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高宗趙構‧此花幽獨|密謀

「不是你,那又是誰?」韋太后冷道:「這事宮中人可都知道,你自己不也親口承認過麼?」

嬰茀擺首,只堅持說「確實不是臣妾」,卻又不答那人是誰。韋太后再問,嬰茀仍不明說,轉視兩側宮人,面露難色。

韋太后越發好奇,見她神情知她不欲宮人聽見,便揮手命宮人都退去,惟留下楊氏,再對嬰茀道:「你說罷。香奴不是外人。」

嬰茀這才說:「那時與官家遊湖的是……福國長公主。」

這答案令韋太后大感意外,與楊氏對視一眼,兩人一時都愣了。少頃,韋太后才半信半疑地問嬰茀:「你是說,官家與福國長公主兩人一同出遊?若依別人所說,他們還未帶隨從,在畫舫中過了一宿?」

嬰茀頷首低低稱是,臉倒先紅了,彷彿做這事的不是柔福而是她。

「貴妃娘娘慎言,」楊氏見狀從旁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有一些不實……」

「母后,」嬰茀當即又向太后叩了次首,接著鄭重道:「若有半句虛言,臣妾甘願受凌遲酷刑。」

見她如此嚴肅,韋太后與楊氏均已信了八九分。韋太后此刻便不知如何應對才好,惟手指連續輕擊身側桌面,喃喃自語:「這,這……」好一會兒才定了定神,又問:「那你當初為何要對潘賢妃等人說是你?」

惻然一笑,嬰茀答道:「臣妾明白,福國長公主那時年輕,行事率性,一時玩心重,也就忘了顧忌,邀官家同遊。官家一向疼愛這妹妹,見她興致高,不忍掃她興,故此答應,本意也必非要與她在湖上逗留這麼久。後來,恐怕是被雨耽擱了,不得不留宿於畫舫上……本來知道此事的人也不多,無奈次日那船家知道了官家身份,又想當然地把福國長公主認作妃嬪,立馬就把他們同遊的事傳得沸沸揚揚,也不知為何會說是臣妾……潘姐姐、張姐姐聽說了就來問臣妾……」

韋太后漸漸明白了:「你怕讓她們知道真相後會影響官家清譽,所以才冒認?」

嬰茀點點頭,卻又很快補充道:「臣妾知道官家與福國長公主均磊落守禮,雖同處一舟,也必不會做出什麼逾禮之事。但宮中向來有一些長舌之人,這事如果讓她們知道了,只怕會有些風言風語傳出。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人都認定是臣妾,臣妾也無須向她們解釋這麼多,只要無損於官家清譽就好。」

聽了這些話,韋太后看她的目光才柔和起來,溫言道:「你認下此事,想必無端惹來許多人妒忌,難免在背後攻訐於你……倒是委屈你了。」

嬰茀搖頭道:「臣妾不委屈。能侍奉官家是臣妾前生修來的福分,但凡能為官家略做些事,臣妾拋卻性命也是願意的,何況這一點點名聲。今日是母后親自問起此事,臣妾不敢應以虛言,這才多嘴幾句,若換他人問,臣妾是打死也不說的。」

韋太后輕嘆一聲,親手牽她起來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握著她手道:「好孩子,之前是娘錯怪你了。官家身邊有你這樣溫良賢德、深明大義的人,真是幸事。」

「母后切勿如此說,臣妾惶恐。」嬰茀立即應道,眸中隱約又現瑩光,「臣妾粗陋愚笨,官家一向是看不上眼的,只是見臣妾撫養兩個孩子略有些苦勞,才賞了個貴妃的名分。臣妾感念萬分,又無計報答,惟有諸事循規蹈矩,力求少出差錯,不給官家添亂、令他煩心罷了,賢德之譽哪裡擔當得起!」

韋太后朝她微笑道:「若這後宮之人都如你這般懂事,這天下也就太平了。」回想她說的話,忽又問道:「你說官家一向疼愛福國長公主,他待她很好麼?」

「是。」嬰茀頷首:「自公主南歸以來,官家待其之優渥非其他宮眷所能及。經靖康之變後,國力非比從前,起初那幾年,就連宮中人都過得頗拮据,而公主下降時,官家仍出資一萬八千緡為她置辦妝奩,這筆錢與靖康之前的用度相比或許尚不足,但細想想,也相當於宰相及樞密使五年的俸祿了。給公主的月俸更是依照大長公主的定例,其後逢年過節必有重賞,到如今,想必總有好幾十萬緡了罷。世人都說公主是因禍得福,歷經大難而歸,故官家尤其憐愛。」

聽得韋太后連連搖頭,又是一聲嘆息,再問:「他們常常見面麼?」

嬰茀道:「公主下降之前住在宮裡,自是常見的,下降之後偶爾入宮。後來因高駙馬出就外職,長期不歸,公主有時也回宮裡住……」

韋太后打斷她:「那高駙馬為何長期在外任職?是官家讓他出去的?」

「那倒不是,」嬰茀回答:「是駙馬自己請求的。」

韋太后細問原因,嬰茀略顯遲疑,但在太后追問下還是陸續說出了柔福杖殺婢女的事。

太后聞之色變,驚道:「她竟下得了如此重手!」

嬰茀輕嘆道:「臣妾也感訝異。公主歸來後像換了個人似的,性情大變……以前的柔福帝姬待下人何等寬仁,奴婢們做錯什麼,她至多責備幾句也就罷了,哪裡會傷人性命……」

談到這裡,忽有人在外稟報說潘賢妃前來入省問安,嬰茀遂未再說下去。韋太后也就讓她先回去,待潘賢妃入省過後,再閉門於室中獨對楊氏,默然想了片刻,忽然就流下淚來:「難怪官家現在還未將柔福拘來審問,原來竟是因這個緣故!」

「娘娘莫動氣,」楊氏忙勸她:「官家與柔福共處一舟也是不得已,官家一向穩重,吳貴妃也說他是磊落守禮之人,必不會做下什麼糊塗事。」

韋太后抹淚道:「官家自是磊落守禮,但難保他人也能如此秉禮義、知廉恥。官家與柔福又不是一母所生的兄妹,小時也素無往來,無緣無故的,何以對她這麼好?共舟那日,柔福必是存了心……我還道柔福只是莽撞輕狂,口無遮攔,卻沒想她竟有這等心機……」

聽得楊氏也憤慨起來,順著太后話說:「龍生龍,鳳生鳳,狐媚子生下的女兒也是狐媚子,為求聖眷榮寵,竟連倫常也不顧了!如今看來,就算無詆毀娘娘這事,也留她不得,讓她活下去,對官家早晚是個禍害。」

「唉,這理我自然明白,但又有什麼法子?」韋太后想起回宮那日提及柔福之事時趙構的反應,不禁又重重嘆了口氣,「官家受她媚惑,竟連我這娘的話也不聽了……只怕柔福已就我在金國舊事向他大進讒言,他必已看低了我……」此言未盡,已是羞惱交加,側面朝內低首飲泣。

「那倒不會罷……官家也沒說不處置她,只是須從長計議……或許是這些天政務繁多,一時忘了……」楊氏儘量找些能讓韋氏寬心的話說,無奈這話說得勉強,自己聽了都不信,更無法令韋氏安心,難抑她悲聲。

楊氏在太后泣聲中默思片刻,忽然建議:「吳貴妃在後宮頗有地位,又是普安郡王與崇國公的娘,她的話想必官家能聽上幾句。我看她也是個識大體、明事理的人,且又會說話,若娘娘找她來,告訴她柔福為他人假冒之事,讓她在官家面前婉言勸諫,想必官家不會不理。」

「不妥。」韋太后當即反對:「她是柔福以前的侍女,豈會背叛舊主。」

楊氏低聲道:「適才吳貴妃說起官家待柔福優渥之事,聽她語氣,似隱有不滿,大概對柔福的行徑也是看不慣的。而且又說柔福歸來後性情大變,娘娘說柔福是假,她或許也會相信……即便不全信,但娘娘說的話,她敢說不信麼?何況除去柔福,對她有益無害,她必定也會願意。」

似覺有理,韋太后止淚,凝眸思忖。楊氏接著笑道:「她是柔福以前的侍女,那才好呢!若她都說柔福是假,誰還會懷疑?」

韋太后又想了想,終於頷首。楊氏立即說:「我今晚就去請吳貴妃過來,一起合計合計。」

是夜楊氏果然將嬰茀請到。三人入了內室,命宮人都在外侍侯,楊氏便開始旁敲側擊地問柔福近年舉止是否真不似當年,嬰茀亦說:「除容貌未變外,言談行事都大異於從前。」

楊氏便似笑非笑地問:「若說如今的福國長公主並非柔福帝姬,而是他人假冒,貴妃娘娘信麼?」

嬰茀微笑答道:「公主我行我素慣了,這些年得罪不少人。歸來後她雙足比以前大了不少,宮中人吃了她的虧,有時也會悄悄嘀咕,說金枝玉葉的公主足哪裡會這般大……若有人說笑,稱她是假冒,只怕不待我開口,先就有許多人附和。」

「若非說笑呢?」楊氏壓低了聲音問:「若是太后娘娘說,歸來的這個福國長公主是假冒的,貴妃娘娘信麼?」

嬰茀抬眼看她片刻,再欠身對太后道:「母后說的話自然沒錯,若母后說她是假,她必定真不了。」

韋太后與楊氏相視一笑,都舒了口氣。楊氏遂對嬰茀道:「太后娘娘今日要跟貴妃說的正是柔福帝姬真偽之事。事關重大,娘娘信任貴妃,才請貴妃過來商議……」便把真柔福已薨於五國城,現在的福國長公主為他人假冒等話繪聲繪色地跟嬰茀說了。

嬰茀聽了一時不作回應,怔怔地凝思沉默著,看得楊氏心焦,小心翼翼地問:「貴妃娘娘不信?」

嬰茀這才瞬了瞬目,雙唇抿出一縷柔和淺笑,說:「哪裡。我當然相信,適才只是頗感震驚,萬沒料到竟有如此大膽的布衣女子,敢冒充天潢貴胄,欺君罔上。」

「正是!」楊氏喜道:「幸而如今太后歸來,可將她騙局拆穿,否則官家還不知要被矇蔽到幾時。」

「這事……官家知道了麼?」嬰茀問。

韋太后嘆道:「我回宮那天就跟他說了,但他只說要想出處置良策再作打算,拖到如今也未見下文。故此找你來商議,看你可否勸勸他,請他早日處罰假帝姬,讓真柔福的遺骨入土為安,以慰她在天之靈。」

嬰茀愁眉一蹙,黯然道:「臣妾在官家眼裡不過是個粗使丫頭,人微言輕,官家又一向極有主見,哪裡聽得進臣妾的話!臣妾若就此事勸說他,他恐怕只會以為是臣妾妒忌而刻意攻訐,反倒會誤事。」

韋太后想想,亦承認她說得沒錯:「官家從小認定了什麼就不大能聽人勸。我這娘的話他都不聽,更遑論妻妾之言……可是,難道我們便只得任他如此拖下去,看那假帝姬繼續狐媚惑主、禍國殃民?」

「母后無須多慮,官家未必是有心拖延,也許真要處置,但日理萬機,太過操勞,一時忘了此事也是有的。」嬰茀說,雙垂的睫毛掩住幽深的眸子,目光禮貌地落在太后的足前,「我們想個法子提醒官家便是。」

「哦?那我們應當如何提醒?」韋太后見她氣定神閒,心知她必已有主意。

嬰茀回答:「母后日前是私下跟官家說的,旁人不知,若官家忘了也沒人可再提。故此母后不妨過幾日在宮中設家宴,請所有宮眷出席,宮外的秦、魯國大長公主與吳國長公主也務必請到。再以太后懿旨召福國……假帝姬入宮,她稱病已久,這次是太后親自相請,想必再不敢推辭。待她入宮後,母后當著眾人宣佈其假冒帝姬的罪行,真相大白於天下,官家必會當機立斷……」

「妙,妙!」楊氏連聲叫好:「眾目睽睽之下,更有秦、魯國大長公主與吳國長公主作見證,如此官家想忘也忘不了了,即便不當即處死那女子,至少也應將她交大理寺審訊。」

韋太后頗為讚許,不由也露出了笑意。

嬰茀繼續說,依然是低眉順目的神情,銜著她輕柔的微笑:「有兩人,母后最好也一併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