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我與劉恆的心中總是惶惶的,坐臥不寧的等著劉恭的消息,準確的說,是在等他的死訊。
世間的人都會死,只是死於何時誰都無法預測,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總好過這般扳著手指頭等待最後一天的降臨。
我相信,這種死亡逼近的氣息已經蔓延所有大漢統治的地帶。京城內外,諸侯屬國,大江南北,無處不都在等著少帝駕崩的噩耗降臨,他們都在準備著,或起兵造反,或控制京城,抑或為自己尋找好最後的退路。
當死變得眾望所歸時,恭兒如果此時去了是否應該算是死的其所?
我遠望著西北方向,注視難以看見的心中所想。那是高高壯麗的漢宮宮闕,卻也是世間最骯髒血腥的地方,在那裡生長的嫣兒也該十八歲了。
十八歲的嫣兒該是絕美的。傾城絕世,依水佇立,奪人心魄。她是漢宮眾人精心打造的一個傳奇。甥女嫁舅,十歲太后,處子皇后。每一個故事背後都由她的血淚寫成,卻成全了呂氏一門的心意,也許女子的血淚於他們來說,本來就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從來不必為此愧疚追悔。
三月底,雖然桃花已經開過,寒風卻依然有些料峭涼人。沉浸在思慮中的我被肩膀上的力道驚了一下,我回頭看去,原來是靈犀在為我披上衣衫,於是輕輕笑問:「代王走了?」
「喏!代王去乾元殿上朝了,娘娘站在窗口沒看見麼?」靈犀探頭有些疑問。
我駐足在窗前已經許久了。劉恆為免打擾了我的清夢,起來洗漱時皆在外殿,宮人們也都躡住了手腳,輕聲行動。我眯眼佯裝不知,睡於內側。等他穿戴齊備準備出發去往乾元殿時,我才起身站在窗邊目送他遠去。
他對我的情意我總無法分辨。就像昨晚,他又再次讓我同他一起坐朝,雖然他面容帶有誠意,我去依舊莞爾拒絕,所以今早我也只能故作假寐,唯恐他再提及此事。
朝堂於我來說,是心力交瘁的象徵,更是我難以分身的地方,知道的多了就必然會偏向於劉恆,攜手對敵。參與多了又惟恐呂太后不滿,傷了錦墨。兩相為難的我只能將自己置身世外,竭力逃避開鋒芒交匯的所在。
「娘娘,常美人她們來覲見晨省了,您看……?」靈犀見我沒有出去相見的意思,輕聲詢問著。
「不必了!你先出去,就跟她們說本宮還睡著。今日的晨省就免了罷!」我走到床榻前,和衣睡下,滿腹心事卻還在輪轉。
薄太后自我踏上後位就很少管理後宮事宜,每日裡只在寧壽宮專心教養世子。所幸後宮眾人也算安守本份,我許給她們自在,她們還給我清靜,勾心鬥角之事並未上演。畢竟在我獨寵的情況下,這些也確實很難上演。
睏乏的雙眼剛剛閉攏,就進入昏昏當中,偏又睡不沉,耳畔總能聽見細小的聲音,有哭泣的,由吵鬧的,有憐愛的,有咒罵的。又是夢魘麼?為何總也清醒不過來?我開始有點慌,心突突的,想在虛無縹緲中抓住一根浮萍。竭力伸臂,終於抓住了,伸手來看,卻是女子的頭髮,這長發是嫣兒的麼,還是是錦墨的?
越想心中越是懼怕,於是大叫一聲,渾身冷汗的醒來,床幃帳外靈犀一陣陣倉皇的輕喚:「娘娘,娘娘,太后娘娘的宮來人了,說有急事稟報!」
我心一沉,急聲道:「快請!」
那宮娥顫慄著身子,彷彿面臨的是天崩地裂的危急,顫抖著說:「世子……世子他剛剛去講學堂聆訓,途中,失足落水,雖然已被宮人打撈上來,但是氣息全無,怕是,怕是……」
一句話讓我重重的跌坐在榻上,呼吸有些紊亂,只急切的問:「那太后娘娘呢?」
「太后娘娘姨驚厥過去了,御醫都已傳到寧壽宮為世子和太后娘娘診治,境況不明。此事寧壽宮上下無人敢回代王,所以奴婢過來和娘娘討個話兒,該……該怎麼做!」那宮娥抖如篩糠,牙齒咬的咯咯直響。
「混賬的東西!這也是能耽誤的麼?」我咬牙恨罵道。
不等靈犀反應過來,我猛站起身。大概是用力太急的緣故,眼前有些發黑,我強穩住心神,急匆匆披過外袍,命人備車輦趕快前往乾元殿。
身隨車輾過石子的顛簸抖動不停,我指尖冰冷,雙目緊閉。
熙兒的頑皮眾所周知,去年我才命眾家為他開了個講學堂,就在從前的聆清殿對岸。那裡風景宜人,又無閒人滋擾,很適合晨起靜讀。薄太后那時對我的安排也頗為滿意,只是如今出了事,我即便無心怕也是有過,推諉不掉關係了。
車輦行至乾元殿前,不等停穩我已經慌忙步下,殿門前執事的宮娥和內侍見我身著寢衣披散髮髻徑直走來都有些驚詫,不過依然躬身施禮,手起阻攔,不讓我再近一步。
我冷冷的睨看著眼前攔住我的兩人,「怎麼?本宮你們也攔得了的麼?」聲音之厲前所未有。
那黑衣內侍面容平靜,仍是擋在我面前的石階上,恭敬說道:「回王后娘娘,代王此時還在早朝,王后娘娘如果有要緊的事,不若先在偏殿休息,等裡面散朝了,奴婢自然通稟代王。」
我憤然怒急,揚手扇摑,霎那清脆得聲音響過,那內侍驚愕,這掌力道雖是不大,卻足以震懾住眾人。
拂袖甩開眾人,昂首幾步邁上石階,伸手用力推開殿門。
大殿兩邊皆跪坐滿文武百官,他們紛紛驚愕的回首,見到我如此打扮都有些駭然。我不理會他們,肅意邁步進殿,腳步雖急,踏地有聲。
大紅的罩衣下雪白的寢裙,再配以飛散的長發,如此慌張的我使得劉恆也不自覺的由龍案後起身站立。
我雙眼目視於他,思量許久,想著如何把此事平靜說出。
高高在上得他一動不動,蹙緊眉頭等著我的解釋。
猛然低身下跪,喉嚨有些哽咽的啞然:「代王恕罪,臣妾實屬無奈才敢擅闖朝堂,世子他……」
先說出世子兩字,我再壓低身形拜倒,以眼角餘光觀測眾人神情。
果然,兩邊的文武們聞聽世子二字也全都屏息,面面相覷下發不出半點聲響。
劉恆神情一變:「熙兒他怎麼了?」
「剛剛有宮人到臣妾這裡稟告說,今晨世子落水了,太后娘娘也在寧壽宮昏厥不醒。」我暗自隱瞞了世子已無氣息的消息。
劉恆向前連走兩步,手指關節咯咯作響:「為何沒人前來稟告本王?」
我仍是哽嚥著:「寧壽宮的宮人們都慌了神,她們知道代王還在早朝,不敢妄闖朝堂,只能先去稟告臣妾,再由臣妾來稟告代王。」
劉恆再不說話,頭也不回的衝出殿外,殿前服侍的宮人們互相看了一眼後也立刻隨之追了出去。
杜戰一身寒甲從文武席中驀然站立,銀質的甲冑嘩棱棱作響,刺兒的撞擊聲讓人越發膽顫心驚。
就是此時了,他不必再拿什麼絲帛來威脅我保全劉熙世子之位,若世子連性命都沒有了還做什麼牽制?他徐步走向我,眼底恨意帶著鋒芒似乎可奪人性命,從齒縫中迸出問話「世子清晨落水,現在才來通稟,王后娘娘稟告的好及時阿?」
他高大的身影已將我全部罩上,面頰一片冰冷。我陡然後退一步揚起頭,鎮定道:「杜將軍所言差矣,對於此事本宮已竭盡所能。」
杜戰冷冷的看我,目光變換,最終變為陰狠。他眯起雙眼,冷笑一聲「這麼說王后娘娘先下手了是麼?」
渾身早已僵硬,我說不出話,餘光卻瞄向他手中暗自按出鞘的銀劍。
寒劍如霜,所耀光芒掃過我無畏的面頰,流光刺骨。
他是要殺我麼?劉恆已走,為什麼他還不動手?
跪在席間的永安公周嶺起身,狠狠將杜戰的雙手按住,低沉著聲音說:「杜將軍,老夫認為此時更該關心世子的安危,而不是再惹紛爭。」
怒火充斥眼底的杜戰根本聽不進周嶺的勸說,他仍陰著面容一步步逼近我身,我清了清聲音道:「杜將軍之痛,本宮感同身受。只是此時若計較這些與世子性命也是無益。」
他手中探出的劍鋒離我只有一臂遠,只需抬手即斬之。
我抬眸,清澈對他,揚起下頜。既然我本問心無愧,死又有何懼?
相峙許久,命懸掛在劍尖。時間漫長又熬人心神。
周嶺再次上前,用力按住杜戰雙臂,口中卻是為我打了圓場:「王后娘娘還是先去寧壽宮照料太后娘娘和世子罷,此處有老臣照料。」伸手又按了按杜戰手中橫握的劍鞘。
他使個眼色給杜戰,示意將劍交給他保管。就在此時不理會他勸阻的杜戰啞然開口,一字一句用力咬得清楚:「王后娘娘若是覺得自己無愧,盡可回身去寧壽宮。」
直視於他被陰狠矇蔽的雙目,我的動作停頓一下,不假思索翩然甩袖回身。
一步,兩步,三步,渾身緊繃的弦讓我的步履有些凌亂,歪斜中我依然昂首朝殿門走過去。
我賭的就是廝殺疆場的杜戰不屑從背後下手。
手心裡早已沁出了一層冷汗,濕膩粘滑,我壓住氣息,望向殿門外的光亮,就只差一步而已。
身後一聲長劍入鞘的聲音,激人渾身一震,這聲音讓我心口一鬆,背後隨即浮起一身冷汗,塌透內裳。
鼓氣邁步,踏出殿門。虛軟的我一把扶住靈犀,伸手拍撫胸口長舒口氣,隨即又急切的說:「快!快去寧壽宮!」
靈犀答應,招來車輦,扶我登上。我回頭,看見那個被我掌摑的黑衣內侍依然站立在原地,巋然不動。我吩咐乾元殿內侍總管:「好好替本宮謝謝那個人,賞他一萬錢。明日把他調到承淑宮任總管。」
那內侍總管見有這樣天大賞賜,獻媚著鞠躬唱喏,我再不理會,急催一聲,車輦立時前往寧壽宮。
未及進入內殿,陣陣悲慟聲已經從內裡傳出。
我的雙腿有些無力,只覺腔子裡的一口氣都散了,這般啼哭非同尋常,莫非熙兒真的去了?
靈犀從後用力扶住我幾乎癱倒的身子,我茫然回首,淒慘一笑。
一步步挪到床榻前,劉恆在那無聲佇立,身邊滿是跪地痛哭的宮人們。他沒哭,我心頭一酸,心疼之下忙扶住他臂說:「代王?」
他迷茫著回首,神情極其疲累,哀傷已經裹住了他。二十二歲的他失去了他的第一個孩子。
「王后,孤王對不起你。」他囁嚅的話語說得模糊,卻不料清醒的我聽得心冷。
杜王后,熙兒的母親,才是真正的王后,他人辛苦一生亦無法替代。
此刻我不想說話,只將雙手環住他腰,將頭埋於他的顎下,以自己的心給他以溫暖。我悄悄挪步旋轉,將他轉過背對熙兒,而正面的我卻將躺在床榻上的熙兒看個滿眼,被水泡得浮腫的他,身量還那麼小。他稚嫩的面龐上甚至仍含有絲笑意,彷彿此刻他不過是在裝睡,調皮的等我們難過到最深時,躍身而起,好嚇唬我們。不自覺的鼻翼有些酸,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其實愧對杜王后的何止只是劉恆一人,還有我。
杜王后那日欣然託孤,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我都沒做到對她的承諾,說到底我愧對於她。
「啟稟代王,太后娘娘已經醒了。」靈犀在我們身後輕聲稟告。
劉恆聞言瞬間脫離我的懷抱,疾步走到內殿。我帶著他的體溫呆愣在原地,此時的他已經顧不得我了。
殿門外,有內侍跪倒通稟,我以背對著門口,以外裳袖擺擦拭去眼角滲出的酸楚淚水,輕聲問「什麼事?」
「漢宮有急訊!」那內侍有些猶豫,沒說出內容。
我回頭望望內殿門口,內裡驟然響起哭聲,那是薄太后甦醒後的哭聲,淒慘的哭訴伴著對熙兒身邊服侍宮人模糊不清的責罵一併傳了出來,句句狠毒。此時的薄太后心神俱傷,顧不得往日的端儀慈善了。
我蹙下眉頭。劉恆還在內殿陪伴薄太后,我若此時進去傳話必然有如火上澆油,定會招來薄太后更多責罵,可是如果不通稟,怕又是極其重要的事。
思量半刻,低聲對那內侍說:「你去傳那個信使來寧壽宮送話。」
那內侍覷著我蒼白的臉色,知此事重大,不敢再多說質疑,爽利的轉身去傳來人。
我用袖子將殘留的淚痕狠命擦拭乾淨,準備迎接漢宮信使。
此時內裡薄太后已近癲狂,她的聲量越來越大,殿深人遠已經無法掩蓋,我聽得很清楚。她口口聲聲清清楚楚告訴劉恆,熙兒之死全部都是我下手所故,逼迫劉恆答應立刻下旨廢后。
聞聲,我心沉到谷底。此時是除去我的最好時候,過了,便沒了這個痛徹心肺作藥引子,用起來也就不靈了。
陪同我佇立殿門的靈犀也聽到了薄太后的話,她雙眼充滿了驚恐,低聲示意我:「娘娘……」
我搖手,長嘆一聲。手中端正了衣衫,立於殿門前。
不聽,不看。我沉下心,彷彿世間眾物已片刻消失,空留下一片無垠寂靜。
「奴婢參見代國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洪福金安。」那信使得聲音有些惶恐,以他低下的身份恐怕也是第一次可以進得內宮。
「說罷,究竟什麼事?」我不想說得太多,眼眸依然半閉半闔。
「昨夜子時,漢宮有飛鴿傳信,說少帝崩了。」他謹慎回答。
我的身子頓時僵住,急忙回頭查看內殿動靜。
所幸內殿依舊是哀聲連連,哭聲慘慘,寧壽宮的宮人也都在內裡忙前忙後,顧不得角隅。
「你家主子還說什麼?」我篤定他絕對不是漢宮的信使,呂太后此時此刻必不會有心情來四處通傳劉恭的駕崩。
那信使見被我輕易猜中了身份,嚇了一跳,旋即又垂眸悄聲說:「奴才家主子讓奴才轉告王后娘娘,代國興亡就靠王后娘娘了。」
不等他說完,我厲聲斷喝「這也是個混賬東西,來人,把他拉下去罷!」我作憤恨狀,命人將他拉下。
靈犀上前,低聲問:「娘娘,他是?」
「你去告訴外面把他連夜逐出代國,不許停留。」我沉下面容不答她的問話,只冷冷的叮囑靈犀。
靈犀得令轉身離去。
我邁步進入大殿,剛剛我沒有聽到劉恆的回答,不知孝順的他是否答應了薄太后廢后的命令。
長嘆一聲,頓了頓,我翩然進入內殿。
陰暗之中,薄太后哭倒在床榻,劉恆則跪倒在她的面前。兩人聽得有人進入,一同回首,薄太后的面容剎那間變得猙獰,恨不能立即將我碎屍萬段。
不等薄太后恨言惡語出口,我先寂寂躬身說道:「啟稟太后娘娘,代王,臣妾剛剛得報,漢宮少帝駕崩了。」
幾乎撲上來準備扼住我頸項的薄太后赫然間呆愣住了,停頓良久後忽而一改滿臉怒容開懷大笑:「她也不過如此,哀家還要強過她去。」
我知道她指的是誰,低頭不語。
半世的爭鬥,你來我往,若不是恨到了極點又怎會有這樣的癲狂反應?誰咎由自取?誰從此快意?誰又能真的逃脫生生死死?兩個幾乎同時失去了孫子的祖母,兩個同樣沉浸在傷慟中的女人,還用得著再去追究誰贏過了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