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太后韋氏‧明妃遺曲|迴鑾

七月甲午,皇太后韋氏迴鑾,自東平登舟,由清河至楚州境上。趙構命太后弟平樂郡王韋淵及英宗皇帝女秦魯國大長公主、哲宗皇帝女吳國長公主先行前往迎接太后。原本也命福國長公主一同出迎,但她稱病推辭,趙構雖感不悅,卻也未勉強,只囑她好好在府中靜心將養。

八月辛巳,趙構親自出臨安,用黃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奉迎皇太后於臨平鎮,宰執、兩省、三衙管軍皆從,貴妃吳嬰茀也帶著兩位養子普安郡王瑗及崇國公璩隨行。

母子相見,韋太后不待趙構行完全禮已自龍輿中出來,握起兒子手,泣道:「只道今生我母子再無重逢之日,而今竟得相會,恍如隔世,深恐猶在夢中。」

與趙構相對落淚片刻後,又以目示邢後靈柩,道:「可憐你那賢後已棄你我而逝。遺骨雖歸,音容已杳,怎令人不心痛!」

趙構聞言越發感傷,走至邢後柩前,撫著棺木黯然飲泣。嬰茀見狀,默然轉目看秦檜一眼,秦檜會意,上前勸趙構道:「生祿原由天定,非人可挽回。如今太后還朝,普天同慶,望陛下少節哀思,以慰慈躬。」

趙構這才拭淚,略整容色,再命嬰茀帶瑗、璩過來,跪下向太后請安。

韋太后聽嬰茀自稱「貴妃吳氏」,知她是趙構嬪妃,見跪於自己面前的這倆哥兒模樣都清秀俊偉,年紀又都是十幾歲光景,便認定是趙構親生皇子,心下喜悅,尚未等瑗與璩開口請安就笑對嬰茀道:「這倆哥兒很俊秀,可都是你親生的?」

嬰茀微覺尷尬,但還是以實情相告:「臣妾無福,未能誕下官家皇子。瑗哥與璩哥是官家自宗室子中選出,命臣妾育於禁中的。」

韋太后原本在笑吟吟地等嬰茀說出肯定的答案,未料竟聽到這種解釋,笑容有些滯澀,下意識地問:「那官家可有……」

一語未盡已知不妥,便嚥了下去。嬰茀自然心知太后欲問的是「官家可有親生皇子」,但趙構在側,不敢回答,也只是沉默。

韋太后見狀瞭然,大失所望,笑意也褪去。嬰茀立即輕聲催促兩位皇子:「還不快向太后娘娘請安。」

趙瑗未即刻開口,倒是趙璩先伶俐地叩了兩次頭,口中響亮地喚道:「璩恭迎媽媽迴鑾。媽媽千歲!媽媽萬安!」

彼時南宋民間稱呼祖母為「媽媽」,曾祖母為「大媽媽」。韋太后聽璩喚得親熱,不由又展顏笑了笑,和言對璩道:「乖。」

言罷目光又徐徐移至瑗身上,瑗此時才叩首再拜,態度恭謹,但卻只道:「太后娘娘萬安。」

韋太后笑對趙構道:「這孩子倒穩重。」又側首問嬰茀:「這位哥兒叫什麼?」

嬰茀躬身答:「官家賜名為瑗……跟福國長公主的閨名是一個字。」

韋太后怔了怔:「福國長公主?」

嬰茀微笑解釋道:「就是柔福帝姬。帝姬建炎四年南歸後,官家加恩進封為福國長公主。長公主今日本也要前來迎接太后的,無奈這幾日病重,實不能下榻,故此請臣妾代為向母后道賀,說一待身體好轉即入宮拜見母后。」

猶如驟然霜降,韋太后臉立時冷了。淡淡地以手示意眾人平身,轉身回龍輿坐下,說:「回去罷。」

趙構遂號令起駕回城,率百官引帝后梓宮而行。此時忽然看見,在三梓宮後,尚有一小棺材,其外無任何文飾或靈牌,看不出是誰的靈柩。

於是回問太后:「梓宮後的靈柩亦是宗親的麼?」

韋太后未答,依舊沉著臉道:「待回宮後再細說。」

回到臨安宮中,趙構設宴慶祝太后迴鑾,並邀此次護送太后歸國的金使完顏宗賢、劉祹、高居安赴宴。韋太后卻說旅途勞頓,有些疲憊,想先小歇片刻,便未出席,於是趙構獨對金使,略說了些致謝的話,劉祹、高居安與趙構時有對答,惟完顏宗賢異常沉默,一人自斟自酌地飲酒,除了初入席的客套話就再未發一言。趙構偶爾斜目瞟他,卻也沒主動與他說話。

待金使回使館後,趙構再命於內殿中設家宴,這次韋太后才款款出來,嬰茀忙起身相迎,扶太后坐好,先是侍立於一旁,待太后出言賜坐,自己才也坐下。

雖只是家宴,禮數卻依足了帝后聖節模式,行酒九盞,並雜以歌舞雜劇,宮眷們依次上前向太后祝酒,一時觥籌交錯,氣氛和樂。行第七盞酒時,嬰茀親為韋太后奉上一道「炙金腸」,趙構從旁解釋說:「貴妃聽聞母后素喜食此菜,故特意向御廚學了,今日親手做的。請母后嘗嘗,可還似昔日味道。」

韋太后略嘗了嘗,點頭微笑:「好,好……」此時近看嬰茀,忽然蹙眉,盯著她瞧了好一陣,才問:「怎的我瞧你如此面熟?我們以前在汴京見過麼?」

嬰茀淺笑低首回答:「臣妾昔日曾是汴京宮人,母后也許曾在宮中見過,只恨臣妾福薄,當時無緣服侍母后。」

韋太后自己倒逐漸想起了,停了停,再問:「是龍德宮麼?」

她記得,自己是在龍德宮遇見面前的女子的。當時她的身份還只是太上皇的婉容,一個微不足道、不受寵愛的後宮嬪妃。為了請太上皇勸趙桓收回派趙構出使金營的成命,她伏在趙佶足下哭得涕淚俱下、花鈿委地。她從來沒有如此卑微、低下地求過人,而她最後得到的,只是一道滿含厭惡意味的眼神……那時,這個吳嬰茀應該在罷?自己離去時,就是她拾了她散落的花鈿,追來奉還的。

這是段不快的記憶,那麼不巧,目擊自己彼時的窘態的人竟成了如今的兒媳。

她最後的話似問得漫不經心,但適才的笑意已自唇邊消散。

但聽嬰茀應道:「母后恕罪,臣妾記性不好,不大記得了。臣妾以前服侍柔福帝姬,平日就在帝姬宮中做事,甚少出門,母后若見過臣妾,想來應是在宮中節慶宴集時。」

韋太后卻又是一驚:「你服侍過柔福帝姬?」

嬰茀頷首,輕聲回答:「是,臣妾昔日服侍過帝姬……但未過多少時日便遇靖康之變。臣妾流離於亂世,幸得官家收留,故隨侍至今。」

韋太后聽後只「嗯」了一聲,再不多言。嬰茀與趙構對視一眼,二人均感覺到了在太后跟前一提柔福帝姬她便有不悅之色。趙構還道是柔福之前未隨駕迎接太后,現又未入宮道賀,故此太后不免有氣,此刻自己不便就此解釋,便另尋了個話題打破這略顯尷尬的沉默,指著殿內宮燭問太后:「此燭可還能愜聖意麼?」

此燭非比尋常,是以上等香料精心調製的香燭。當年徽宗宣和、政和年間,國中富庶,宮中用度極盡豪奢。趙佶因嫌宮內用的河陽花燭無香,便命人用龍涎香、沉腦屑灌蠟燭,夜裡列兩行,洋洋數百枝,焰明而香滃,妙絕天下。而趙構南渡之後,國力遠不如前,宮中哪能再用此奢侈之物。直到太后將歸,趙構決意極天下之養以奉太后,嬰茀才建議道:「不如在太后洗塵宴上用宣政宮燭,太后聞香必感欣喜。」趙構遂命人照宣政故事趕製宮燭,但香料有限,最後所得不多,所以這晚也僅列了十數炬。原以為太后一聞香必會問及,豈料酒都飲這許多盞了,她仍恍若未聞,看都沒多看宮燭一眼。

韋太后聽了趙構問語,才略抬眼瞥了瞥宮燭,淡淡道:「你爹爹昔日每夜常設宮燭數百枝,諸妃閣中也如此。」

言罷起身更衣。趙構待她走遠,才澀澀地苦笑一下,對嬰茀說:「朕如何比得爹爹富貴!」

家宴散後趙構親送太后入慈寧宮,母子二人秉燭長談,聊及多年分離之苦及徽宗北狩慘狀,不免又是一陣唏噓。趙構忽憶起韋太后隨梓宮一同帶來的那口小棺材,便問是誰靈柩。

「是柔福帝姬,瑗瑗的。」韋太后答道,話語猶帶哭音。

趙構一怔,只疑是聽錯,再問:「母后說是誰的?」

「是柔福帝姬的。」韋太后以不容置疑的肯定語氣重複,點拭淚眼,再正色對趙構說:「我正要跟哥說此事呢。你可知這些年來金人一直在笑你,說你錯買了顏子帝姬?」

汴京有地名叫顏家巷,其中所賣器物多不堅實,故京中人皆稱假貨為「顏子」。

趙構低首緘默良久,繼而要摒退所有宮人,韋太后揚手止住他,指著身邊的宮人楊氏說:「她多年來一直伴我左右,諸事皆知,無須迴避。」

趙構知那楊氏本就是韋太后以前在汴京宮中的貼身宮女,後隨她一同北上,如今又被太后帶回,必是心腹之人,便讓她留下,待其餘人都出去後才緩緩道:「母后是說,南歸的瑗瑗,如今的福國長公主,是他人假冒的?」

韋太后深頷首,向楊氏以目示意,楊氏遂對趙構說:「柔福帝姬在金國先是被金八太子完顏宗雋所得,過了幾年,又被完顏宗雋送給金太宗的兒子完顏宗磐,以此討好宗磐,誘其與他謀反。但宗磐得帝姬後並不珍視,未過幾天他家大婦就把帝姬逐出門去。天可憐見,那時她渾身上下都是傷,病得奄奄一息,幸而太后無意中遇見,把她接到身邊照料,才漸漸好了。後來帝姬在五國城結識漢官徐還,郎有情妾有意,太上皇也樂意撮合,她便嫁給了徐還。可惜安穩日子沒過多久,她又患了病,於去年薨於五國城,太后與奴婢都曾親眼看著她下葬。如今這個福國長公主,必是市井女子冒名來訛官家的,知官家與柔福帝姬雖是兄妹,但往日並不常相見,未必認得,又不知從何處聽得些汴京宮中舊事,就大膽冒充金枝玉葉,騙取富貴。」

趙構凝視宮燭焰火,此刻淡說一句:「哪有人會如此相似?」

韋太后倒訝異了:「難道你昔日熟識柔福,一眼就能辨出真假?」

「哦,不。」趙構倉促一淺笑,道:「我與柔福自然不熟,只是當時聽說她逃歸,便尋了熟識她的人驗過的,見了都說是真。」

楊氏嘆道:「人有相似,她也是仗著這點才敢來的罷。何況官家遣去驗的那些人就可靠麼?難保他們未存隨意認個帝姬回來邀功請賞的心,甚至,他們索性與這假帝姬聯手訛官家也不足為奇。若她是真,為何如今不敢來見太后?」

「但……」趙構沉吟道:「她舉止作派倒是頗似帝姬……所說舊事聽起來也不假。」

「她說了什麼?」韋太后當即抬目問,「舊事……是汴京舊事還是金國舊事?」

趙構靜靜瞧了母親一眼,道:「只是些瑣碎的汴京舊事。金國之事她稱不堪回首,不願說,我也不便追問,怕惹她傷心。」

韋太后點頭道:「是了,言多必失,想必她也不敢隨意編造……」

楊氏亦隨之附和:「即便她說了些什麼,也不可相信,至多是道聽途說的謠言罷了。」

趙構默然不接話,楊氏便又繼續說:「此番太后帶柔福帝姬的遺骨回來,一是遂她葬身故國的心願,一是為拆穿那假帝姬的謊言。太后與帝姬在金國相處頗久,視她一如親生女,絕不能容忍有人借她之名在官家庇護下逍遙。望官家能早日將假帝姬治罪,將真帝姬遺骨好生安葬,並另行追封,以慰官家這妹子在天之靈。」

趙構並未立即應承,思忖良久後斟酌著字句對母親說:「事關重大,請母后稍待時日,等兒臣想出處置良策再作打算。」

韋太后嘆嘆氣,道:「好。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罷。聽朝宜早起,否則,於龍體社稷都是不利的。」

趙構施禮後退出。宮燭焰火搖曳,牽得他身影幽長,覺有一絲煩悶,他一揮廣袖,似欲擺脫那片加重他步履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