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存活於世,多多少少都有些由不得自己的,偶然的變故,無心的轉折,只需一步,你就踏入了渾然不知的改變中。
多少的人,多少的虛幻,一切一切也都隨風化空,只有我床榻旁跪倒的人兒,抖動著柔弱身軀,讓我虛弱的笑。
近百年的輪迴,又一次上演,我彷彿看見當年跪倒在風雨中的我,想緊緊抓住眼前賴以存活的聖旨,至死不放。
那場赦免改變了我,這場赦免又會改變了誰?
有人說,她是魅惑聖上的妖冶歌女,有人說她是柔弱可人的知禮女子。
只有我,盲了雙目的我,才真真正正知道她到底是誰。
她是另一個我,一個和我當年一樣淪落掖庭的悲苦女子,一個延續我的道路掙紮在深宮內裡的可憐人。
「起來罷,坐過來。」我躺臥在床榻,拍拍床榻,給她以難得的無尚待遇。
顫抖的雙手任由我摩挲著,細滑的肌膚是徹兒對她的寬待,即使她被阿嬌罰去了掖庭,卻也沒有受到我當年辛苦的萬分之一。
殿外,滂沱大雨,雨水肆意澆打著萬物,整個長安城也被包裹在連綿的雨中,軟了氣勢。
雨,記得我出來那天也是有雨的……也正是那場雨注定了我的一生與風雨相伴,與跌宕沉浮一路同行。
今日,我又似乎看見了,一個柔弱的女子,一個淡然微笑的她,只一聲謝恩,我就認定,她和我一樣,會一生沉浮,因為我們無論何處都是那般的契合相似。
就這樣罷,將紅顏變枯槁,將青絲變白髮,用你的一生與徹兒相伴,用你的堅韌為徹兒鋪墊登天基石。
我讓她俯身在我的床榻邊,用手輕輕滑過她的髮絲,像一位慈祥的祖母,關愛這自己的親孫女。
輪迴,又一場輪迴悄然開啟,又一場輪迴悄然落幕。
呂后為我編織了前進的道路,我也為她畫好了廝殺的未來。
滿臉淚水的我,笑的那般坦然,粲然的笑如同前世悠然盛開的蓮花,將回憶駐滿心間,帶到來世,來世,還有兩個人在等我,一個是許了我生辰,一個是許了我兩劍。
恍惚間神思模糊,胸口驀的銳痛,腥澀熱流衝口而出。
耳邊聽得她的惶急驚叫,用雙手撫拍我的後背。
猛然咳了一陣,緊閉的雙目終於漸漸睜開,彷彿去了又回,甦醒過來。蹙緊的眉頭慢慢鬆開,我仍是笑對著跪倒一片的宮人。
璧兒死後,我再不親近任何人。
他們誠惶誠恐的服侍,我半信半疑的避讓。
身於皇家,原本就是數不盡的猜疑與背叛,他們用盡一生也許也未必知曉。
我淡淡的笑,將衛子夫的手輕輕放下,低低嘆了一聲,「去罷,去找徹兒。」
衛子夫默默無聲,遠離了床榻。
滑過我手心的衣帶,冰涼,濕潤,浸滿了她的淚水。
又是一個愛哭的女子,又給了野史諸多的想像,就像我,也像許許多多的後宮女子,迤邐如畫,任由世間人去杜撰。
終有一天,她也會同我一樣,看透了人間的冷暖,也看透了皇權路上的沉浮,起起落落後,再坦然面對,由生到死,一步一步,遠離眾人面前的舞台,死後也只是帝王碑後一個無名的姓氏,一個史書上記載的賢良皇后。
歷經世事於此生,再不願意,我也必須走了。
閉閉合合的雙眼,黑暗始終在我左右。
只是旁邊的聲音,換了又換。有沉痛的徹兒,有不甘心的阿嬌,有惶恐失措的館陶,還有很多無法分辨了聲音的宮人。
迷濛中,他們來了又散,散了復來,我最後的時光,紛雜吵鬧,片刻安靜也得不到。
只有在他來的時候,殿內只有我們二人,他單獨給了我一片清靜。
「你來了?」我氣若游絲的問語,還不知道他是否能聽得到。
「來了。」他的聲音依然渾厚,彷彿歲月只在我的身上刻畫了刀痕,獨是寵愛他的。
接下來便是不言不語。有時,太過熟悉的人,不必說話,只聽著微弱的呼吸,也知道心理所想。
聽說他的從侄子待他不錯,年邁站不動的他被接了出去,如今也是頤養天年,孫兒繞膝。
「靈犀好麼?」我輕聲問。
他淡淡一笑:「好,她也總惦記太皇太后。」
靈犀於我和他,並未走遠,月月日日常常相伴,閒言絮語間,總是算上了她,也正因為如此,我們之間的恨意淡去無蹤,也因靈犀變得親密。
除了靈犀,還有好多好多的人,我們的一生所愛,我們的一生不棄,細細數下來,卻是尋不到絲毫痕跡。
我宛轉深涼的笑,究竟什麼是永生不忘,又究竟什麼是過眼雲煙,一個個離我們而去的人阿,誰會在九泉之下遇見,誰又等不及我們轉深而去,誰將生前誓言記清,誰又將死後的約定毀盡……
所幸全忘記罷,用乾乾淨淨的來世重活,再經歷一番沉浮,再經歷一番生死。
這輩子,不長,而我等待最後一天卻彷彿很久了。
百年萬代之後,誰還記得我?
我又該先遇見誰?
還好,終有一個為我送行……
武帝建元六年,太皇太后竇氏病逝於未央宮,卒年,不詳。與文帝合葬灞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