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傍晚,趙構在書房內看書,嬰茀相伴在側,往香爐中添入一小塊香片,用小火隔砂加熱,以使室中不見煙。那清香輕緩地逸出,有植物雨露的味道,若幽綠的翠竹葉脈散發的芬芳,或甘露滋潤著的薔薇最初的那一抹香。
這特殊的香味引趙構暫離了書本,掩卷問嬰茀:「今日焚的是什麼香?」
嬰茀低首答說:「是蓬萊香。」
蓬萊香是未結成的沉水香,多成片狀,有些看上去像小斗笠或大朵的芝菌,是上佳的香料。這種香趙構並非未聞過,可以前均不曾留意,而今聞見卻倍感熟悉而親切,仿如心間有四月和風輕輕拂過,微微一顫後綻出一片明淨的愉悅。
那日在柔福的臥室內,他聞到了相同的清香。
她的衾枕似乎都用蓬萊香薰過,她身上亦染上了如此的味道,與她天然的體香相融,使他霎時意識到原來香味也會有美酒所起的作用。
目光重落在書捲上,看見的卻彷彿是她散發垂肩輕顰含嗔的模樣,不禁微微一笑,嬰茀在一旁看見,便問他:「官家看到什麼有趣的內容了?」
「哦,沒什麼。」趙構道:「只是尋常的句子,但此刻細品,才覺出其中悅心之處。」
嬰茀亦淡然笑笑,不再說話。趙構這才收斂了心神,準備繼續細閱手中書卷。
忽有一陣清悠婉轉的歌聲自遠處傳來,唱的不是坊間流行的各類詞牌曲調,歌詞亦不是尋常詩詞,四字一句,頗有古風。
趙構微有些詫異,便抬首朝外凝神細聽。唱歌的女子一曲歌罷,略停了停又重新唱過,這次聲音比上次清晰,似是走近了些。
趙構聽出她唱的是《詩經‧國風‧鄭風》中的《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這歌詞很特別,其間說的似乎是一位美女罷?」嬰茀聞後輕聲問。
趙構頷首:「歌中的女子,是齊僖公的女兒文姜……」
此詩形容的女子,是春秋時齊僖公的次女文姜。文姜姿容絕代,豔冠天下,而當時齊僖公主政下的齊國國力強盛,因此文姜便成了各國君侯、世子戀慕追求的對象。在眾多求婚者中,文姜只中意鄭國世子姬忽,於是齊、鄭兩國遂締結了文姜與姬忽的婚約。鄭國子民亦早聞文姜美名,得知世子中選,將攜美人歸後十分欣喜,便作了《有女同車》一詩,想像文姜出嫁之日世子以車載她歸國的情景,並盛讚她的美貌與美德。
「齊僖公的女兒,那就是齊國的公主了。」嬰茀微笑道:「想必這位公主像福國長公主那般美麗。」
趙構無語。一位美如木槿花的少女,步履輕捷似翱翔地翩然走來,身上的玉珮珠玉於她行動間玎璫作響,她的面容嬌美,神態安嫻且優雅……這不是及笈那日的柔福麼?
須臾,又聽歌聲再起,這次唱的是一首《齊風》中的詩《載驅》:「載驅薄薄,簟茀朱鞹。魯道有蕩,齊子發夕。四驪濟濟,垂轡濔濔。魯道有蕩,齊子豈弟。汶水湯湯,行人彭彭。魯道有蕩,齊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魯道有蕩,齊子游敖。」
趙構聽著,臉色漸變,到最後終於按捺不住,將書重重一拋,怒問:「是何人在唱歌?」
原來此詩內容意在諷刺文姜與同父異母的哥哥公子諸兒,即後來的齊襄公的私情。
鄭國世子姬忽與文姜訂婚後不久便以「齊大非偶」為由,稱自己勢位卑微,不敢高攀大國公主,態度堅決地退了婚。文姜被姬忽拒婚後大受打擊,精神恍惚,終日半坐半眠於宮中,寢食俱廢。她的異母哥哥諸兒時常入閨中探病,每每坐於她床頭,借探查病況之名滿懷愛憐地對妹妹遍體撫摩,與其耳鬢廝磨,只是未曾及亂。他們青梅竹馬地長大,彼此皆暗生情愫,感情一直很曖昧,姬忽拒婚或許就與此有關。
後來齊僖公將文姜許給魯桓公,諸兒聞訊,傷心之下終於不再掩飾對妹妹的感情,遣宮人送給妹妹一枝桃花,並附詩一首,惋惜自己未能與妹妹結緣,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妹妹花落魯地:桃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苴。吁嗟兮復吁嗟!
而文姜得詩後亦領其意,解其情,以詩作答:桃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櫃無來春?叮嚀兮復叮嚀!
這是暗示哥哥要把握眼前時機。兩人遂不管不顧地在文姜出嫁前,彼此遠離前夕將深藏已久的愛情燃燒在桃花影裡,做下了亂倫之事。十八年後文姜借于歸之機又入宮與諸兒纏綿三晝夜,她的丈夫魯桓公得知後怒打文姜,結果被更為憤怒的諸兒設計殺死。
魯桓公死後文姜再無顧忌,留在齊國公然與諸兒出雙入對,《載驅》這首詩便是描寫文姜回齊,並與諸兒駕著馬車招搖過市的情景。馬車以紅革竹蓆為篷,車外綴滿飾物,車內鋪著軟席獸皮,由四匹駿馬拉著疾馳而過。文姜與其兄同乘一車,一路公然調笑,令路人為之側目。
那歌者先唱《有女同車》,再唱《載驅》,分明意指文姜諸兒亂倫之事,正觸中趙構心病,故而他當即便怒不可遏。
嬰茀聽了他的問話,探首朝歌聲傳來的方向看看後說:「似乎是從張姐姐院內傳出的。」
「去,把唱歌的人拘來杖責八十!」趙構朝門邊侍侯的內侍命令道。內侍答應,正要趕去,卻被嬰茀叫住:「且慢!」然後她睜大雙目吃驚地問趙構:「怎麼了?她唱得不好麼,還是打擾了官家讀書?官家將以何罪名治她的罪?」
經她一問,趙構沉默下來。杖責八十是很嚴重的刑罰,若要以此處治宮人確實需要一個可以公開宣佈的理由。屆時該如何解釋?唱得不好不是理由,打擾讀書罪不至此,更不可讓人知道他是為了她唱的內容而處罰她,否則反倒會引原本不知道此事的人去研究歌中深意。
何況,若非心虛,斷不會如此動怒。所有人大概都會這麼想。
於是只得放棄適才的念頭,命那兩名內侍回來。
嬰茀小心翼翼地觀察他,良久,才輕聲問:「官家,那歌詞說的是什麼意思?」
趙構不答,片刻後問她:「嬰茀,朕是不是對公主太好了?」
「官家對公主確實很好,」嬰茀應道:「無微不至,關愛有加。有官家這樣的好哥哥,亦是公主之福。」
趙構略有些遲疑地再問:「那宮中之人……對此是不是有什麼怨言……你可曾聽見她們說什麼閒話?」
嬰茀說:「公主是官家身邊惟一的妹妹,官家自然會特別優待她,這是很正常的事。宮中女子多了,免不了有幾個心眼小的,見官家經常賞賜公主財物,一時眼紅嫉妒也是有的,或許偶爾會就此抱怨幾句罷,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官家不必在意。」
趙構又一陣沉默,最後還是問了出來:「她們可曾抱怨過……說朕與公主太過親近?」
嬰茀一聽便淺淺笑了:「兄長與妹妹親近些她們也抱怨?這臣妾可沒聽過。如果有,那她們也太過無聊。官家是憐惜公主以往受過許多苦,所以如今經常去看望照顧她,這有什麼好疑神疑鬼的,難不成是怕官家把公主留在身邊一輩子?公主將滿二十了,官家必會為她尋一位如意駙馬,她出嫁那天一定也會美如舜華,說不定也會有文人為她寫下歌謠,留給後人詠唱呢。」
她的話讓趙構暗自一驚。他與柔福分離數年,好不容易得以重聚,這一年多以來他早已習慣有她在身邊的生活,卻沒想到她漸漸增長的年齡必將領她歸於與另一個男人的婚姻,而自己,毫無留住她的任何理由。
有女同車,有女同車,誰將有此幸運,與她同車,載之以歸?
不覺輕嘆出聲,目光越窗落在庭院內的木槿上,止不住地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