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他算什麼二叔啊,她叫不出口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

南山書院後宅,一大家子人吃完晚飯,莊寅跟妻子回了內室,脫外袍時好奇問她:「你把知夏品冬送給豫章,他真的肯要?」

這些年妻子一直頭疼宋殊婚事,說親不成就想安排丫鬟伺候,一次都沒成功過,怎麼這次就送出去了?

莊夫人正在看明日准備帶到宋家的衣裳首飾,聞言有些得意地道:「他是不想要,誰讓他誤打誤撞收了個小丫鬟在身邊?是他自己先破例的,那再多兩個也沒什麼,我送他,他敢不收嗎?」

「豫章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偏他避如蛇蠍。」

莊寅笑著走過來,看她忙活,本想湊湊熱鬧,意外發現妻子把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拿出來了。莊寅大為驚奇,拿起一支羊脂玉玉蘭花簪子,打量兩眼道:「這是岳母留給你的那支吧?阿盈出嫁時你送她,她沒要,現在竟然要給那個小丫頭?」回房路上妻子跟他說了認乾孫女一事,他沒當回事。

莊夫人搶過簪子放進首飾盒,頭也不抬地道:「阿盈她們娘倆都沒了,我這把年紀也用不上這些,不送人作甚?」

「看來你是非常喜歡那個小丫頭啊,她叫什麼?」莊寅終於對妻子收的乾孫女上了心,坐在旁邊看她收拾東西,越看越不捨。這些都是妻子年輕時候戴過的,件件都是回憶,可誰讓他們倆子女緣薄?如今只能送給外人,樂兒是好孩子,但畢竟不是她親孫女……

「叫阿玉,我給她起的。」莊夫人淡淡地道,「她眼眉像阿盈,年紀恰好與阿玉相當,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阿玉那孩子可憐,我只見過一回,現在遇到個像的,我就當阿玉疼一場吧,補償在阿玉身上的遺憾。」

莊寅歎口氣,「改日帶過來瞧瞧,我也看看那丫頭,她若願意,接到你身邊住吧。」

「我提過了,那丫頭有骨氣,不願攀咱們家的高枝,寧可當丫鬟。」莊夫人簡單地解釋道,轉而提起另外一事,「當年阿玉過世,我顧念唐尚華跟阿盈情投意合,便沒有想過把阿盈的嫁妝要回來,今日看到那丫頭,我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兒。我好好的女兒外孫女都死了,就算是她們不幸染了病,那也是唐尚華照顧不周,現在他嬌妻在側,兒女雙全,想來早忘了阿盈母女,那我何必再顧念當年的情分?過幾天你派文禮去趟京城吧,拿著嫁妝單子,把東西都要回來,少一樣讓他們按時價賠。」

外孫女離家出走,就是因為繼母娘家侄女想搶她的東西,唐尚華不為女兒做主反扇她一巴掌,這幾年說不定用了多少嫁妝討好他人,她不會讓他白占便宜。

嫁妝乃出嫁女的私產,夫家無權干涉,像莊盈這種,死後唯一女兒也死了,無人繼承嫁妝,娘家人是可以討回嫁妝的。當然,婚嫁乃是為了結兩姓之好,只要女婿家沒有大錯,娘家人一般不會要回東西,特別是名門望族,要了顯得他們捨不得那點家財。

莊寅就皺了眉頭:「這樣不妥吧?生老病死,尚華也沒辦法,他年紀輕,膝下又沒子嗣,續娶合情合理……」

「生老病死?」莊夫人眼圈一下紅了,流著淚質問他:「我女兒嫁人前好好的,怎麼到了京城身子就敗了?唐家說得好聽,誰知道是不是因為阿盈一直生不出兒子才故意害她的?怪我,怪我啊,我自己生不出兒子,害阿盈也生不出,只是我比她命好,你沒想害我性命給旁人騰地方,我可憐的阿盈啊……」

說到傷心處,莊夫人再也站不住,踉蹌著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背對男人抹起淚來。

莊寅已經很久沒有看過老妻落淚了,又是因為早逝的女兒,他聽著也難受,呆坐片刻走過去拍拍妻子肩膀,「罷了罷了,既然你心裡難受,我就讓文禮走一趟。」

妻子子嗣艱難,苦了一輩子,他虧欠她太多,如今年近花甲,怎麼順心怎麼過吧。

~

宋家這邊也剛用過飯。

飯後散散步,回來宋殊照舊檢查三人課業,楊昌背完文章要走,宋殊沒讓,等朱壽背完,他邊收拾桌子邊淡然地道:「唐五其實是個姑娘,以後她就是鶴竹堂的丫鬟了,你們平日與她相處注意些,不可再像之前那樣沒有規矩。」

他語氣太尋常,以至於楊昌朱壽一時沒能理解他的意思,直到宋殊起身朝書架走去,楊昌才最先回神,猛地扭頭問唐景玉:「你,唐五你是姑娘?」

唐景玉朝他狡黠一笑,熟練地撒謊:「是啊,我怕掌櫃嫌我是女的就不收留我,所以一直瞞著你們,沒想今天還是露餡了。」

楊昌實在是難以置信,沒忍住朝唐景玉胸口看去。

唐景玉惱羞成怒,指著朱壽道:「你看你們倆,都是男的,一個清瘦一個壯實,難道不許我跟旁的姑娘有差別嗎?我知道我聲音沒有別的姑娘柔,可我就是女的了,你們愛信不信!」說完懶得理會二人,繞過朱壽往外走。

「唐五!」朱壽一把拉住她袖子,半是茫然半是著急地道:「我信你是姑娘,你別生氣,你聲音也比外面的人好聽。」

這話再傻也是奉承,唐景玉虛榮心得到了強大的滿足,剛要誇朱壽慧眼識珠,忽瞧見那邊宋殊轉了過來,目光清冷地盯著朱壽拽著她袖子的手。知道宋殊最講究這方面的避諱,唐景玉連忙掙開朱壽退後幾步,笑道:「還是朱壽好,好了,你們也別太驚訝,以後除了不能一起吃飯,咱們還跟以前一樣,沒什麼區別的。」

「你回自己屋裡吃了?」朱壽看一眼斜對面的耳房,不是很吃驚地問。

宋殊替唐景玉做了回答:「唐五搬到後面住,你們這就搬到前面去,錢進已經把房間收拾好了,一日三餐跟幾位老師傅一起吃用,平時耳濡目染,於你們做燈籠受益匪淺。」認了親,師母定會常常過來,身邊帶著丫鬟,兩個少年住鶴竹堂廂房不方便,前面一人一個房間,伙食也不差,他們沒什麼不滿意的。

「知道了。」楊昌最先應道,在哪住對他而言都一樣。

朱壽不願意跟唐景玉分院子住,又不敢反駁宋殊,只可憐巴巴地看著唐景玉。

唐景玉也是剛知道宋殊對二人的安排。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但她沒有反對的理由,而且這個安排確實合理。她朝朱壽笑笑,哄孩子般親暱地開導他:「沒事啊,咱們白日裡還是一起上課做燈籠,你有什麼捨不得的?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走吧走吧,你們忙了半天挺累的了,早點搬好東西早點休息,我也走了。」

「你留下,我有事吩咐你。」宋殊沒讓她走。

唐景玉有些吃驚,看宋殊一眼,重新站到了書桌前。

朱壽不想走,楊昌將他拽出去了。

唐景玉扭頭目送他們,很快東廂房接連響起兩道關門聲,她收回視線,驚覺宋殊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前。

唐景玉情不自禁往旁邊挪了一步。

說來奇怪,按理說現在她跟宋殊的關系應該更親近了,她卻總覺得有點別扭,既無法將宋殊當成長輩,也不好看成一個全無關系的冷臉掌櫃,特別是下午聽宋殊跟外祖母說話時喊她小名,她心頭就會浮起一種陌生的異樣感覺。阿玉,除了父親,除了小時候出去串門時的幾個年齡相近的男娃子,沒有男的如此喊過她。

宋殊重新落座,指指旁邊的椅子:「你也坐。」

唐景玉從善如流,垂眸看桌子。

片刻靜默,宋殊問她:「來嘉定前,你聽人提起過我嗎?可否知道我跟你外祖父家的關系?」

唐景玉眨眨眼睛,回想自己來燈鋪後的表現,說了實話:「知道,我娘跟我說過,說掌櫃是蘇州第一才子。」

「叫我二叔。」宋殊糾正道。她一個姑娘家,只有以長輩的身份,他照顧她才不會被人詬病,他自己也心安理得,而且他本來就是她長輩。

唐景玉摳摳桌子下面,沒有說話。他算什麼二叔啊,她叫不出口。

宋殊繼續詢問:「既然知道,為何不早點告訴我你的身份?」

她若早說,他不會特意觀察她品行,間接連累她淋雨生病,後來更是傷了手。她若早說,哪裡用靠做燈籠謀生?至於她還是乞丐攔路的時候,她只是聽說過他卻沒見過他,單憑跟錢進打聽到的應該無法判斷他就是宋殊,那裡倒不必追問。

唐景玉腦袋垂得更低了:「我說過啊,我不想借莊家的光,如果告訴你,還不如直接去莊家認親。反正掌櫃……反正你人好,對待伙計大方體貼,那般照顧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聲音低低的,帶了三分討好的味道,特別乖巧,宋殊看著聽著,眼前突然浮現小姑娘問他為何不肯收她為徒的倔強臉龐,她辛苦拎水的狼狽模樣,她為了幾文錢在餛飩攤旁與老板娘說笑的側臉,還有中元夜馬車裡她悄悄擦淚的小動作,最後是她見到師母時埋頭痛哭的可憐身影。

突然就特別心疼。

她那麼聰明那麼喜歡占便宜,自然知道表明身份後可以得到什麼,但她倔強地選擇隱瞞,一心打算靠她自己買宅子走親戚。如果不是他因為憐惜主動請了師母過來,她情難自已,那她恐怕還會一直瞞下去。

是不想過好日子嗎?

不是,她只是怕莊家不要她,怕他不肯信她不肯幫她,怕最後連個伙計都當不成。

因為唐尚華的忽視莊文恭的冷漠拒絕,因為一路上吃的苦,她不敢輕易信人了。

看看小姑娘低垂的眼簾,宋殊不想再追究了,跟他不被信任的那點不快相比,她更苦。

「好,你有你的苦衷,以前的事咱們不提了。」

宋殊緩和了語氣,見唐景玉肩膀瞬間放了下去,像被長輩饒過的孩子,他忍不住笑了笑,然後在唐景玉抬眼之前收起笑容,看著她道:「唐……阿玉,我在莊家讀書的時候,你娘照顧我頗多,我一直將她視為長姐,今後你完全可以把我當成長輩看待,有什麼需要盡管跟我提,別把我當外人,懂嗎?」

唐景玉狐疑地盯著他。

男人面容跟以前一樣,清冷淡然,但他看她的眼神變了,確實多了幾分親近。

可唐景玉還是不習慣這樣,被宋殊教訓多了,總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像他。

「真的可以當成長輩?」唐景玉小心翼翼地問。

宋殊點頭:「難道我會騙你不成?」

唐景玉仔細想了想,試探著道:「若是長輩,你訓我我也不怕了,你能保證不生氣?」

宋殊冷笑:「你大可試試。」

唐景玉悄悄撇撇嘴,起身道:「不是親的,怎麼可能跟親的一樣,你喜歡怎麼做都隨你,我只管我自己。天色不早,掌櫃早點休息,我走了。」說完沒再看宋殊,快步離去。

書房裡,宋殊看著門口,良久之後,無奈一笑。

剛剛那番話真是多此一舉,她最會看人臉色行事,得寸進尺,何曾真的把他當掌櫃敬畏?