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永夜/錦墨番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①

錦墨坐在錦晨宮的床榻上,聽到縹緲的歌聲,慢慢扶起肚子,倚靠在殿門口,張望著凌霄殿,怔怔的出神。

皇上又有新人了,那個尹姬必是絕美的。

她心下有些恍惚,突然之間覺得二十五歲的自己已經老邁不堪,滄桑的讓人不能回顧,這一想,心也跟著抖了起來。

自己的如花年華到哪裡去了呢,被建章宮的瑣碎磨光了麼?

每日服侍太后日常作息,小心翼翼,卻仍是經常有莫名的責難,那時候還不知道是為什麼,如今一切也都想明白了。

是因為姐姐,姐姐沒能夠讓太后順心,太后也自然會將忿怒傾瀉在自己身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姐姐在代宮飛黃騰達,妹妹卻在漢宮受虐偷生。

為了讓姐姐安心,她甚至在齊嬤嬤的指導下寫過那樣的平安信,一切安好,勿念,可笑的是,那時的她滿身是傷,不過是剛剛能拿起筆來。

即便如此,還是要活下去。因為自己對自己說過,等姐姐回來,姐姐回來了,錦墨就得救了。

只是姐姐走的時候,她還只是十四歲,回來的時候她卻已經二十二歲了。

八年,整整用了八年,自己待在這深深的宮闈裡逝去了最寶貴的年華。

「姑娘,進去吧,仔細風吹涼了身體,對孩子也不好。」鴆兒在身後勸道,強忍心中的酸楚。

她最知道姑娘的苦處,姑娘苦在無人能理解。皇后娘娘仍然不肯原諒她,下跪的時間也一日長過一日,姑娘是真心的,未央宮門口的血色台階可以作證。一次次叩首碰破了額頭,她卻從未喊過一聲疼。縱是如此,皇后娘娘也依然不見。其實這未免有些不盡情理,娥皇女英不也是有的麼?兩人共同侍奉一夫有什麼不對的呢?姐妹一起相伴聖駕多好,為何這樣苟責姑娘呢?

其實那夜……,鴆兒回頭看看錦墨。那夜她是知道的。

姑娘也是掙扎過的,只是再掙扎又能怎樣,那是聖上,聖上寵幸,無比榮耀,如何還能拒絕?姑娘從不解釋,難道皇后娘娘就不信自己的妹子麼?

「姑娘,還是進去吧,仔細孩子。」鴆兒想到這兒又勸了一回。

錦墨黯然垂眸,長久的沉默。轉身,慢慢挪步走到內殿。

吩咐鴆兒將殿內的燭火都吹滅了,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榻上,感受著寒冷的夜。

六個月了,肚子裡的孩子已經那麼大了。

該怎麼辦?當姐姐不原諒自己,皇上不理睬自己時,該怎樣來保住這個孩子?

還是錯了,一唸錯,事事錯。

錦墨抬起頭,摩挲著懷中的繡袋,陡然湧上心酸。她明白,這可能將是她唯一的紀念,紀念那個夜晚,曾經有一個偉岸男子,輕易的奪去她的心意,從此一生便毀在他的手中。

昏暗的燈光下,錦墨輕輕依靠在寬闊的臂膀間,暗自體味著偷來的幸福。

偷來的,確實是偷來的,錦墨也知道愧疚,但是還是不能克制自己。

這樣一個風儀雋秀的男子,這樣一個堂堂九五之尊,大概很少會有女子能拒絕得了罷。

更何況,已是滿身傷痕的自己。

宮傾那日,也是夜晚,暴虐的蹂躪,每每想起,仍是抖作一團。那是她一生的噩夢,猙獰的面孔,被凌辱的身體,刺骨的疼痛,滿嘴的血腥,晃動的寂寥黑夜,每一樣被想起,都會讓她寒冷如冰。

「姐姐,在我最難過的時候,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在哪裡阿!」這句話已經在她心裡反覆喊上了千遍。

拖著傷痕纍纍的身體,爬過泥濘的暗道,走不了了,因為雙腿已經無力,看不見了,因為雙眼已經被淚矇蔽。

活下來是她的目標,哪怕活下來以後是瘋癲。

她不願意想起那些往事,她甚至願意將自己躲在黑暗的殼子裡,等著天亮的到來。

於是,等啊,等啊。天終於亮了,一身華服,滿眼富麗的姐姐坐在她的面前。

不必說了,誰都知道她的骯髒,自己不說,話卻傳的飛快。

很快,大家都知道,高貴的皇后娘娘,有一個被多人強暴的妹子。

還躲麼?能躲到哪裡?諾大的皇宮已是天下最隱秘的地方,她還能去哪裡?

姐姐的愧疚是真切的,她知道。可是還能還回以前那個開朗的錦墨了麼?

慢慢聖上是錦墨唯一不怕的男人,因為他溫潤儒雅,因為他對姐姐是那麼的好。錦墨也曾偷偷豔羨過,若是自己也能有這樣一個夫君該多好,很快這樣的想法就被自己輕易的唾棄。還配麼?自己殘敗的身軀還配麼?

錦墨不敢篤定姐姐是否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因為那些世家子弟是姐姐幾次提出要自己見一見的。

見見罷,見後尋個眉目順眼的就嫁出去罷,遠遠的離開這裡。即使再難過也必須遠離,那是聖上,更是姐姐的夫君。

帶著羞澀,錦墨還記得那日的情景,威武的朝堂上,目光所及只有一人。

這樣的氣勢,這樣的英武,天下最最無尚的男子,讓下面畏縮的人們都模糊了面貌。還有誰比他更好呢?為什麼,這樣好的男子,卻是姐姐的呢?

再不甘心,自己也依然要嫁給別人,因為那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怎料姐姐選出的佳婿竟是那樣的猥瑣,口口聲聲不過是為了幾千戶,難道屈辱的自己下半生仍要與屈辱相伴麼?

想到這裡錦墨還是笑了,淚光瀅瀅,神色落寞。

若是說到洗刷身上的恥辱,還有什麼會比權力更好,更快,當自己能夠站在最高峰的時候,誰還會議論出身遭遇,就像姐姐,她也不是完璧,可是誰又能懷疑高高在上的皇后。

錦墨深深看著身邊的男子,喝醉了也罷,被自己做了手腳也罷,終還是為自己撐起一片依靠。

她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心中有些難過。這樣,就是與姐姐為敵了。

不過,這世間,誰又懂誰的掙扎。

一杯清茶,咣當摔落地上。

劉恆怒氣衝衝盯著面前瘦弱的女子。那是他妻子的表妹,也是他最不該碰的女人。

他聲音低啞:「朕在問你一次,昨夜朕為何留在這裡?」

雖然有些迷離,但是劉恆分明記得自己曾經是要起身出門的。

錦墨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原來自己還是沒有抓住聖上的心。

是的,即使酒醉,即使一夜恩夕,聖上心中仍是只想著姐姐一人。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一聲聲,傷透了錦墨的心。只不過是愛慕罷了,卻是這樣的羞辱,寵愛呢,幾個時辰前的痴愛纏綿的良人怎麼不見了。

劉恆蹙著眉頭,心卻開始悔恨,漪房性子剛烈,必然無法忍受這般,她對自己的信任是一生相換,可是誰知酒後自己竟能如此放縱。他有些懊惱,懊惱自己昨日不該踏進錦辰宮。

劉恆壓低了身子,猶帶著一絲宿醉,目光狠怒說道:「今日之事,不記檔,也不許你告訴皇后,否則……」

再痴傻的人也能聽出其中的威脅,錦墨抬頭淒然一笑。這就是自己痴心愛戀的結果,即便真的留下了他,也不過是翻臉無常。

劉恆見她只知道哭泣,怒氣略消,穿戴好衣冠,緘默尋找著東西。

那是漪房最近送給自己的繡袋,裡面還有三個孩子的發絲。

劉恆還記得那日她送時盈盈笑著,說:「聖上最近繁忙,總見不著面兒,臣妾做了這個,讓聖上隨身帶著,才能時時刻刻想起我們娘幾個。」

那裡有沒有漪房的青絲劉恆不知道,但是他相信,必是有的。他的皇后最喜歡將心藏起來,讓他來猜。

翻開了錦衾,扔落了繡枕,摸索遍了全身,也不見那個紫色的繡袋。

「朕問你,你可看見朕身上的繡袋?」劉恆回首,狠狠的問道。

錦墨被這樣的語氣嚇得一驚,若是在高後身旁,這便又是一次無名教訓,恍惚之間,她嚥下了看見兩個字,那繡袋她是知道的,是近來姐姐手上的活計。她還記得姐姐繡罷端看時恬笑的模樣。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還低不過一個繡袋。

她咬緊了唇,倔強的抬起頭,眼淚在眼圈裡晃了又晃:「奴婢沒看見,也不知道在哪裡。」

劉恆懊惱回手,生生將床榻布幔撕下。

他沉下臉:「今日朕不罰你,但是你要把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來人……」

一聲高呼,外面的宮娥已經小步跑了進來。

「起駕,凌霄殿。」劉恆冷冷的道。

那宮娥有些不知所措,現在才寅時,這樣早就離宮麼?

錦墨跪在地上,仰著頭,看著這個男子。指尖微微顫抖,接下來身子也開始顫抖。

正要拂袖離去,錦墨突然上前將劉恆的去路攔截:「啟稟聖上,您不能走!:」

劉恆眉頭擰作一團,他沒想過這個嬌弱的女子還會有膽量攔截自己。

「為何?」怒氣十足的聲音,讓旁邊的宮娥和內侍也慌亂跪了下去。

錦墨緩緩起身,眼淚也開始滴落,委屈,難過,愧疚,猶豫,掙扎,每略過一個,她就咬緊唇角更深。

說罷,還能留住他,即便不光彩,卻不會成為後宮和天下人的笑柄。

一夜換來冷言相對,就是再堅強的女子又能如何?

她噙住一絲笑容站在劉恆面前,目光也有著劉恆詫異的溫暖:「聖上不能走,若是走了,姐姐該傷心了。」

劉恆一震,有些狐疑:「你再說一遍!為什麼?」

「姐姐讓我在這裡侍奉聖上,為的是為皇家多多繁衍子嗣,也可以與姐姐一起相伴皇家宮苑!」錦墨咬緊牙,將謊話說的圓滿。

曾經,姐妹相依,曾經,各自蒙難,曾經……太多的曾經,如今也該結束了。再至親的姐妹也會有分飛的時候,就讓咱們彼此相望罷!

劉恆許久沒有接話,他不信,他不信皇后會將自己推給妹妹,十一年的感情,一路風雨相伴,她絕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朕憑什麼信你?」劉恆堅定了想法,冷冷對著錦墨說。

「聖上只要想兩點就好,一來,姐姐事事以奴婢為重,幾次想為奴婢尋找天下最好的夫婿,只是這世上,哪個男子還能比聖上更尊貴?二來,今日姐姐早早離席,為的也是成全奴婢和聖上!」錦墨肯定的回答顯然已經晃動了劉恆的堅定。

皇后為表妹盡心竭力的事宮內宮外誰不知道呢,難道這次會是例外麼?

劉恆雙目泛赤,即便是親妹妹也不該如此,錦墨究竟是誰?難道竇漪房你就這麼捨得了朕?

再不想停留,冷冷的留下一句話:「就算一切都是真的,朕也不會再來錦晨宮,你就在這兒自生自滅罷!」拂袖離去時,錦墨癱軟在地。

終於做了,卻依然沒能挽留住他。

這樣一來,自己可真是兩頭盡失了。

是啊,兩頭盡失,姐姐依然不肯原諒自己,聖上也再未踏進錦晨宮半步。

自生自滅,冰冷的詞語總是迴蕩在淒冷的錦晨宮,也撞碎了錦墨殘留的希望。

孩子是無意中發現的,沒有將養的湯藥,也沒有該有體貼膳食。一句自生自滅,將錦晨宮打入不復返的地獄。

宮人本來就不多,索性就都遣散了吧,省些吃食,留給自己。

用度越來越少,少了皇后的庇佑,連內務司也開始肆意踩踏。

既然腆著肚子也無法去爭去搶,就這樣算了吧。

孩子還要麼?六個月來錦墨一直在想。

不被皇上和皇后承認的孩子生下來會是怎樣的結局?會被扼死麼?還是被溺殺?

也許不會,因為這是皇帝的骨肉,再低賤,也是有著皇室血統。

可是自己呢,一定會死,私通守衛,穢亂宮闈,隨便一個藉口就可以讓自己死的悄無聲息。

生死之間,誰還會明智取捨?

輕輕撫摸著鼓鼓的肚子,那裡有著撲通撲通的動靜,是他和自己的孩子。錦墨閉上眼,回想著那昏黃宮燈下,酣然的他。也許是像他的,或者還有些像自己。

孩子,多漂亮的一個孩子,若是能夠活下來,也該和武兒一樣被寵溺著。他也是王子阿,他也是聖上的子嗣。

而如今,卻必須要想,該如何以他的消失來結束這一場冰冷的對決。

長嘆一聲,錦墨摸索著起身,叫來鴆兒,挑選一匹素錦。

白色的素錦最好,因為白色是乾淨的。

不乾淨的事就由乾淨的錦來結束吧,至少結果還算乾淨。

①:《詩經》鄭風中的《子衿》,意思是愛人不見,女子思念他的意思。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從這裡演變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