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常氏

五月的天,心也是暖的,一片片鵝黃的葉,慵懶的舒捲著,我憑欄看著在台階上嬉鬧的館陶和啟兒,享受難得的短暫愜意。

這煙波廳是代宮最高的亭子,穩坐在小山上,環山盤旋而下石階似條臥龍,有數百階之多。因下面是片松林,風吹林動,如煙波浩蕩,所以取名煙波亭。

太后坐在石桌對面,面帶慈愛的看著玩鬧的孩子們。

我站起身,淡淡的笑:「母親,這邊風景更好,也暖些,不如您坐這裡。」

她面容仍是緊繃,語氣卻與以往有所不同:「不必了,哀家不喜歡那邊,太曬了些,你坐吧。」

從那次將館陶他們留在寧壽宮後,我對太后的稱呼也變成與劉恆一致。起初有些私心,希望這樣可以討好了她,讓她有些惻隱之心,不至於對啟兒他們凌虐。可是當我發現她對啟兒由最初的排斥到後來的真心喜愛時,心也開始慢慢有些改變。此時的我,叫得誠心誠意,也希望可以真的當做自己的母親來看。

「啟稟太后娘娘,王后娘娘,常美人,鄧美人來請安了。」下面急跑上來的宮娥通稟道。

我笑著說:「請她們上來來。」

「可見,躲是躲不得的,哀家想靜靜也是不行。」常美人、鄧美人曼步登上小亭時聽見的就是這句。

常美人一時怔然,尷尬的笑了笑,鄧美人站在她的身後也是如此,很快回過神,對太后盈盈叩拜,

六年的代宮生活讓她們也知曉了許多。一身儉樸的衣著,賢淑和順的舉動,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太后的口味來做,就再也不會有什麼差錯。

我命靈犀將兩人攙扶了,另賞了座位給她們。

「嬪妾們本來是要到寧壽宮去請安的,宮人說太后娘娘在煙波亭賞風景,嬪妾們也就來了。」常美人掩了剛剛的窘態,笑的嫻雅。

太后笑了笑:「你們倒是有心的,只是來來回回太過麻煩了些,不若以後就省了請安罷。」

這一句入耳,倒是別有一番意思。二人有些靜默。

我還來不及打些圓場,太后的話鋒便轉到啟兒身上:「啟兒也不小了,明日就張羅著給他開個學堂,哀家記得朝堂上有個叫殷洵的侍郎,學識還算不錯,就讓他入內宮吧。」

收回了滿肚的話語,恭順一笑:「臣媳明日就吩咐人去辦。」

常美人聽罷,溫婉著說:「其實二王子聰明靈慧,又是嫡子,太后娘娘既然這麼喜歡他,何不立為世子?也是咱們代國的一大喜事呢……」

太后凌厲的目光掃過常美人,她驚慌的低頭,話尾也收了回去。

「熙兒才去了多久,你們就等不及了?」太后空掌拍在石桌上,啪的一聲清脆,如同敲擊在心上,讓我緊閉了雙眼。

完了。

我登時俯身下拜,常氏和鄧氏也慌忙跟在我身後跪倒。

烏黑的發髻都有些顫,倉惶著透露著心事。

「你們也不用哄瞞哀家,打量哀家什麼都不知道是麼?你們放心,等哀家不在那天,你們再商量這些也不遲!」

因為說的急了,太后被氣息嗆住了喉嚨,開始猛烈的咳嗽,我起身,想要去拍撫為她順氣,卻被厲聲喝道:「跪下。」

我又俯身下跪,頭抵在地,雙手附在耳側,一動也不動。

「連日來你做得不錯,哀家以為你誠心孝順,原來又是見不得人的伎倆,你總在算計別人,單憑這點你連宜君的半分也趕不上。」太后邊撫著胸口痛罵。

仍是低頭,心卻沉了下去。我還是不如她。

太后冷哼一聲,寬大的袖子身後一甩,憤然離去,只留下地上深跪的三人。

透過亭壁鏤空出餘光看去,太后走的怒氣衝衝,身後跟隨著面色惶惶的宮人。

館陶和啟兒見祖母下來,跑去圍鬧,也被太后喝退一旁,唬得她倆張望上方的亭子,不解剛剛還是和善可親的祖母現在為何怒成了這樣。

許久,我都不曾起身,身後的二人也隨我跪著,不敢多問,動也不動。

長嘆一聲,「起身吧。」

靈犀將我攙扶起,我扶著石凳坐下來。她們也都悄然站起,無措的互相看著。

常美人顫抖著走到我身畔,聲音之中更是帶著哭意:「娘娘,嬪妾實無他意,只是見太后喜愛二王子,隨口一說,並不曾想會激怒了太后,讓太后娘娘對您產生了誤會,請娘娘懲罰嬪妾吧。」說罷又要下跪。

我垂眸看了一眼,她花容失色,滿面地淚痕,痛慟的聲嘶力竭。

伸手攙扶起她,「妹妹也不必如此自責,你也是無心,本宮怎麼會懲罰你呢,本宮現在心情煩亂,怕也招待不周了,不如兩位妹妹先回如何?」

她仍然抽泣著,靈犀上前攙扶過她,鄧美人唯恐我會降罪給常氏,在常氏下跪時就躲的遠遠,生怕牽連到自己,此時見我神態平和似是無事,忙忙的告退,走的迅速

煦陽依然明媚,心境卻是不同了,怎麼都尋不到剛剛的暖意,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娘娘,常美人和鄧美人走了。」靈犀見我默然不樂,她說話也有些謹慎。

「走了好,不走還不知道會說出什麼!」冷笑一聲,隨意將手腕搭在闌幹上。

靈犀想了想,說:「娘娘也不用傷心,太后娘娘不過是一時之氣,等氣消了,再叫小郡主過去哄哄就好了。」

我回頭看她,憂心忡忡的說,「哄哄?這次怕是再也送不進去了。」

說罷閉上眼睛,眉頭慢慢攢在一起,向靠在闌桿上。

常氏看是無心,實則有意,她恰到好處的點醒了太后,失去熙兒的傷也就被再次擺了出來,枉費了我和孩子們連日來的努力。

錫穆公的女兒,看來不是一般的角色,只寥寥幾句就能讓我多日辛苦建立起來的信任蕩然無存,好厲害阿,只是我無法揣測,我一向深居,與她們也多不干涉,她為什麼如此?

月如彎鉤,星也耀出清輝,夜有些溫涼。

我和衣小寐,等著劉恆的到來。

我篤定他會來的。

熟悉的男子氣息淡淡的包圍著我,身上的被子也被重新掖好。

我知是他,轉身看去,幽幽的問:「代王今天怎麼這麼晚?」

他笑笑:「前朝忙了些,忘記了時辰。」

我不語,起身為他脫下外裳,他低頭看著我忙碌的手,輕聲問:「聽說孩子們被母親退回來了?」

手指停住,旋即又接著先前的動作,一個個解開前襟的袢子,「臣妾正愁呢,該怎樣去認個錯才好。」

劉恆拉起我的雙手:「熙兒剛去不久,我們尚且不能忘記,更何況那麼疼愛孫子的母親。你也太不小心了。」

他在責怪我麼,為何不問個清楚就輕易下了結論?

我沉默片刻,強壓住心中反覆的滋味,仍勉強保持淡淡的笑:「代王說的是,是臣妾太不小心了。明日臣妾就去寧壽宮賠禮。」

他見我有些不高興,也不肯再說,與我並頭睡下,我心有些不快,將身體轉向內側,因胸口糾結著氣,折騰了一晚也沒睡著。

劉恆也有些輾轉,怕是也沒有睡。

幾次想要開口,卻又欲言又止。

說什麼呢?辯解是常美人說錯了話麼?他已站在母親那邊,我又何必再假惺惺去作無謂的解釋。

「你沒睡麼?」他在背後先開了口。

我轉過身如實回答:「嗯,臣妾睡不著。」

他低聲詢問:「為本王責怪你了麼?」

意外於劉恆的直接,眼神卻有些躲閃:「不是。」

他伸手,讓我枕於胸前,說:「本王也知道,未必會是你的錯,你一向謹慎,對熙兒也很愛護,你不會說那樣的話,只是你這次確實有些不小心,你明白本王的意思麼?」

我仍是有些不解,怔怔的看著他:「是別人又和代王說了些什麼?」

他微微一笑:「還用旁人說什麼,本王在漢宮痴活了麼?那些年母親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本王雖小卻還記得。在宮裡,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夥伴。剛剛還是救命稻草也許現在就是絆腳的繩索。在宮闈中這麼多年,你應該比本王知道的還多些。怎麼會在此時放鬆了心神?」

我被他的問話噎住,連日來關注於國事,卻忘記了生存的本能,一味的沉浸在平靜當中失掉了早就該有的防備。後宮永遠沒有沉靜的一天,更不會有永世的安穩,人人都在自危,唯獨我忘記了。

嘴角浮起一絲幽涼的冷笑,常馥珍是麼?看來我倒是小看了這些往日安靜的婦人們。

劉恆見我眉目之間有些恨意,低聲說:「錫穆公於本王有用。」

我聽他如此說,不禁定定的看著他。

「錫穆公的小女兒是劉襄的王后。」他說的很隱諱。

原來是這樣厲害相關,我怎麼會不明白。

轉了心念,笑吟吟對劉恆說:「今日之事,只是臣妾不小心得罪了母親,明日再去賠禮就是,哪裡還想得許多呢?」

劉恆也頜了頜首,「你能這樣想,本王心裡也能舒服些。」

我安然俯在他的胸前,「臣妾統轄後宮,再沒有一點寬容之心,怎麼能讓代王無憂呢?」

劉恆沉默許久,最後輕輕的說:「你明白就好。」

他的鼻息沉重,我也似被重物掛住了呼吸,只有更漏聲寂靜之中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