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墨已經慢慢好轉了,對此功不可沒的就是還在剛剛呀呀學語的武兒。
「姨良抱抱,姨良抱抱。」他總喜歡拍著小手,口齒不清的喚著錦墨,逗得我們呵呵大笑。
文帝二年的秋日很美,我淡淡的笑著,看著眼前恢復往日紅潤的錦墨。她已經不怕隨身跟著的黑衣內侍,甚至偶爾還可以見見劉恆。
劉恆曾經拿我們的容貌比較,似笑非笑的說,若是不知內情的必然認為我們是親姐妹,不過仔細一看,錦墨更嬌柔些,聞言我一驚,隨後心悸的笑著。
我認真打量著眼前懷抱武兒的錦墨。
瓷白的膚色,細膩滑嫩,眉眼之間也不如往年的粗重,顧盼之下,溫婉的如春天一抹暖色,讓人的心也跟著顫了起來。
那一雙盈盈秋水是歷經風霜的我所沒有的,原本經常浮起的脈脈嬌楚也被三個孩子磨光了。我心底有些異樣,但仍笑著。
翩翩的黃葉,撒落在她的身上,我伸手,將那黃葉輕輕拂去,半眯闔雙眸,看看遙遠的昊日,劉恆該下朝了。
錦墨仍低頭逗弄著武兒,笑聲從她們那傳來,帶著軟綿的愜意,讓我也不禁彎起嘴角。如何看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我有些滿足,若是這樣天長地久的閒暇下來,我也是甘願的。
「娘娘,聖上來了。」靈犀站在身邊,翹著嘴角輕聲喚我,現在的她已是未央宮最高的女官,卻也是最為小心翼翼的女官。
玄黑的朝服,袖口領口皆是金色的蟠龍。蘊雅風儀的他,帶著笑意慢步走到我的身邊,我起身,錦墨也隨之。
「皇上萬福。」我施禮,錦墨則俯身大拜。
劉恆將我攙起,帶著笑意問:「今日武兒可乖麼?」
我仰起臉,笑的婉柔,「武兒乖呢,只是苦了錦墨。」
劉恆順著我的話語撇了一眼我身後的嬌人兒,頜了頜首,笑了笑:「辛苦錦墨姑娘了。」
錦墨似乎還有些害怕和羞怯,躲閃的白皙小臉霎時霞飛雙頰。
我回頭定定的看她,帶著笑意道:「若只是辛苦倒還罷了,只是這樣怕也耽誤了妹妹。」
錦墨聞言神情有些微變,紅色慢慢退卻,還回了白色。
劉恆似乎無意討論這些,只是抬手為我抿了抿鬢髮,又將有些歪斜的簪子扶正,蹙著眉說:「朕知道朕的皇后節儉,但好歹也要有些臉面,代宮的那套還是慢慢來,否則人家會說朕苟責了後宮!」
低頭撫平他身前的微微褶皺,不理會他的怒意。
劉恆低聲的笑著:「若是認錯也不必如此,難道是想對朕的衣裳說麼?」
那聲音很低,我聽不真切,只能將耳貼近,卻不期然在扭頭時碰見了他的唇。
腮畔有些熱辣,我抬起頭,與他四目相顧,因做不來扭捏羞怯的神態,只能如此。這樣已經心漾又何必故作那般。
劉恆將我的手放在懷中,朗聲笑著,語聲低沉:「還是朕的皇后漂亮,別人總是羞答答的,皇后總是瞪大了雙眼看著人的。」
我攀著他的衣襟,笑的得意:「皇上必是愛嚶嚀美人的,所以今晚臣妾也不敢強留,不如去王美人那,她柔嫩得能擰出水來呢!」
「水麼?朕都是沒看出來,酸朕倒是聞到了。既然都來了,那朕就不走了,總要聞夠這酸味兒才走。」說罷劉恆一把攬住我的腰肢,大笑著將我打橫江我抱起,我低呼一聲,雙手環繞他的頸項。
微微有些掙扎:「皇上,這樣不妥,還是放臣妾下來吧,如果被別人議論,皇上的盛名會被污損。」
劉恆促狹的笑著:「朕都當了一天的好皇帝了,現在就當回昏庸的皇帝吧,更何況,寵幸的是朕的皇后。如果是妃子麼,還會被臣官諫言是禍水誤國,是皇后的話,人家只會說是伉儷情深。」
狡辯不過他,索性隨他去吧,強探出頭,偷偷看著錦墨,手裡懷抱著武兒,楚楚可憐的她,佇立原地,眼眸中一絲豔羨一絲企盼。
也許我也該為二十三歲的錦墨打算一些了,我欠她的實在太多。
這一夜是纏綿的,微涼的風吹揚了青絲,輕柔的似劉恆的雙手。我側臥著,劉恆從後環住我的腰,飛起的發梢擾弄他的臉龐,他有些難耐,又開始啃咬我的後背,那酥麻讓我沉沉渺渺的嘆出聲來,劉恆孑然停止,笑問道:「不喜歡?」
我有些曬然,強驅趕剛剛升起的潮熱,「不是,而是臣妾有些事情想和皇上說。」
劉恆支起右臂,左手繞轉著我的頭髮,笑著說:「那就說來聽聽。」
我回身,在下仰看俯身的他,尋思著詞語。
「臣妾想給錦墨表妹尋個人家,不然獨自在宮中孤苦無靠,芳華易逝。臣妾已經有三個孩子陪伴生活安逸,她呢,難道要待在宮裡一輩子麼?」說罷,又嘆息了一聲。
劉恆沉吟著,繞轉的手指加快了動作,「那你想給她尋個什麼樣的人家?」
這問題也為難住了我,心裡的苦澀也多是因為滋味難辨,錦墨的失節是宮中人人皆知的事情,皇后在登基大典的癲狂也是傳的遠近聞名。這樣一來哪個達官世閥家的少年肯冒著被諷嘲的危險再來求娶呢?
我愁垂了眼目,盯著劉恆的寬闊臂膀發怔。
「如果賞錦墨個郡主稱謂也許會解決此事。」劉恆金口一開,卻是解決的良方。
如果錦墨封了郡主,顯貴了身份,就另當別論了。畢竟再嘲笑也擋不住所帶來的榮華,定是有人肯的,只是這樣得來的夫君可會貼心?
我仍有些猶疑,劉恆卻洞悉了我的想法,兩相沉默後,他打破了窒人的靜,說道:「下個月有些諸國的世家子弟進宮求封,朕安排一下,你和錦墨在後面相看一下,若有中意的,朕再賜婚。」
這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如果再不成事,也只能認命了。
低頭長嘆,錦墨阿錦墨,姐姐也只能做到這裡了,雖不是萬人之上,至少也是風華才俊了。
錦墨一聲不吭的隨我漫步上林苑。
我輕聲地問:「為什麼不願意?」
她咬著下唇,搖著頭,卻不肯多說一二。那陰影還是梗在她心中,卑微了自己,矮了下去。
錦墨不說,我卻知道。
信步走入韶華盛極的秋色中,我張望天邊的那抹流麗的火霞,空氣中乾乾的枯葉味道讓人有些惆悵,再燦爛的美最終也是如此長眠。
斂緊了眉目,無波無瀾。只長舒一口氣,和藹的笑對錦墨,伸手給她看。
剛剛折下的花朵映襯著素手纖纖。
那是一朵枯萎的木芙蓉,黑卷的花邊,乾喇喇的支撐著,芯已經零落,只剩下空晃晃的梗,刺紮在我的指縫中。一陣風兒吹過,花瓣隨風散揚開,蕩搖著無蹤無影。
她顫了一下,眼中有些恐懼。
錦墨是聰明的,或許她已經明白我的意思。
再美好的花兒也有凋謝的時候,當最美的花期被錯過,還會有人憐惜麼?
我與錦墨的目光遙遙相觸,她漆黑的眼底有著我樂見的頓悟。
錦墨走上前拉起我的袍袖,輕輕地搖擺著,溫恬可人,就像當年的那個錦墨,開朗單純。
我伸手撫摸她的細滑的面頰,「我的錦墨這樣漂亮,定是個宜家宜室的好妻子,誰有福氣娶了去,必是和美之事。」
錦墨羞低了臉龐,緊張的神情也有些緩解。
我盯著錦墨的小臉,心中有一絲絲慟,不管如何我也一定要為她謀取幸福,哪怕陪上諸多。
這事一拖就過了半年,不是我不得力,而是北部的匈奴又起了爭端。
那個曾經寫書信逗弄過高後呂氏①的冒頓單于再次犯境。
先是小升滋擾,隨後大舉進犯北疆,來勢洶猛不可抵擋。
此行撕破了往日和親的溫和,殺的烽煙四起,大批的邊民湧入邊境,卻躲不過隨後而至的凶神惡煞。
朝中周勃病重,注重文治的大漢竟派不出一個得力的大將。
眼看著如沙暴般的匈奴騎兵,鐵蹄卷踏關中山河。
一座座城池的失守,一次次的深夜飛馬急報。
無論是奮力拚死的將士們還是深夜不睡的劉恆,都已經支持不了多久。
血海屍山是我的噩夢,更是以德治天下劉恆的噩夢。
還要和親麼?還有用麼?
朝中宗親個個面面相覷,生怕和親之事再落到自己家頭上。
冀中已破,入侵的匈奴旋即就會來到眼前。
我深夜陪劉恆同坐,卻心冷如水。
漫漫的長夜,冷得讓人咬緊了牙關。
如果說當年逼退齊王是僥倖,此次將是一場劫難。
面前的竹簡奏章上滿是求饒的詞語,那是群臣給撰寫的告單于書。
劉恆還在頭痛,卑膝與直立只是一個動作,卻牽連著邊關的百姓。
修羅屠場還是繁華邊塞只是他輕輕地兩個字而已。
起兵。
多麼容易的兩個字,劉恆卻已經想了兩天。
杜戰為什麼不請命?我也曾想問過這個問題,只是看見劉恆不放心的眼神我就猜出了究竟。
杜戰雖然駐防代國有功,卻未曾帶過大批的人馬,經驗之上仍是欠缺。
匈奴領兵的是右賢王,廝殺戰場多年,且年老奸猾,對排兵佈陣頗有算計,大漢於他交鋒沒有勝過,因此更加凶險,如果放杜戰獨去,未必有勝算。
所以就算他請命,劉恆仍是不放心。
我低頭沉吟良久,接過靈犀端上的茶杯,那是一杯極苦的苦茶,卻是支撐劉恆度過這幾天的唯一食糧。
「皇上再喝些吧。」我輕拍他的後背,將杯子放在桌磯上。
「你說,還能派誰?他連高後都敢嘲諷,朕還能派誰?」劉恆大聲罵道,揚手將茶杯摔破。
我揮退急忙上來的靈犀,輕輕蹲下,一片一片撿起碎裂的杯子。
劉恆的焦慮沒有驚嚇了我,我知道他沒有言過其詞。
當年隨高祖征戰南北的老臣們都一一故去,當他們還在壯年時,冒頓就曾經羞辱過大漢,可是眾多功臣衡量下來仍是不能貿然起兵。如果當年不能,今日再無兵無將次事更是難為。
「啟稟聖上,灌嬰大人求見。」殿外站的內侍躬身站立著。
灌嬰,當年那個曾與齊王攜手的灌嬰,現在已經坐上了丞相之職。
當年還是商販的他在秦二世二年,參加高祖軍,以驍勇著稱。攻過塞王司馬欣,圍過雍王章邯,楚漢彭城之戰,更被劉邦選為騎兵將領。此後,率領騎兵,參加破魏;接著出擊楚軍側後,絕其糧道;繼又跟隨韓信攻佔齊地,復深入楚地,迭克城邑,攻下彭城;參加垓下決戰,窮追楚軍,攻取江淮數郡。高祖六年,受封潁陰侯。
齊王兵退後被劉恆挽留,升為太尉,掌管為數不多的騎兵。今日前來,可是有要報名的意思?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眼前的這個花白鬍鬚的老將軍,顫巍巍的跪倒在地,他誠意懇懇,願意捨身去平匈奴。
劉恆蹙緊的眉毛還是沒有打開,畢竟年事已高,此去是否能活著回還尚且不知。
婉拒的話還沒出口,灌嬰已經說了出來:「聖上仁德人盡皆知,老臣不能看天下蒼生蒙難,所以請行,望聖上答應老臣。」
能站出來已是不易,能說出這一番話更是值得褒獎。
劉恆的仁德在此時為灌嬰話所激,一道聖旨直傳京城。
灌嬰老將軍主動請戰,封為平北元帥,手持虎符,統領三軍。杜戰將軍認先鋒將軍,隨軍平叛。凡參加平叛諸位將士均晉爵三等,安置家室重金。「
杜戰走的那天,靈犀摔落了手中的茶杯。
遠遠的聽著角號齊鳴,卻不肯隨我登上高高的城牆送別三軍將士。
這是文帝三年的春,和去年的秋一樣暖意融融。
①高祖死後,呂氏臨朝聽政,冒頓欺母寡帝少,修書給呂雉,「孤僨之君,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願遊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翻譯過來就是,你死了丈夫,我死了妻子,既然兩個人都不快樂,何不在一起生活?這是大大的羞辱了當時的太后,但因匈奴強大,呂雉不能動手,只能回信說「單于不忘敝邑,賜之以書,敝邑恐懼,退日自圖,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單于過聽,不足以自淤,敝邑無罪,宜在見赦竊有御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即:收到了單于的信,我很有些憂慮,年紀打了,發齒也脫落了,行動更是不便。不如送過去兩輛御車和馬兒陪伴侍奉著你吧。呂雉不亢不卑的回答甚得冒頓的敬佩,於是再次命人賠禮認錯。但這仍是漢朝的恥辱,被後世所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