出皇城那刻就不下了。」她低頭忙著手裡的活計整理衣物,隨意回答。
我勉力的抬起手,掀起窗帷一角,刺目的陽光晃得我畏縮了一下,避過身去,等雙眼恢復視覺,我再次眯眼將頭探向窗外。
回頭看,遠去的龐大崢嶸的皇城背映一道彎彎彩虹,再不見那朱漆金瓦的宮牆,也不見衣香鬢影的宮人,只隱隱的看見,一個清冷的身影帶著淡笑在雨意朦朦中漸行漸遠。
雨後的風清涼刺骨,灌入我的衣領,渾身驟冷,有如刀鋒,直插我心,一刀兩刀……。我猛地開始咳嗽,劇烈的咳,連心也跟著顫抖起來。
「竇姑娘,進來罷,仔細凍著身體。」她叫靈犀,雖然不過才相處了兩天,卻覺得她不僅聰明而且頗為善解人意。
聽著她的稱呼,我不動生色,默默地放下窗帷,將身體蜷縮起來抱緊,目光環顧仔細端詳車內的陳設。
此車比宮中的車輦要大上許多,因為需要長途跋涉,車內物件一應俱全,還有個小巧的衣櫃用來存放衣物被縟。
還有精巧的車內擺飾,為怕路途顛簸,東西容易移動位置,所有的東西都是以鐵石打鑄,方桌上的小物件則以磁石製造,扣在其上牢牢吸附,任它如何晃動也不見絲毫挪移。
果真是精緻,這長途的馬車我還是第一次乘坐,有很多事物讓我覺得稀奇。
「剛剛杜將軍傳令說今晚就在河西縣過夜,請各位姑娘都準備好,以免到時候忙亂了手腳。」靈犀見我精神好轉,低聲和我稟告。
是了,此行共有五輛馬車,我們是太后賞賜給諸王的良家子,每個高祖分封的劉姓王各賞賜五位,我們是前往代國的五個賜品。
「知道了,剛剛好像聽到了哭鬧聲,出了什麼事?「我拉過被子蓋住雙腿,雖然身體已經有所恢復卻還是總感到冰涼難耐。
「聽說是後面的夏姑娘在尋死呢,她老家和姑娘您一樣,也是清河縣的。此次分封本想能離家近些分到趙國去,就拿了不少體己錢賄賂管理分配的魏公公,結果那魏公公拿了錢反而忘記了,她被莫名其妙的分到了代國,路遠迢迢離家又有幾百里,怕是一輩子也回不去了,所以才哭鬧著說不想活了。」①
「這麼聽來的確是白費了一番心血,只是尋死做什麼,去那趙國未必就能回家,去這代國也未必就回不了家,我們的命哪裡就是我們自己的呢?」我淡笑,隨手拿過枕頭靠起休憩。
「是阿,哪裡就聽得我們的呢,聽說皇后娘娘身前的那個清漪姑娘說賜死就賜死了,人家都說她清雅得如池中白蓮,美麗的很,在皇后娘娘面前也很得臉,她那樣的人物還輕易被賜死,我們就更如草芥了。」靈犀嘆怨的說。
我清笑詰問道:「如此美好的人物,你見過?說得好像有模有樣的。」
「奴婢哪裡得幸見過,不過聽一同勞作的姐妹們說其過。奴婢原先是服侍齊美人的,她病死後就負責看個空殿值個閒差,守著綺月殿做些打掃,後來聽說有個難得的機會能放出宮去代國,奴婢自然就去魏公公那報名。咱們這些做奴婢的,到哪都一樣,反正奴婢已經受夠了那個憋死人的地方。哎喲,這個不能說……」忽而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立刻摀住自己的嘴巴,緊張的望著我,生怕有什麼懲罰。
我看她惶恐不安笑著說:「放心罷,我不會告訴別人,以後你也不要總是自稱奴婢奴婢的,我叫竇漪房②你也知道的,叫我漪房就好,我叫你靈犀。」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那怎麼行?您到了代國有了位份是要做王妃的,奴婢怎麼能輕易稱呼您的名諱呢?」靈犀連連擺手,固執的不肯如此稱呼。
「到了代國再說,我們現在沒有分別。」我笑著應答。
剛說到這裡,馬車戛然停止前行,沒有提防的我們身體隨慣性前撲,我勉強拽住窗子穩住身子,再想去拉她,還來不及夠到她的衣袖,她已經撲到車外,很是狼狽。
我大笑,笑聲未停卻聽見車外低沉聲音響起:「竇姑娘,今晚就在這裡休息,勞煩姑娘下車,末將已經為您挑好了房間,以供休憩。」
我聞聲頓時斂住笑容,面無表情的將薄紗環於面前,起身走出車外。
車門處站定,回頭張望,躬身施禮的是此次奉迎的代國將軍。
銀甲銀盔,冰冷的刺目,劍眉下的眸子清朗如星,面容雖帶恭敬,骨子裡卻暗帶戒備,一觸而動全身。
我明了他的想法,他是代國派來迎接護衛的將軍,而我們是當今太后的賞賜,利益牽扯下自然是需要小心防備的,畢竟在他們看來太后心血來潮的賞賜有可能也是奪命計謀。
想到此處我冷冷一笑。他們猜測的果然準確。
靈犀跳下馬車安置好踏凳,我緩步下車,經過杜將軍身邊微微俯身施禮,輕聲謝道:「車馬勞頓,一路上杜將軍辛苦了!」
他目視前方,並無表情,點點頭算做應答,然後再不說話,旋即回身,再去通知後面的馬車停靠休息。
靈犀見他桀驁偷偷撇嘴,不屑之情顯而易見,我笑笑擺了擺頭,拖著她的手走入客棧。
此處雖處郊外,客棧還算乾淨,同行五位良家子各分了一間屋子。此時隨行的侍女都上樓忙碌著安頓,我們幾人只得先坐下來喝茶休息。
我一眼就看見了兩個眼睛哭腫了的夏雨嵐,青紗罩面愈發的顯得那雙淚眼楚楚動人。聽說她原來是太后身邊負責針線的宮女,本來沒資格充當良家子,看來銀錢的力量果然巨大,只可惜沒遂她圓滿心願。
另外兩個是漢宮惠帝的宮人,喬秀晴,段明月。
「不管怎麼說,好歹我們也是送到代國的良家子,那個杜戰就把我們放到這裡,你們看看這裡又小又破怎麼住人?」說罷還拿起帕子隔著薄紗掩了自己的口鼻。那是許金玉,父親是禮輔大夫,本來是憑著花容月貌準備進宮享福的,後因為太后手段狠辣嚴厲,生怕受了折磨,她父親便為她另尋了個好去處。
段明月低低柔聲道:「姐姐少生些事罷,那個杜將軍是代國的鎮國將軍,此次能來已然給了我們姐妹天大的面子,荒郊野外的,有個住處不錯了,莫要再挑了!」
許金玉聽後很不以為然:「怕什麼,將來若是我得寵了,他還得反過來小心翼翼的巴結我呢,什麼鎮國將軍?那也要我想讓他當他才當得上!」
哼的一聲冷笑從她左邊傳出:「得寵?做夢罷!,代王今年虛歲才十三,你大他整整五歲,他會寵幸你?仔細讓人笑掉大牙!」喬秀晴一向嘴直口快,見段明月一番好心卻被許金玉冷諷回來,看不過眼,幾句話下來猶如潑了一盆冷水給許金玉,氣得她兀自坐在凳子上呼呼直喘,年齡的確是她的心病,東行的五人中以她年齡最長。
我旁觀幾個女人的鬥嘴,不置可否,代王寵愛是她們最愛幻想得到的東西,卻是我最嗤之以鼻的。低頭輕輕摩擦茶杯邊緣,恍如未聞,沒有言語。
夏雨嵐此時似乎還沒有脫離無法回家的傷心,依然在那低低抽泣,面上輕紗隨身體躬曲著一顫一顫,寬大的罩服更是顯得沉重無比。
我們五個是一樣的服飾,在未得到分封之前都是如此。
正想這裡,那邊卻又不消幾句吵鬧起來,段明月惶惶怕被訓斥擠身從中拉架,又因喬秀晴身量高挑拉的頗為費勁。
眼看著廝打起來的兩人我有些不耐,默默無聲起身上樓,在下面一片吵罵聲中走進房門,將聲音隔斷在我的身後。
長吁一聲,愈加煩亂。
傍晚再見,已是個個有些慍怒,聽靈犀說,那三個都已被領頭的公公訓斥了一番。一頓飯下來,各是恨恨,也不對看,吃的迅速,吃過後又各自起身回屋,只留下我與夏雨嵐對視一笑。我告了失陪,也起身上樓準備休憩。推門而入時靈犀已經點燃了油燈,為了明早趕路,我倆決定和衣睡覺,她睡在對面的小床,不消片刻就傳來鼾聲。
被子裡有股乾草的氣味,枕頭也沙沙作響帶些汗臭,空氣悶熱難耐,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我只是擔心……
她還好嗎?
臨被賜死前的一幕一幕就在眼前。
猩紅的血,白色的蓮,婆娑的淚眸。
輕嘆了一下,轉過身,凝神暗夜之中靈犀所在的方向,她又究竟是誰,是太后派來監視我的麼?我可以信賴她麼?這些我全都不知,也無從知道。
那夜,我悠然轉醒,齊嬤嬤靜靜端坐在我身旁,手中捧著湯藥碗,一勺一勺的喂給我解藥。
「醒了?」太后遠在榻上,聲音蕩在大殿上,空曠得駭人。
「回台後娘娘娘娘,醒了。」齊嬤嬤放下藥碗,將我用力攙扶起,直到此時我才突然恢復了神智,原來我沒死。心突突的,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努力回想那些步驟,卻無法知道紕漏到底出在哪裡。
太后徐步走近,笑著看我,瞭然我眼底的疑惑,輕聲說:「你沒死,哀家給你的是一種可以讓你大量吐血的藥酒,服過後會如同瀕死沒了氣息。但是用過解藥後就會停止吐血。「
我想說話,卻嗓子乾啞而無法蹦出片個字句,齊嬤嬤躬身低聲安慰我說:「這個藥對嗓子是會有所損傷,好好調養休息,過陣子就會好的。」
我抬眸看向太后,她站在榻旁,眼睛望向窗外,悠遠的聲音傳來好像並非出自她的口中:「高祖三子代王劉恆是哀家最為不放心的人,他雖然尚且年幼卻心思詭詰,身邊還圍有不少的謀士,薄姬那女子也頗有心計。聖上的身子不好,哀家自然要替他守護好江山,所以任何有可能危及的人哀家都不會放過。蕭清漪,現在你是唯一可以幫助哀家的人,你很聰明,幾番測查你都安然通過,所以哀家想派你去代國,當我一個耳意心神策應於哀家,如何?「
聽到這裡我才全然明了,雨中接旨,奉迎新後,血洗未央,殺人奪子,拆橋賜死不過都是對我的考驗,最終也只是為了派我去代國,做個細作罷了。好縝密的計畫!而這計畫的最妙之處莫過讓我死了才可以重生。
我垂低眼眸,緘默不語。還要踏入紛爭麼?原本準備放棄生命的我還會再次回到我厭惡的世間麼?我不想!於是輕輕搖頭。側坐的齊嬤嬤按按我的手臂,我見狀看她,她朝我使個眼色,閉眼搖首。
我將唇邊的話吞嚥而下,選擇沉默。
太后並不看我的反應,依舊雙眼炯炯目視窗外,清冷的月色下,她面容肅穆,鬢髮深處閃過銀絲,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著她,一向母儀天下的她此刻看起來是如此的傷心寂寥,如此的疲累不堪,,記憶中那堅毅的面龐也陡然印上歲月的溝壑,道著不為人知的滄桑。
心頭一酸,我嘆了口氣,這就是母親,再怎樣胸懷偉略的女子也逃不過身為母親愛護子女的本能,殺人奪位都不過為了自己的孩子罷了,此刻的太后就是一位為了拱衛自己孩子皇位不擇手段的母親,而我只不過是她運籌帷幄的一顆棋子而已。
想到這裡心底油生一股悲憫,為她,也為我。
「錦墨她很好,現今只是有些傷心過度,哀家已經吩咐兩個嬤嬤去照顧她了。」太后關切的話語讓我的心由悲轉驚。
原來如此!那夜容我和錦墨團聚也是為了佈置好今天逼我就範的手段,一夜的相處又重新燃起我的滿懷希冀,希望錦墨未來十餘年能永保安好。太后知道若以錦墨性命要挾,心疼妹子的我自然難以拒絕,必然就範。果然是個好方法,她現在暗地裡清楚的告訴我,錦墨已經在她手中成為把柄,我必須答應她的要求,而且到了代國也必須給她一切所需,否則錦墨性命休矣。
我心中驚懼,低頭倚靠在榻邊,半晌無語。
太后見我無動於衷,聲音驟然拔升:「你可是不願?」
我仍是不動不語。
齊嬤嬤放下藥碗,攙扶住太后的手臂笑說:「今日事發驟然,太后娘娘容她仔細想想。夜深了,太后娘娘還是先行休息罷!」
「既然秀玉這樣說了,那好罷,哀家給你一個晚上時間來考慮。」太后雖然這麼說,語氣中卻仍夾雜著威脅。她怎麼可能容我考慮,不過是讓我走的心甘情願些罷了。
我不曾猶豫其它,答應太后是肯定的,我可再次選擇赴死,卻不能牽累錦墨,以太后的性子也必不會輕饒我的家人,我無法這樣自私。
二次為人發現自己的想法變了許多,以前總是哀怨自己的命運讓人操縱,無法自主,今日突然發現自己錯了,命運其實是握在自己手中的,雖然可選擇的道路少了些,卻也不是絕了生路,即便無路,仍可端看你怎麼走才能再闢蹊徑。死則是最懦弱最無能的逃避,我暗自定下心,決定去那代國,就算不是為了錦墨,我也必須要去,那裡有我嚮往的自由,有我嚮往的生存道路,即便是被人操控了命運我相信我也能依舊活得精彩。
回首再看窗外,依舊是皎潔月光,依舊是點點星辰,而我卻不再是我了。
隔天,靈犀就被分到我的身旁,此刻我的身份是竇漪房,年方十七,清河縣人,母早亡,因家貧困,父親前往湖邊打魚補貼家用,不慎掉入湖中身亡,遺留兩個弱弟給我照顧,沒辦法我只得入宮尋個生路,一直在廣福殿侍候,王美人死後分到建章宮作了太后管理內務的女官,兩個弟弟流落民間,不知去向。
此次太后將良家子賞賜給諸王,我領命去往代國。她是我的隨侍。
靈犀言談舉止很是伶俐,我一直小心戒備於她,對她說話也總是點到為止,她並不在意。幾天試探,我仍無法摸清她的底細,如果她真的是太后安插在我身邊的監視,那以她十六歲的年紀來看城府實在深不可測,兩天相處一絲破綻也無,這讓我愈加對她進行提防。
蕭清漪出殯和我出宮是同一天。
果然是風光大葬,宮娥中若有死亡通常都拉到西郊化人坑,而蕭清漪的棺槨則享受到不同的待遇,不僅死後被聖上破例追封一品蓮夫人,還允許入皇陵安葬。宮人見者都咂嘴結舌,好大的臉面,無限的榮耀,若得死後如此,也算死得值了。
出殯這天,未央宮除皇后之外全體帶孝,萬朵白蓮鋪就一條登天去路。未央宮外圍滿了引頸相看的宮娥內侍。
八名身著孝衣的小內侍為蕭清漪抬了棺槨,十名素服宮娥為蕭清漪舉幡引路。
颶風來襲,片片白色紙錢滿天飄揚,隨風起舞。
我收拾包裹,帶好一切所需,一身素衣罩服帶著靈犀登著腳踏邁上遠行的馬車。
「起棺,走!」執禮的太監尖聲高喊,皇后和聖上並未一同觀禮,聽說皇上某日一病不起,皇后則莫名受了驚嚇。
我從包裹中翻找後掏出一方絲帕,讓靈犀幫我找個花樣子。
「姑娘,蓮花行嗎?」靈犀翻騰了半天,低頭問道。
我接過蓮花的紙樣,笑著撕成絲絲條條,揉搓扔向窗外,又指了指她手中的薔薇花樣,靈犀聰俐遞過來。我伸手接下,描在繡緞上。
嘶叫的馬兒拉動了車,車輪滾滾開始緩行。
「出宮咯!」執禮的內侍們接著高喊。哀傷的鼓樂齊響。
「出宮咯!」車隊領頭的魏公公高喊。四處一片寂靜無聲。
那邊白幡招魂,這邊欣然出宮。我淡笑,一針一線慢慢繡起,不曾停歇。
①歷史中,竇後清河縣人,為離家近些賄賂分管太監,後被誤分到代國。此處為故事需要,轉嫁他人。
②竇後歷史中沒有名諱,查閱了很多有關方面的書,能確定的是兩個清漪和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