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女子歸於沉寂,倦怠地躺著,他在她臉上看見一種愛恨之外的情緒,從未有女人對他呈出的情緒,極端的厭惡。他一時竟然無措,感覺到胸前的潮濕,有一絲涼意由此沉澱到心裡。終於他離開,院內月色如霜拂面,彷彿冰涼。
柔福一直未能進食,瑞哥等人強餵她亦不可,就算勉強送入她嘴中,她也會立即盡數嘔出,人便越發虛弱,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顯是已無求生的慾望。
宗雋無計可施,只命瑞哥好好照料她,自己不再踏入她房內半步。她那一口清水終於撲熄了他臉上向她呈出的不滅笑容,心情與隨後的陰天一般灰暗,他居然也會鎖眉不展。
這日傍晚,貼身服侍了他母親紇石烈氏幾十年的老宮人什谷馳快馬趕來,帶給他一個消息:完顏晟得知了宗雋私放沖懿帝姬的事,勃然大怒。
宗雋倒不驚慌,說:「我回京後自會向郎主解釋。」
什谷搖頭說:「此番郎主震怒非同尋常。八太子不會不知,上回八太子極力保護柔福帝姬已使郎主心存芥蒂,將這次任務交予八太子便意在試探,不想八太子竟又救下一位南朝帝姬。娘娘命我帶一句話給八太子,我如今說出,一字不改,如有冒犯還請八太子恕罪:『你有何能耐可屢拂郎主意又全身而退?』」
宗雋道:「我既決定留下她,便會承擔由此導致的後果。」
什谷嘆嘆氣:「娘娘還說了一句話:『為女色而損大局,是為不智,何況,並不是任何女子都值得人捨命相救的。』」
宗雋凝神細思,忽瞭然一笑:「母后命你老人家日夜兼程地趕來,不會只是要你傳幾句話罷?」
什谷亦微笑,轉首朝門外吩咐道:「進來。」
一名侍女恭謹地舉著一托盤入內,盤中置有一壺酒。
什谷親手把酒接過,擱在宗雋身邊的桌上,再垂首說:「娘娘說,若無柔福之事,沖懿可留;若無沖懿之事,柔福可留。但若八太子想二美兼收,便是無謂冒險。娘娘對八太子當眾為柔福帝姬衝撞郎主之事已頗感失望,如今不想再看八太子犯同樣的錯誤。八太子若不想招禍,兩位帝姬便只可留一位,這酒讓誰飲下,由八太子決定。」
宗雋揭開酒壺蓋朝內看了看,但見酒液清澄,無一絲雜質,其味幽幽蔓延融入空氣,詭異地香。將酒壺略略推開,避開那冶豔的香味,宗雋問:「必須如此?」
什谷頷首道:「娘娘教八太子做的事,哪件錯過?」
然後行禮告辭,說未便久留,要立即回宮覆命。宗雋送她出去,回房凝視那酒片刻後,自取府中所備的酒,將兩壺酒各倒了一杯,再命人把瑤瑤找來。
自柔福小產後,他一直未理睬瑤瑤,此刻瑤瑤蒙他召喚,迅速跑來,眼角眉梢有明亮喜色。
宗雋待她行禮後,和顏對她說:「我母后給我出了個難題,我不知如何解答,看來要你助我了。」
瑤瑤驚訝道:「我?……奴婢愚笨,八太子都解不出的難題,奴婢又豈會解答?」
宗雋一擺手:「對你來說倒不難,不過是作個選擇而已。」
瑤瑤鬆了口氣,微笑問:「選什麼?」
宗雋轉視桌上酒:「母后不想讓我享齊人之福,說你們姐妹只能留一人,送來一壺鴆酒,讓我給你或你姐姐飲。我甚為難,不知讓誰飲較好,故此召你來,由你決定罷。」旋即一指兩個已斟滿酒的酒杯,說:「左邊的是鴆酒,右邊的無毒,你選一杯飲下,剩下那杯便是你姐姐的。」
語氣那麼平靜,似讓瑤瑤選的不過是一件衣裙一朵珠花。而瑤瑤已如遭雷殛,慘白了臉色求道:「八太子放過我與姐姐吧!瑤瑤不敢奢望做八太子姬妾,便是為奴為婢也無怨言。我們身為弱女子,不可能做出任何危害八太子的事,都留下又何妨?八太子何必定要除去一個呢?」
宗雋淺笑道:「我也想把你們都留下,但這是母后的命令,想必也是郎主的意思,我若讓你們都活著,便是公然違抗母命君命,不孝不忠了。」
瑤瑤流著淚,拉著他衣袍下襬,泣不成聲地繼續懇求,宗雋不再睬她,一拍桌面,毫不憐憫地提高語調命道:「選!」
瑤瑤嚇得噤聲,不敢再多說什麼,透過盈盈淚水看看左邊酒杯,再徐徐移至右邊,反覆遷延數回,仍遲疑著未作決定。宗雋不耐,再三催促,她聽得惶恐,才伸出微顫的手取了左邊那杯,緩緩引至面前,未立即飲,無比酸楚地低首,一滴眼淚墜入杯中。
這時門忽被人推開,瑞哥衝進來,道:「八太子,小夫人醒來了,說想見小小夫人。」
瑤瑤一驚,手中杯滑落下來,「砰」地一聲,酒傾杯碎。
宗雋再取一酒杯,依舊提了酒壺邊注邊對瑞哥說:「你先回去,告訴她小小夫人隨後就到。」
瑤瑤神色便又哀戚,在他足前繼續跪著頻頻拭淚。瑞哥不解地看著,一時未移步。宗雋擱下酒壺,抬眼淡問:「還不走?」她才驚覺,垂首後退離去。
宗雋再對瑤瑤笑笑,道:「這杯還是鴆酒。我看你剛才選了左邊的,那麼這一杯還是你飲了?」
瑤瑤悚然抬首,惶惶地搖搖頭。
「那就再選。」宗雋命令:「快,我無耐心久等。」
淒然沉默半晌,瑤瑤作了最後的抉擇。這次,她的手朝右邊探去。
宗雋面無表情地端坐著,一瞬不瞬地看瑤瑤將右邊的酒飲盡。
飲盡,瑤瑤將酒杯擱在地上,手依然在顫,使那杯底在地面連續擊出一串輕微的脆響。又有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滑過她的臉,縈在頜下,清圓如朝露。
梨花帶雨般柔弱。他漠然看著,卻想起柔福流淚的情景,與此大不相同,就連她的眼淚中都彷彿長有傲骨。
瑤瑤無依地伏於冰冷地面上越哭越傷心,目中滿是愧疚之色,喃喃地不住喚:「姐姐,姐姐……」
「你不必覺得對不起她。」宗雋對她說,一笑,很溫和:「其實你是救了她。」
瑤瑤抬頭,甚是困惑地等他解釋,宗雋卻不再說什麼,直到她自己覺得體內有了異樣反應。
她緊按胸腹,驟然而生的痛苦令她眉眼幾欲縮至一處,她失神地拿起剛才的酒杯:「這酒……」
「我記錯了,左邊的無毒,右邊的才是鴆酒。」宗雋持起左邊酒一飲而盡,朝瑤瑤亮了亮杯底,依然微笑:「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