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聽得趙構頗感意外,凝神看她,她依然笑得輕巧。
「胡鬧。」他低聲說,然後回頭負手以望舫前輕躍而出的一尾錦鱗,轉側間,唇際逸出的笑意卻映入了波心。
她伸手挽住了他,動作再自然不過。「今天你扮我的官人,我扮你的娘子好不好?就當是過家家。」她在他耳畔悄悄說,也不待他回答,便拉著他的手進到艙中。
她請他在幾邊坐下,斟滿一杯竹葉酒,故作恭敬地遞給他,接著退到秦箏後坐定,欠身問:「官人想聽妾身奏曲麼?」若無眸中的俏皮之色,便儼然一派賢妻模樣。
雖對她今日的表現微覺奇怪,趙構卻也懶得多想,難得他們兩人此刻都有好心情,這是多久未遇的事了?現在的柔福巧笑嫣然如往昔,且又對他如此柔順,即便是只她遊戲之下的舉動也是好的,他願意就此與她玩下去。眼前的情景可遇不可求,就算在心裡,他也不曾敢多想。過家家,很好的名義。
他頷首:「有勞……瑗瑗。」他本想說「有勞娘子」,話到嘴邊卻又躊躇了,畢竟還是喚了她的名字。
她纖手一撥,一串清泠的樂聲婉轉流出。趙構閒倚在一側聽她彈箏,淺品一口她所斟的酒,只覺異常清雅芳香。
她低眉含笑撫挑箏弦,雙睫輕垂,皓腕如玉,隨著她螓首微微的側動,耳邊垂下的蟬翼散發不時拂過她的輕薄的粉色衣衫……她真是美麗,窗外的湖光山色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褪作了一幅淡墨的背景。且又有如此才藝,往日竟不知她會彈箏,還有多少優點是她尚未展露的?那樂音悅耳也悅心,引他微微而笑:有美如此,終不負我多年牽掛。
她偶然抬頭,似透過竹窗看到了什麼,怫然不悅,頓時停下不彈。他蹙眉順著她目光看去,發現不遠處駛來一艘頗大的彩船,上面立有許多人,依稀辨出是剛才所帶的內侍護衛及會稽縣令等人。那船行得不疾不緩,與他們的畫舫保持著一段距離,顯然是在跟蹤保護他們。
「怎麼了?」他問。
「難得出來清清閒閒地遊山玩水,為何一定要帶那麼多尾巴?」她嘟嘴道。
他解釋道:「是他們自己要來,與我無關。我剛才命他們在岸邊等我的。」
她聞言一挑眉:「既是如此,我們甩掉他們好不好?」
他笑了:「他們的船比我們的大,能甩掉麼?」
「當然。」她當即揚聲對外面船伕說:「這些家丁非要跟來,好煩人。可不可以把我們的船劃到一個灣小幽深的地方,讓他們找不到?」
船伕爽快地答應:「沒問題!這裡水路我最熟,姑娘只管放心。」隨即加勁搖槳,很快轉入一曲徑水道,使大船不能進去。鏡湖湖面狹長,且又曲折,其中多小灣小島,他們的畫舫在其中迂迴轉折幾番,便已把大船拋得無影無蹤。
於是她又很高興地拉他出來賞層巒疊障、青山碧水,見一尾紅色的魚悠悠遊過,便驚喜地叫他看,聽得那船伕也不禁笑了,對她說:「姑娘與公子可有興致釣魚?我這船上有釣竿。」柔福自然說好,於是船伕找來釣竿遞給趙構。
趙構接過釣竿,坐在船舷邊開始垂釣,柔福亦坐在一旁認真地看。不一會兒就有魚上鉤,趙構感覺到那魚咬鉤拖勁奇大,可知必是一條極大的魚,遂笑對柔福說:「這下釣到大魚了!」
柔福一聽雙眸閃亮地叫道:「是麼?我來幫你拉!」便興致勃勃地去幫趙構提竿,不想此時忽然有浪襲來,來勢洶洶迎面壓下,「嘩」地一聲,他們猝不及防都被淋得半濕,畫舫被擊得在水面不住晃蕩,而那條大魚早以藉機掙脫,不見影蹤了。趙構與柔福相顧對方窘狀,均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後柔福問船伕:「可有漁網麼?」也不等他回答便提著裙子跑進艙中左盼右顧地尋找。
「你要漁網幹什麼?」趙構問。
柔福道:「網魚呀!一大片網撒下去,再大的魚也休想跑掉,還可以同時捕到好多,豈不省時省力?」
「不要。」趙構搖頭笑道:「以網捕魚雖然快捷,但較為粗魯,比起垂釣便少了許多雅趣。垂釣最練人耐心毅力和決斷力,其中之妙,難以言傳。」
「怪不得雅士高人皆愛垂釣,如今聽官人此言我才明白。」柔福微笑著又跑出來:「那你一會兒要教我。」
趙構應承,復又揮竿投餌,不多時便順利釣上一條大魚。
船伕見他們興致頗高,便把船泊到一個島邊淺水多魚處,道:「這裡魚多,兩位慢慢釣。我家就在島上,現在我上岸去收拾一下,一會兒公子和姑娘不妨去我家小坐,若釣得了魚便讓我老婆做了晚上下酒。」兩人點頭同意,船伕便告辭而去。
柔福待趙構又釣了好幾條魚後就搶過魚竿自己釣,隨意把釣鉤一拋,便坐著握竿靜止地等,但終究缺乏耐心,時不時地提起來查魚是否上鉤,看得趙構頻頻搖頭,笑道:「你這樣釣下去釣到明年也不見得會有魚上鉤。」
柔福便蹙眉問他原因,他含笑解釋說:「首先,下鉤時要注意四字:輕,准,動,避。輕,即不要弄處太大聲響,否則不但會驚跑魚群,也容易使餌脫鉤。准,即要把釣鉤拋在準確的下釣窩點上,不宜偏離。動,即須不時輕輕抖動釣線,讓魚發現誘餌。避,即要避開小魚,獨釣大魚。然後看鉤,待浮子下沉後及時提桿。提桿時,手腕須上翹,同時肘部往下壓,力度要合適。並順著魚浮拖的方向提或斜向提,不可向後提。」說到這裡看著柔福笑意加深:「對你來說應特別注意一個問題:提桿時不能用力過猛,不能死拉硬曳,否則,很易斷線、斷鉤令魚逃走,或者把魚嘴拉裂,只能鉤個魚唇上來。」
柔福「噗嗤」一笑,輕捶他幾下,然後笑道:「好,我記住了,一定會釣到條大魚。」
趙構點頭,伸右手握住她的手,說:「來,這一次我把著手教你。」
此言一出才覺似有不妥。他們並排坐在船舷上,柔福坐於右側,趙構伸手握柔福的右手,便如把她擁在懷中一般,覺察到這個動作的曖昧,趙構頗不自然地直了直身,握住柔福柔荑的手也變得僵硬。
卻聽柔福輕笑道:「好啊!」然後抬頭看看他,奇道:「怎麼?有問題麼?」
「哦,沒什麼。」趙構調整自己的動作,作不經意狀:「剛才的釣鉤拋得似乎遠了些。」
「呵呵,那我們就收近一些。」柔福把釣竿略略往後一引,身體也似無意地與趙構靠得更近。
她便這樣依於他懷中,雲髻霧鬢輕觸他脖頸間的肌膚,和著身體散發的淡淡幽香,及那支被他握著的柔若無骨的小手,構成了他難以摒棄的誘惑。
他有些恍惚。其間她似乎又問了他幾個問題,他全然沒聽見。她額上薄薄的劉海後有一道細白的發線,那裡的皮膚有透明的質感,他覺得可愛。
最後她笑著宣佈:「手都酸了,不釣了。」縮回手,把釣竿擱下。他的手也隨之縮回,卻依然留在她的手上。
她還是靜靜地接受他的擁抱,也沉默,但唇邊始終縈有明媚的笑容。
他低首,唇輕輕觸了觸她的耳垂。她沒有因這個舉動受驚,於是他又吻了吻她的額,仍然沒有得到她任何不悅的暗示。他繼續吻下去,一點一點地吻著,非常輕柔,隨時可能停下來地猶豫著。
他的唇印到了她的腮上,細滑溫暖的觸覺。他停下來,給她足夠的時間來表示拒絕。然而她沒有,反而微微地笑著閉上了眼睛。
終於,他吻上了她的粉紅櫻唇。久違的感覺,幾年光陰流過的痕跡像是瞬間消失,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康王,她還是艮岳落櫻下的少女。他略感酸楚,剎那間摟緊她,像摟緊他已然遺失的所有。
一層微雨隨風飄落,他渾然未覺,直到感覺到她在他懷中微微一顫,他才放鬆擁她的手。潮濕的空氣與清涼的水霧撲面而來,他驚覺後省視柔福,發現她的發髻已縈著許多細細的水珠,裙幅上也有大片逐漸變深的水痕。
「冷麼?」趙構關切地問柔福,抬首望著千山微雨半湖霧煙,道:「下雨了。」
她微笑:「你的衣袖為我擋了好些雨,倒是你,半個人都被淋濕了。」她伸手在他右頰輕輕撫過,再展開給他看,紅紅白白的手心上全是透明的雨水:「我倒不冷,只是見雨都往你身上落,有意提醒,可你像是全不在意,我也不好多說話的,最後見你被淋濕太多才忍不住動了動,讓你看看是不是應想個法子避避雨。」
趙構略有些羞慚。懊惱自己剛才的過於投入,又隱隱對她滿不在乎的態度頗感失望。能在此時拋開倫理道德的桎梏來吻她,於他來說是多麼艱難而危險的舉措,隨之而生的負罪感並不比由此得來的愉悅為輕。其間他設想過她過後的反應,是霞飛雙頰嬌羞滿面地依偎在他懷中,還是意識到他們的身份後忽地推開他快步跑開,又或是憂心忡忡愁眉不展地為他們的將來擔憂……卻沒想到她可以在回吻他的同時依然睜大雙眼看雨、看他、看雨如何淋濕他臉頰衣衫,在他正為他們的愛情生長在親緣之上而感到痛苦的時候,她卻只關心現在是否應該避雨的問題。
「啊!剛才我進去找漁網時看見船艙裡有斗笠和蓑衣!」柔福輕叫道,然後起身歡快地跑進艙房找那些東西。那身影姿態輕盈一如當年在他目送下跑回龍德宮寢宮的瑗瑗。
她對他們之間的親吻不似他那般投入,但似乎也不厭惡。她難道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兄妹關係攪亂了他們的感情麼?居然還能像一個孩子那樣,摒棄其中的陰影和顧慮,只單純地享受他給予她的曖昧的親情和壓抑的愛情。
可是,惟其如此,他才愛她。這樣的柔福才是他愛的繽紛落英下的瑗瑗。輕靈嬌俏,出現在他面前,像一簇跳躍的光影,令他目眩神迷,而又捕捉不定。
她重又轉來時一手拿著斗笠,一手拖著蓑衣,邊走邊朝趙構笑道:「來,穿上就不怕雨了。」然後親手為他披衣戴帽,神情認真,動作細緻,趙構心底一暖,漫想此情此景倒如普通漁家夫妻常見的一般,若自己不是皇帝,她亦不是與己同父的妹妹,便攜了她在此打漁為生,再不用理那些惱人的戰事政務,終日這般逍遙快意,卻也足慰平生。
柔福為他穿戴整齊後扶他坐下繼續釣魚,然後退回艙房拉開門簾道:「我就坐在這裡看你。」
趙構點頭,微笑著重新引竿拋鉤。柔福坐在紗幕後的柳花氈上看了一會兒,忽然曼聲唱道:「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她唱的是唐人張志和的一首《漁父詞》,其詞意境瀟灑清逸,景象如生,仿若一卷淡彩山水畫,此時唱來也與當前情景相符,趙構一時興起,隨即也自填一首,應聲唱道:「一湖春水夜來生,幾疊春山遠更橫。煙艇小,釣絲輕,贏得閒中萬古名。」
「好詞好詞!」柔福聞後拍手讚道:「此詞信手拈來,無堆砌雕琢之意,雅緻天然,很有張志和漁歌的味道。以前只聽說九哥書法出眾,卻少有詩詞流傳出來,宮人猜測說是康王文采不及父皇與楷哥哥,所以不輕易作詩填詞,如今看來全是不這樣,九哥大概只是不願隨便賣弄罷了。」
得她讚揚,趙構自是十分愉快,淡淡一笑,道:「哪裡,當年宮中流行婉約柔媚的詞風,父皇與三哥是此中高手,我自知風格不和,難與他們大作相較,故此索性不填,以免被人恥笑。今日聽你唱漁歌,有了些興致,才胡亂唱了一首。」
「滿含胭脂香粉味的詞我也不愛看。」柔福道:「九哥這詞閒適清雅,我甚是喜歡。張志和填有十五首《漁父詞》,你何不也一一依韻填上十五首?」
「瑗瑗這是考我?」趙構微笑道:「這倒也不難,不過我不太擅長填詞,你要給我些時間。」
「好,一天時間夠不夠?明天你填好了再唱給我聽。」柔福問。
趙構頷首,凝視水面,一邊垂釣一邊沉思。
陸續又釣上來好幾尾大魚,雨也漸漸住了,而暮色漸露,天上片片雲朵倒映在水中悠然飄遊尚未隱去,今晚的明月已自天邊淺淺浮出。趙構把最後一尾魚自釣鉤上取下,投入身側的桶中,然後放下釣竿,望著水下雲影清聲唱道:「薄晚煙林澹翠微,江邊秋月已明暉。縱遠柂,適天機,水底閒雲片段飛。」
這回卻未聽見柔福開口作評,趙構便啟步進艙去看她,但見她斜斜地坐在地上的柳花氈上,一手擱在琴箏下的低案上,俯首靠著,雙睫低垂,早已睡著。
即便在睡夢中,她的美麗也未曾遜色。暫時合上的明眸強調了她柔嫩如花瓣的面頰和弧度美好的雙唇,它們都有鮮活可愛的色澤,使人要壓抑住去觸摸親吻的慾望變得尤其艱難。
趙構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吻,又以手撫了撫她的臉,動作很輕柔,但還是驚醒了她。
她舒開睡得惺忪的柳眼,見是趙構也不驚訝,依舊靠在案邊,揉揉壓紅了的梅腮,神色慵慵地問:「剛才我在夢中似聽見有人唱歌,可是你麼?」
趙構點頭道:「我剛才是又唱了首漁歌。」
「那你再唱給我聽。」柔福坐起說。
「呵呵,不行。」趙構道:「誰讓你睡著的?現在我沒心情唱了。」
柔福拉著他手懇求,他只是不允,最後才道:「那你現在也作一首,要是作得好我便再唱給你聽。」柔福想了想,答應下來,略一思索後擊節唱道:「青草開時已過船,錦鱗躍處浪痕圓。竹葉酒,柳花氈……」
唱道「柳花氈」時卻躊躇了,擊節的手也停下來,想是還在斟酌最後一句的用詞。趙構當即笑著為她補上:「竹葉酒,柳花氈,有意沙鷗伴我眠!」
「呸!」柔福瞪他一眼,嗔道:「你笑我!」
「非也非也,」趙構笑道:「瑗瑗不覺得這最後一句接得絲絲入扣、天衣無縫麼?何況又很寫實,簡直是點睛之句呀!」
「哎,有這麼不謙虛的麼?居然說自己接的句是點睛之句……」
「嗯,這樣說是不對,我只是依實情寫來,應該說是瑗瑗這一眠是點睛之眠。」
兩人還在談笑間,先前離開的船伕已回來,請他們上岸去他家小酌進餐。趙構便讓船伕提了適才釣得的魚,再與柔福一同前去。席間品著竹葉酒,吃著自己釣的魚,更覺甘美非常。此時四周青山隱於暮靄之中,趙構倚著院內一棵孤松而坐,借一旁的細細篝火不時凝視對面的柔福,而她一直巧笑嫣然,那簇火光落在她眸中,令他想起及笄那日柔福看他的眼神。
飯後回到畫舫中,趙構欲讓船伕划船送他們回去,卻被柔福止住,對他道:「我們很快就要回越州了,想來像今日這樣悠閒的日子也不會多,為何要匆匆趕回驛館呢?不如我們就留在畫舫裡,聽風賞月地過這一晚再回去罷。」
那船伕也道:「姑娘這主意不錯。現在天氣炎熱,夜間宿於水上最易入眠。我可為你們準備被縟,畫舫艙房的門窗皆可以鎖,這附近也相當太平,不必擔心安全問題。」
若是相伴在側的換了他人,趙構必不會答應在無護衛隨行的情況下外宿,但此時是與柔福同行,他本就覺得與她私下相處的每一刻都彌足珍貴,何況是在淡化了他們彼此身份的情況下,他眷戀如此的時光,又禁不住她反覆勸說,最後終於頷首答應。
星河璀璨,月色很好。柔福倚在艙中窗際仰望星空,對身旁的趙構說:「小時候我曾鬧著要人為我把月亮摘下來,結果楷哥哥命人以金盆盛水,讓月映入水中再給我看,我便真覺得他把月亮摘下來了。」
趙構含笑道:「只要你喜歡,豈止是月亮,我可把整條銀河都給你。」
柔福問:「也盛入金盆中給我?」
趙構擺擺首:「不必。現今大宋江山都是我的,你所見的山是我的,水是我的,映入鏡湖的銀河自然也是我的。就算把容納了日月星河的整個鏡湖都賜給你又有何妨!」
「謝謝九哥賞賜。」柔福笑笑:「可是我只想要汴京鳳池的月亮。」
趙構的笑容隱去,淡然道:「日月都是惟一的,鏡湖的月亮與鳳池的月亮並無不同。」
「同樣的事物出現在不同的地方就不會一樣。」柔福拈起案上果盤中的一枚金桔蜜餞似漫不經心地看了看:「江南之橘長在江北就長成了枳,投於鏡湖的月亮在我看來總不如鳳池中的來得明亮,如果我說我想要鳳池的月亮,九哥可會、可能一般答應賜給我?」
趙構漠然轉頭視水中月影久久不答。柔福輕嘆一聲,將手中金桔朝外擲出,墜入湖面,那一瞬,月影破碎四散。「我倦了,九哥也早些安歇罷。」她鋪好被縟,自己先躺下閉目而眠。
趙構合上窗,亦和衣在她身邊躺下。艙內面積狹小,船伕帶來的被縟也只一套,雖微覺尷尬,他也只得與她並肩而眠。
那一床薄被被柔福覆在身上,趙構沒有動,自己躺在褥子的邊緣,儘量離她遠些。不覺得冷,儘管湖面溫度總是要比陸地上低許多,相反地,他隱隱感到皮膚漸有灼熱之感。他在想是否應略微撐開小窗,引入幾縷清涼的江風。
忽然,她的手撫落在他臉上,開始以手指緩緩觸摸他的額頭、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唇。她的指尖有清涼的溫度,卻迫出了他額上薄薄一層汗珠。
「你在幹什麼?」他的聲音兀自鎮定如常。
她「格格」輕笑:「噓……不要動……這眼睛口鼻確實是艮岳櫻花樹下的九殿下的……」
他不解她此舉何意,便保持沉默,任她繼續在黑暗中撫摸自己的五官。
最後,她的手指停留在了他的雙唇上,久久地反覆來回輕觸。「你曾說,有一天,我在艮岳櫻花花雨之中盪鞦韆,」她說:「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你卻不肯告訴我。」
「你明知故問。」趙構閉目輕輕銜住了她的手指。
她又笑了:「我就是要你親自告訴我。」
「好,我告訴你。」他俯身過去再次吻住了她。她徐徐回應,一點一點,就如初吻時那樣。
良久,他終於放開她,她瀲灩的眼波在夜色裡流轉:「然後呢?」
然後?她險些讓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犯下何等嚴重的錯誤。
趙構忽然重又意識到他們現在行為是多麼地不適當,立即向側邊靠了靠,與她隔開些許距離:「沒有然後。那天,最後並未發生什麼。」
「那麼,」柔福依過來,抬首直視他雙眸:「若那日之事可以重來,你會不會同樣選擇放棄?」
暗夜削不去她不加掩飾的鋒芒,她的問題仍與她的眸光一樣犀利。趙構一怔,說:「我不能做有悖倫常的事。」
她微笑:「在只有你與我的天地間,是否還有倫常?」
間接的鼓勵,甚至有引誘的意味,她此語之大膽令趙構很是驚異。默坐半晌後,他伸手撫過她的臉,在她細長溫暖的脖頸間流連許久,然後自頸後滑入她的後背。此間肌膚細膩無匹,有溫柔的觸感。
柔福依偎入他懷中,悄然解開了他腰間的衣帶。
覺察到衣襟的鬆散,趙構猛然驚覺,忽地推開柔福。
她直身而坐,側頭笑問:「怎麼了?」
他轉首不看她,說:「不可如此。」
她亦不多問,乖覺地點點頭,說:「嗯,那我們就睡罷。」言罷躺下,閉上眼睛,再不說話。
一直以來,與她的溫存是種禁忌,就連偶爾在心底設想也會覺得是不可原諒的罪過。今日的相處是意外的機會,她引著他刻意忘記兄妹的身份,與她扮演了一天類似夫妻的角色。她甚至給他更進一步的暗示,而他畢竟還是推開了她。這其實是一個恐懼之下作出的決定,對亂倫罪名的恐懼,以及對她發現自己無能的身體狀況的恐懼。他悲哀地闔上雙目,無法確定這兩種恐懼哪種更令他害怕,更促使了他斷然推開那個多年來一直無法遏止地渴望擁她入懷的女子。
他木然躺著,在失眠的時間內柔福剛才的問題反覆浮上心來:「若那日之事可以重來,你會不會同樣選擇放棄?」
很晚才迷糊睡去,待醒來時天色早已大亮。睜開眼,便看見柔福已梳洗完畢靜靜坐在他身邊,見他醒來,展顏笑道:「我給你準備好了盥洗用的淨水,你先洗洗,一會兒我給你梳頭。」
很好的感覺,他愛極了這樣的情景,不禁想起昨日欲拋開凡塵俗世,攜了她在湖中打漁逍遙度日的念頭。在她為他梳髮的時候,他又吟出一首《漁父詞》:「誰雲漁父是愚翁,一葉浮家萬慮空。輕破浪,細迎風,睡起篷窗日正中。」
柔福聽後,一邊為他束好髻上的發帶一邊淡淡道:「好個一葉浮家萬慮空,不過九哥的漁父生涯要結束了,一干人早就眼巴巴地候在外面等著接你回去繼續做皇帝呢。」
趙構聞言立即推窗一看,發現畫舫周圍密密地圍滿了官船,船上及岸上站著許多會稽縣兵卒及禁中衛士,為首的是會稽縣令姚熙亮和統領禁中衛士近身護衛他的御前中軍統制辛永宗。
趙構略一苦笑:「他們終究還是追來了。」然後起身出艙,柔福亦隨之而出。
辛永宗與姚熙亮立即率眾兵卒衛士跪下山呼萬歲請安。趙構注意到辛永宗身旁的兩名衛士押跪著兩個人,卻是昨日接待他們的船伕夫婦,想是辛永宗擔心船伕帶自己單獨出行會有何閃失,所以把他們夫婦拘捕起來了。此刻兩人早被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頭,連連稱不知是御駕親臨,多有怠慢,請皇上恕罪。
趙構遂對辛永宗道:「他們並非歹人,昨日待朕甚是熱情周到,速速放了他們。」
「並賜錢五十緡。」柔福在他身後含笑補充說。
趙構頷首:「准。」
船伕夫婦大喜過望,再三跪拜謝恩。趙構說了聲「免禮」便帶著柔福轉身上姚熙亮備好的官船。不想船伕忽然大起膽子追過來幾步道:「皇上與這位娘娘光臨草民小舟及寒舍,實乃草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草民榮幸之極,回家必為皇上及娘娘日日祈福上香,恭祝皇上及娘娘福壽無疆。只是不知這位娘娘封號為何,萬望皇上告之。」
趙構頓時一愣,暫時無言以答。昨日他與柔福的種種親密之態這船伕大半看在眼裡,何況他問柔福他們關係時柔福又承認說他們是夫妻,這時怎能告訴他柔福不是妃嬪而是長公主,他的妹妹?他已與柔福在畫舫中同宿一夜,若此事傳入民間如何是好?
正在遲疑之時但見辛永宗走過來,對船伕說:「這位娘娘是吳才人。」
辛永宗護衛皇室已久,對所有宮眷都很熟悉,自然不會認錯人,趙構明白他這是為他掩飾,再一觀周圍禁中衛士,才發現他今日所帶均是甚少接觸宮眷的新人,而且也不多,其餘大半人都是姚熙亮帶來的,而他們自然並不認識柔福與吳才人。
趙構暗嘆辛永宗心細,讚許地深看他一眼,再上船進艙。留下那船伕夫婦繼續磕頭,一迭聲地高呼祝福皇上及「吳才人」的吉祥話。
回到驛館後,姚熙亮立即送上昨日談及的黃庭堅墨寶,趙構展開一看立時大感驚奇:其上所書的竟是張志和的十五首《漁父詞》!
回想昨日遊玩之事及與柔福唱的漁歌,不免心有淡淡喜悅,當即命人筆墨伺候,提筆寫下了自己的十五首《漁父詞》:
其一
一湖春水夜來生。幾疊春山遠更橫。煙艇小,釣絲輕。贏得閒中萬古名。
其二
薄晚煙林澹翠微。江邊秋月已明暉。縱遠柂,適天機。水底閒雲片段飛。
其三
雲灑清江江上船。一錢何得買江天。催短棹,去長川。魚蟹來傾酒舍煙。
其四
青草開時已過船。錦鱗躍處浪痕圓。竹葉酒,柳花氈。有意沙鷗伴我眠。
其五
扁舟小纜荻花風。四合青山暮靄中。明細火,倚孤松。但願尊中酒不空。
其六
儂家活計豈能明。萬頃波心月影清。傾綠酒,糝藜羹。保任衣中一物靈。
其七
駭浪吞舟脫巨鱗。結繩為網也難任。綸乍放,餌初沈。淺釣纖鱗味更深。
其八
魚信還催花信開。花風得得為誰來。舒柳眼,落梅腮。浪暖桃花夜轉雷。
其九
暮暮朝朝冬復春。高車駟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漢獨醒人。
其十
遠水無涯山有鄰。相看歲晚更情親。笛裡月,酒中身。舉頭無我一般人。
其十一
誰雲漁父是愚翁。一葉浮家萬慮空。輕破浪,細迎風。睡起篷窗日正中。
其十二
水涵微雨湛虛明。小笠輕蓑未要晴。明鑑裡,縠紋生。白鷺飛來空外聲。
其十三
無數菰蒲間藕花。棹歌輕舉酌流霞。隨家好,轉山斜。也有孤村三兩家。
其十四
春入渭陽花氣多。春歸時節自清和。沖曉霧,弄滄波。載與俱歸又若何。
其十五
清灣幽島任盤紆。一舸橫斜得自如。惟有此,更無居。從教紅袖泣前魚。
寫完周圍眾人均紛紛讚道:「官家字好詞佳,這幅字實是當今少見的佳作,而詞雅緻至此,必能流芳千古。」
趙構微微一笑,看看一向寡言少語,此刻默默靜立在一旁的辛永宗,又在詞上寫下幾句序:「紹興元年七月十日,余至會稽,因覽黃庭堅所書張志和漁父詞十五首,戲同其韻,賜辛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