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初見

七月二十六,我與其他四位良家子同日進宮。清晨,天色未亮,灰濛蒙的帶著淒冷。可是燈火通明的驛站內就開始忙碌起來,早在丑時,驛站外就已經站滿了等候我們的手持儀仗內侍和隨侍翩遷宮娥。

今日的發髻五人皆相同,都是如意高飛髻,斜綰飛鳳鎦金步搖,一式五對縷空金銀嵌著配合各自服飾顏色的寶石,耳上墜著同色的明鐺,項上亦是同色的瓔珞金鑲寶的項圈。

身上禮服也是五色,繡刻祥雲靈芝雲舒廣袖,逶迤拖地的百色鸞衣,曳地月華長裙,裙服寬闊,熠熠流光隨身擺動,裙邊配以指甲大小夜明珠鑲圈,層層盪開叮噹作響。外裳輕紗薄透,飄逸空靈,隱隱透出左臂所帶纏臂金①,華貴異常。

寅時已到,五部華蓋宮車悄悄停在驛站門外,禮儀樂師也準備就緒。我們各自由侍女攙扶小心上車,前往代國王宮。

一路上樂聲悠悠,似乎緩解了些心中的恐懼和擔憂。

臨近代國王宮時,我將窗帷掀開一角探首端看。

代國王宮規模略小,離遠望去,殿角卷揚如刀鋒直插天際,一抹金色朝暉撒於其上,泛起粼粼金光,讓人不由得升起肅穆之意。

心中突然有些酸楚,將手又縮了回來。

漢宮遠離,又入代宮,這裡可還會是我的傷心地?是否也會有安寧平穩?未來的日子依然無法預料,從今日開始將會慢慢在我面前掀起帷幕。

我將手互相環扣,長吁一下。心已安靜。既然來了就已沒有說不的機會,也不能再反悔。

因為我們五人身份特殊,此行由朝天門進入,據說那是奉迎新後才能走的通道。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車子停住,眾人上前服侍更換輕輦,接著前行,又過了許久,再次停住。過了半晌,外面響起執禮太監的聲音:「代王劉恆接旨……」

「臣劉恆,攜百官奉迎聖旨。」一個平穩的聲音,聽不出半分情緒。

這就是劉恆了,單憑著聲音無法猜測他的樣貌,我低頭絞著衣角,忍住好奇不去窺探。

「代王仁孝淳厚,恭讓謙和。今,賞良家子五人,以茲嘉獎。欽此!」說罷魏公公回首示意,侍女們將眾良家子攙出。

低首邁出鳳輦,視野一片豁然開朗。眼前黑壓壓的跪倒一片,為首的是一個身著黑色龍袍,頭戴金冠的少年。他正躬身叩首,從我這裡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劉恆叩謝聖上、太后娘娘賞賜!」說罷起身,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看著我們五人,疾走幾步來到面前。我們見狀紛紛見禮,他左手一個右手一個笑盈盈攙扶起身。我位處偏後,雖不能看得仔細,卻驚覺他比我還要高出半頭,完全與年紀不符。

「快快請起,果然個個都是麗人!」一番話下來站在前面的許金玉和夏雨嵐早已紅了雙頰,羞怯怯的看著眼前的代王。

魏公公聞言更是樂得合不攏嘴,上前一步,深施一禮說:「代王歡喜就好,也算不枉老奴路上一番辛苦了。」

劉恆似乎已經沉醉在左擁右抱當中,聽得此話登時吩咐賞賜魏公公邑食萬石,隨後挽手拉著左右美人進入內殿,只留下廣場上的文武百官依然下跪。

我左右環視,杜戰在百官右手,仍低頭不起,而左邊站起一位老者,朱紅冠冕,抬手唱諾,滿面帶笑躬身請魏公公去往偏殿休息。

魏公公既得了賞賜又受到這樣厚待自然高興,樂呵呵隨那老者前往偏殿。

杜戰等魏公公一行進入偏殿,才緩緩起身,回首示意百官起身散去。而後行至我處,杜戰眯眼上下打量,見我面無表情,嘴角浮起一縷帶有深意的輕笑。

代國君臣都已散去,唯獨我、段明雲,喬秀晴站在大殿的台階下進退不是,杜戰見狀吩咐宮人攙扶我們也一同進入內殿。

這是代王早朝的乾元殿,正殿大堂以金石磚鋪地,烏黑泛金排鋪到底,中有紅色羊毛長毯,長毯盡頭赤金蟠龍寶座端然在上,兩邊是仙鶴香爐,鶴嘴中吐著渺渺香氣。寶座後面則是一副十二折翹金壓翠的長春屏風,上用篆書寫著,無為而治。

此刻劉恆不在前殿,內裡傳出一片歡聲笑語。我和身後兩人對視一眼,徐徐移步進內,卻看見劉恆摟著許金玉有著說不出淫褻。夏雨嵐粉嫩的面容上似乎有些羞澀,獨坐在一旁低頭垂首,似乎不忍相看。

「你們也來,都坐在本王身邊!」劉恆又起身過來,一把環住我們三人,簇擁著坐在榻上。我被榻前台階拌住,向前歪倒,正撲在他的面前。手砥他的前胸,與他貼面擦過。還來不及告罪,就被他用手指擒住下顎,緩慢抬起。

目光順勢而上迎上劉恆深邃雙眸,心底暗自一驚。

不對,他不是這樣的昏庸藩王,眸子下的清冷平靜印證他根本在做戲。

「投懷送抱的美人麼,孤王喜歡。」他的言語分明是挑逗卻不見一絲情緒。

心底暗笑,突然瞭然。

我淡淡一笑:「奴婢竇漪房叩見代王。」索性昂首直視於他,絲毫不曾迴避他訝異探索的目光。

原來代國君臣上上下下都已經猜測到漢宮賞賜良家子的舉動並不簡單,卻仍要麻痺來使,他們裝的辛苦,我們也瞞得辛苦。

「好個如花美人兒,人美名字也美。漪房,那本王就封你做個美人如何?」

「多謝代王恩典,臣妾惶恐。」他說的言不由衷,我答得隨意敷衍,一雙眸子卻仍然直視於他。

「代王,那奴婢呢,是不是也給奴婢封個什麼?」一旁的許金玉看見劉恆對我似有別意,早有不甘,硬硬將我推到一旁,撲在劉恆懷中,撕扯他的袖子,討要分封。

「你麼?自然要高她許多,本王封個夫人給你如何?」劉恆戲謔探過頭去,薄唇貼著許金玉的香頰,輕滑而過,惹得其餘幾人一片低聲驚呼。

我在旁淡笑,垂斂了眉目。劉恆為了麻痺漢宮真是做足了功夫,只怕他用盡了心思將來會碾碎一片芳心了。

他埋於許金玉的香肩,微微斜身飄眼看我,目光似有挑釁,我迎上他的目光,笑得溫婉無害。只是扇著紫紗袍袖,享受難得的絲絲涼意,自在著看上一齣好戲,實在精彩。

劉恆似乎被我的不以為意激怒,突然全身緊繃用力,狠狠的將許金玉擁倒,目光灼熱,氣息粗重。分明凝神看她,卻又似不在她身上,與許金玉唇齒糾纏下,不消片刻嚶嚀輕喃之聲響起,全然不顧他人無措困窘。

執事的宮娥領命將我們帶出,靈犀在殿外等候太久,早已煩躁不安,猛地抬頭見我隨宮娥走出殿門,想要上前與我說話,卻被我抬手比唇噓聲制止。

因為分封聖旨未下,眾人尚無宮殿可居,於是我們幾人被領於偏殿暫時休息。

驚於剛剛乾元殿內的景象,大家都默然相坐,誰也沒有說話,揣度著各自未來的命運。先是夏雨嵐一聲抽泣,帶動了週遭,顛簸勞頓,離鄉思親,前景堪憂,無不夾雜著哽咽,浸透了淚水,迸湧出來。

我輕轉手中的碧綠玉竹杯,一汪綠色看得暗自陶醉,聽著她們的哭聲,笑意淺淡,伸手蘸點茶水,在桌上劃弄著,反反覆覆皆是劉恆。

劉恆,如此心機應該是長久生活在呂后陰影下造就而成,十三歲的孩子會是這樣深沉讓我不曾預料,卻不知這其中究竟有幾分杜戰和周嶺的功勞。

舒展開雙手放於面前,辛苦勞作時所結粗繭在靈犀連日來的養護下全部消失不見,只是心被磨礪所傷出的痂卻變得更加堅硬,它裹住了一切,不讓旁人探究內在。笑望依然哭哭啼啼的眾人,雖是個個風華正好,卻因來自漢宮這個身份,永遠不能奢求帝王的真心相待,不知她們現在可會知道,未來的命運有些多舛。

深坐良久,執事的內侍前來宣讀聖旨,夏雨嵐、段明月、喬秀晴皆分封為美人,分居瀟雨閣、銀光殿、熙霞堂。

而我則居代國王宮最偏西南角,聆清殿。

都已得了賞賜,由宮人們簇擁引領各位美人去往各自宮室。我走的最遠,連隨在身後的靈犀也哀聲抱怨連連。我回首笑笑,並不理會,依舊隨意觀望。高大的宮牆割斷了通往塵世之路。這就是代國的天闕,蜿蜒的紅牆碧瓦圈出的皇家庭苑,大氣磅礴之餘也讓人窒息。還在漢宮時我從未如此仔細瞧過宮牆,那是我從不敢奢望跨越的地方。既然知曉不能,也就絕然不看,怕自己看後無法克制,克制想踏出去的奢望。如今再次邁入宮牆,卻不知何時才能逃出這諾大的囚籠,尋個安然太平之地了此餘生。

茫然思索中,腳步卻不曾停歇。長長的一行人慢慢隨我在後,惟有一位內侍躬身走在前面,帶我去往我在代宮的安身所在。

一炷香的時間,已經走過王宮西南角的瀲灩池。聆清殿正位於這瀲灩池中央一片孤島之上,只有曲折迴廊與島外相連。遠遠望去,水色連天,竟像是從中間冒出一座優雅小築,幽致寧涼。

迂迴至前,宮門正中匾額高懸頭上,銀光耀眼下,熠熠三個字聆清殿。再細看落款,竟是劉恆所寫。

真真是個好地方,煦風拂面,帶著說不出的爽意,字看起來也格外的順眼。原想一處小小宮殿,又是極偏僻,必是簡陋不堪的。誰知卻建得如此精細,這島四面環水,環島又高築平台,閒暇時可隨意暢玩,景色各有不同。院內遍植修竹,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宛如隔世仙境,滿目凝碧,透骨生涼。

我默默站於正中,環顧片刻,回頭和帶領的內侍道謝:「勞煩公公替奴婢叩謝代王恩典。」

靈犀上前,從袖中掏出大把的金錁子,塞於他手,那人見沉甸甸的金物在手倒是立即乖覺討好的笑道:「此處是代宮中最為雅緻的地方,可見娘娘您深得代王厚愛,他日也必然恩寵無限,還請娘娘到時不要忘了奴婢。」

我笑意越發深濃,語氣溫和:「這話又是哪裡說來,見你的言語必是代王面前得臉的公公,奴婢他日還指望公公多多提攜!」

他見我客氣,受寵若驚地謝了,轉身離去。

等他走遠了,靈犀攙扶我進內殿休息。

雖然才是晌午,卻因早起而疲憊,躺於床上,心也漸漸安寧下來,昏昏睡去。

再是醒來,已是燭光搖曳,紗幔低垂之處似有人影晃動。

「娘娘可醒了?奴婢進來侍候了。」是靈犀的聲音,我喚她進來。

「幾時了?」我尚慵懶,不願起身。

「酉時剛過,聽說許娘娘剛剛從乾元殿送出來,代王賞賜了承順宮給她。」說到話尾,聲如蚊吶。

「那又怎樣?」隔紗相望,我猜測她的語義。

「奴婢只是不平,娘娘您不該讓她奪了個先,您應該……」說到這裡她猛地噙住。

我掀開垂紗,徐徐逼近,冷冷看她:「不管日後如何,收起你的關切,小心行差踏錯,否則怨不得別人」

顯然靈犀沒有防備,一路上和顏悅色讓她以為我好脾氣不計較,如今竟敢對我加以指使,一番言語讓她退卻了幾步,畏縮著站立一旁。

「娘娘起來了嗎,代王來了。」殿門外有太監傳話。

我連忙回身,放下紗緯,和衣躺下,靈犀看我如此,也只能慌忙整理好衣物,俯地叩首。

一陣叩拜之禮,他抬手揮去。

隔著床幔望去,隱約一身黑衣,輪廓不辨,立於床邊,卻是不動。

滿室寂靜,了無聲響。

突然耳面潮熱,將頭扭轉入內,不再看他。

這樣時分還來做什麼,我猜測不到他的想法,腦海中卻突然顯現他與許金玉廝磨的情景,心怦怦亂跳,揣揣不安。

仍是無聲。

難道是來安撫我的?五人同等對待?怕我們心生不滿對太后抱怨?

忽有離去的腳步聲打斷我的沉思,來得突然,竟一時慌神起身拉開窗幔探頭細看。

一雙深眸,含著笑意,薄唇如削,夾雜嘲弄。

「原來不曾深睡,害得本王站了好久。」他掀開錦被,脫掉履襪坐了上來。

不知為何陡然如此,我只是端坐看他。

蓋好被子,他也抬眼向我。

四目相對,各自失神。

他面容雋秀,髮鬢如墨,直梳至頂,綰以龍簪,濃眉飛揚,漆眸如淵,似能把人吸進去。只是身量未足,似乎有些單薄。

我一時窒住,無法說出言語,眉目之間帶著疑慮。

他亦不語,只是看我。目光迫人,讓我身體僵硬,忘了見禮。

靈犀早已和眾宮人退去,空曠內殿只剩我倆。

他起身過來,僵硬的表情出賣了我的緊張。

不曾寬衣,他伸手向我。

猛的緊閉雙眼,許久不見動靜,耳畔響起輕聲笑謔,唯恐有詐,仍是不肯睜眼,肩頭微涼,錦衾竟被揭開,慌極看他,他笑得眉目朗朗,燦爛灼人眼目。

微眯雙眸,勉強的笑,緊繃的身體升起防備。

劉恆拉過被角,將我圍住,不等我反應,他已先行躺下。

見此,我緩慢的俯下身,他抬手驟然拉我入懷,我掙扎,卻被他按住:「別動。睡吧,本王很累。」

我平躺在內,溫熱的氣息仍未吹散我的緊張。

片刻過後,身邊鼾聲漸起。

好累,我環顧四周。

窗外夏風簌簌吹過,清晰入耳,一片涼意,紗緯舞揚,迷濛誘人,漸漸倦意襲來,我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