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了斷

陰雷陣陣,寒涼的風吹落雨絲,斜斜灑灑,帶落了一地的碎紅。

風急切,人淒冷,這是最後一場送別,送過後,死的不只一個。

素衣散發的我,拽著長長的身影來為她送別。

手中端著的,是甘甜爽美的琥珀銀光,不香,卻是醉人。

幽暗的甬路盡頭,錦墨獨自一間囚室。蜷縮著的她彷彿回到了三年前,時而癲狂,時而清醒。

我靜靜的看著她垂低的發髻,還有那幽幽的目光。

痴痴的笑,她兀自轉身看著我,身上的囚衣也邋遢骯髒。

隔著中間粗大的的囚欄,我將手中的東西放下,一絲笑意隱現:「揖兒今晚吃過了!」

突然錦墨起身向我撲來,力道之大,將那園木撞的咣咣作響,她竭盡全力的將手伸出,抓舞著。

那紅色丹蔻帶著幾根乾草,想要揪住我的衣襟。

我冷冷的笑,抬手將她打落:「你不想求我麼,求我善待揖兒?」

錦墨嘶啞的喊叫著,帶著所有的怨毒和憤恨,「你會麼?連自己的孩子你都忍心下手,你會饒過揖兒?」

我淡淡笑著:「本宮何時下過毒了?毒不是你下的麼?」

她身子一顫,抬眸對上我的目光:「那是你逼的,如果你不卑鄙到拿揖兒的命來威脅我,我不會饒了你!」

「你沒拿孩子的命逼過我麼?在你企圖勒掉孩子的時候?許你用他來逼我,就不許我用他來逼你麼?」我笑著,帶著最溫和的表情。

淒冷的月色下,我蒼白著面孔。錦墨的表情我已經模糊不清了,但是我依然想最後細細的審視她。

粗重的呼吸,她劇烈的抖動的身體開始慢慢平緩下來。

人世間事事都在循環,你用了,他用了,最後還何必介意誰再用一次?

我起身,有一絲微亮透了進來。看著呆愣的錦墨,我指了指地上的東西:「這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菱花糕,是我親手做給你的!吃吧!」

錦墨默然看著那東西,慢慢癱倒的她是否和我一樣看見了過往?

那時候她是纏繞在我身邊的小尾巴,每日最愛說的也是:「姐姐,我想吃菱花糕!」稚氣的撒嬌下,我便軟了心,顧不得母親對害了牙病的錦墨的禁令,偷偷從廚房那裡拿了來蹲下喂她吃。我最愛看她心滿意足時缺了兩顆牙的笑,嘴邊甚至還帶著一絲白白的渣滓,嘻嘻的。在母親找到我們時,我們會一同背過手去,挨罰。每每那時她還會瞪著大眼睛,為我擦拭額頭的汗珠兒。

「錦墨,……我將手中的鴆酒端出。那是我最後對她的寵溺,只為了她走的能體面些。

錦墨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怔怔的盯著地上的菱花糕,她語聲溫柔的說:「姐姐當年最愛給我吃這個,每次被發現她都被娘罰,但是她還是會千方百計給我弄來。小時候的事情,我就記得這個了!」

她沉浸在過往,有些恍惚。

究竟是哪裡錯了,造就了今天,又是哪裡開始,我們再不能貼心相待。

錦墨笑著,帶著頓悟的笑,抬起頭:「其實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妄想了不該得到的東西,甚至還妄想將他從你身邊奪去。可惜……」

我緘默,只是平靜的看著她把話說完。

「可惜一切都是繁花空夢,最抓不住的就是他的心!」錦墨虛軟的笑,淚也隨著抖動滑落下來。

突然她向我招招手,我慢慢靠近,她低聲說:「那夜,是我下的藥,才把他留下的!」

我將雙眼閉闔,輕輕地說:「不重要了,當初是怎麼回事已經不重要了!」

「是啊,都不重要了,我還是傻傻的相信,他是有些喜歡我的!」錦墨笑嘆著,話也說的斷斷續續。

子時更漏聲過,宮人稟告要行刑。三尺長的白綾,泛著藍光放在我的面前。巫蠱之罪是縊死,連縊三次,一次,二次,三次後,再由行刑的人來檢驗,以確定其死。

我俯低了身子,慈藹的問道「還記得當年我喝的酒麼?今天我給你也帶來一杯。」

錦墨抿嘴笑著「記得,只是這次姐姐不會為我哭了!」

我頜了頜首說:「我不會哭,我妹妹當年血洗時候就死了,如今我是給她保留最後一份尊嚴!」

錦墨面色平靜,在無眷戀,眼底甚至還掠過一絲如釋負重的光芒。

她低頭端過那杯子,深紅色的酒,耀映著她的臉龐,恰好有一滴淚落下,激起圈圈漣漪。

一個仰頭,那酒已經含在嘴中。

抬手容易,嚥下難,哽了半天,她含淚的雙眼緊緊一閉才吞下那口鴆酒。

蒼白的笑容,看著我,只比了一下我腰間的鎖片。

我一言不發,只輕輕點頭,她便含笑倒地。

血從嘴中慢慢逸出,蔓延開來,下顎,頸項,還有衣襟。

抽搐的她,仍是笑著,帶著最後的安慰走的爽利。

我挪步走回未央宮。雨未停,似乎更大了。

淒冷的風吹亂了我的長發,也吹散了我僅剩的自持。

也許我仍不夠強硬。在她那般傷害我以後,過往牽扯了我,仍是做不到狠絕。

漆黑的後院,那一塊平坦的土地,我木然佇立眼中有些微微發熱。靈犀,我為你報了仇。可惜……我不快活。

冰冷的衣裙,緊貼在臉頰的青絲,我孤寂的站在這,忽視了身後所有的人。

靈犀,我還欠你一個,明日,這個也會給你送來,我發誓。

冰冷的鳳榻上,我愣愣的坐著,四下清寂的連個人影也不見。

碧紗宮燈下,他廣袖峨冠,凝視著我。

寒風捲起我的裙角,飛舞著,帶給我瑟瑟。

他將手撫過我冰冷的臉頰,溫暖而又撩動心弦,「難過了?」

我木然的抬眸看著邪長的雙眸:「你有兄弟麼?」

長君不屑的一笑:「有,而且還在人世!」

「給我講講好麼?」我將頭埋在他的雙手,哀哀的,疲憊不堪。

這樣妖孽的男子身上湧流著是怎樣的血脈?他的故事又會比我還辛酸麼?

長君坐在榻上,讓我俯在他的腿畔,緊緊握著我的手,一雙笑眸輕柔的似清清溪流,乾淨透徹,只是他的冷埋在了心底,從腔子裡發出的是最寒冷的封凍氣息。

良久,他才低低開口,「我不知道母親是誰,父親我也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順著水漂出來的,那河是宮中的內河!」

我驚悸,猛的起身。

年紀,相貌,難道……?

他笑著對我伸出手,溫暖修長的指,微微翹著,誘惑我再次靠近。

「後來聽人說,高後喜歡殺人,凡是高祖寵幸過的女子和她們的孩子都死於非命,所以我想我就是一個例外,只因為我那個聰明的母親。」長君平淡的口氣,彷彿在說著漠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不知道她美不美,我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是怎樣的痞賴,我只知道,一個農婦養了我十五年,只為了讓我長大後給她做男人。」他笑著,眸色清寒。

我的嘴闔了又張,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我逃了,四處求生,你常說我是東西,是阿!我是東西,我拿我僅有的一切換來吃喝,只為了再走的遠些,逃離那個地方。」

我反握住他的手,想要拽回他有些游離不定的心。

澀苦的淚,我吞嚥下去。他是不會願意看到我同情他的,不知為何,我篤定如此。

算起來,他是有兄弟的,而那個兄弟還天地之間最最尊貴的人。

他垂低眼眸:「你說,我有兄弟麼?」

一聲詢問,如芒刺耳。我甚至無力再說出自己的苦難。

「這淚,是為我流的麼?」他的唇角揚著笑,一個低頭,就被他吻了過去。唇舌的糾纏下,他微微嘆息,「我曾看你哭過無數次,只想著,有一日,這淚也是為我而流。」他邊說,便有溫暖的唇為我吮去淚痕,也輕易的融化了我冰許久的心。

「今日,你是為我麼?」他反覆幾次的相問,伴著纏綿的笑捆縛了我。那樣的深情,是我一生不能回報的給予,而他卻沉溺在其中。

詭異的氣息交織,我們彼此對望。

「如果今日,那個位置坐的是我,你不會這麼傷心!」他笑了一笑,歡喜凝視著我的紊亂氣息。

一個用力,他嗜咬住我的咽喉,迫出我緊閉唇齒間的聲音,「告訴我好麼?你希望我站在哪裡?你的身邊,還是那裡?」

我掙扎喘息著,披散的長發與他糾結,織成密佈的網,籠罩了他的深寒目光,也遮掩上我半褪的肩頭。

他目光深邃,幽冷難辨,帶著最後的等待。

漫天的滾雷夾著暴雨傾盆而下,颶風襲來,晃滅了宮燈明燭。

黑暗中,我再不用對視他的眸子,那殷切的企盼雖帶著可笑的幼稚,卻讓我動容。

灼熱,呻吟,喘息,我甚至想以一種最自私的方式讓他不再妄想他不該得到的東西。

涔涔淚水,無聲無息的落下。原來,愛慾的糾纏也會如此絕望,如果他不留下,就只有死。

撕破的衣衫是最深情的迷離,掙斷的腰帶,是沉醉不醒的渴望。

我近乎窒息,只為了讓他能在我身邊留下。

他幾乎癲狂,只為了一生能將我擁在懷中。

最最接近的時刻,我的心卻是最最冰冷。往日淡定的我,竟然如此狼狽,想用身體去挽救兩個人的性命。

孰輕孰重?到底哪個才是我最捨不得的人?

狂熱難遏的他?還是渾然不知的他?

一個無力,我哭出聲來,抉擇,我一生都在抉擇,為什麼每次都逼到我隅角絕境?

冰冷的淚,沾染在他的赤裸胸膛,一寸寸,他涼了全身。

情慾氣息的消散,我們有些難堪的面對。

長君停住了動作,抬手想為我擦去淚水。

「走吧!別讓我再聽到你剛才說過的話。」我避開他的手,漠然開口,帶著激情殘留的沉重呼吸。

陰暗之下,他絕望的笑。那笑淒冷苦澀,也帶著最難捨的心,微微的顫抖,戳痛我的心。

啪啪的雨點,敲打著窗子,他在黑暗中摸索著穿起衣物。

我拉過被角,靜靜地看他走到門邊,那腳步,沉重,遲緩,也讓我心中綿軟不忍。

門半開時,我急急的起身。

那麼大的雨。

「我希望你可以留在我的身邊!」最後的一句話,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出,帶著我擁有的一切,只想告訴他一個事實。

門停了一下,終還是關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